惠然赋
文/婆娑果
楔子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父皇说,惠然这名字是她的母亲在临终前留给她的。
宫中的人都说父皇陈诣很爱她的母亲苏沐曦,所以自苏沐曦离世后,陈诣的后宫才会那般空旷。除那占据皇后之位仅一年的许樱兰外,他这一生,都再未临幸过任何女人。所以他才会膝下无子,所以唯一拥有皇室血脉的陈惠然成为了姜国未来的储君。
群臣有异议,却也无解决之法。他们唯独盼着未来的女帝可有其父的英明果敢,能让大姜基业固若金汤。
“我这一生,不求其他,只愿日后所嫁的夫君可以待我好。便似父皇对母亲那般,一心一意,眼中再无旁人。”十四岁的陈惠然于七夕乞巧时向织女许愿道,侧身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喻文逸。
俊秀的少年轻轻挑起嘴角笑了笑,他俊秀的面庞在月色氤氲下愈发温和。这笑意若是出现在腊月寒冬,怕是足以消融了冰雪。
惠然侧身,轻声询问:“阿逸的愿望是什么?”
那人柔声道:“卿之所想,吾之所愿。”
1
史书记载,姜国如今已傲立中原大地三百余年。经过战争,有过混乱。而纵观姜国历史三百年,陈惠然绝对是其中最特殊的存在。
首先,她是姜国史上第一位女帝。其次,她这皇位来得实在太过顺遂。没有兄弟相争,没有群臣阻碍。只因她是先帝陈诣唯一的子嗣,她有一个得帝王专宠的母妃。
关于她的母妃,那个令帝王如此痴迷的女人,史书对其记载却不过寥寥几笔。她的身份实在太过神秘,众人只能猜测她倾国倾城天姿国色,而这不痛不痒的猜测也只是来源于陈诣对她的宠爱以及如今女帝陈惠然那绝世无双的相貌罢了。
三年前,昭和公主陈惠然,在先帝陈诣离世的第三天,身披凤冠黑袍登上皇位。太傅喻文逸站在殿前,率领群臣跪拜在她的面前。
彼时,陈惠然十五岁,周身兀自还有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她坐在高位,局促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太傅,看着他跪伏在地面,对她俯首称臣。她有些不太习惯。
喻文逸是她的太傅,在遇见他前,陈惠然只道能被称作是“太傅”的通通都是些老头子。胡子花白,满脸严肃,然后一本正经教她念着之乎者也。陈惠然自幼被宠惯了,自然不好管教。陈诣先前为她寻来的先生便没有一个合她心意,太过严肃,她便又哭又闹;太过温和,她就得寸进尺。这些先生在朝中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一品二品的大员文官,可到了陈惠然的面前,通通束手束脚没了办法。
毕竟是公主,是储君,除了宠着她的骄纵,又能有什么办法?
睿帝八年,陈诣在宫中设宴招待今年的新科状元。少年不过十六岁,却能一举夺魁,可见其天资聪慧。这位天纵奇才尚未入宫,便已成为众人议论纷纷的对象。彼时年仅十岁的陈惠然看不透这新科状元有多聪明多厉害,她只知今日御花园设宴,她想去凑热闹看一眼。
宴会开始,陈惠然躲在假山后面偷偷望去。只是一眼,竟已将她的魂儿给勾了去。她怔然,世间竟有如此俊秀的少年。
再后来,宴席结束,陈惠然拦在路旁扯住少年的衣袖。她说:“父皇,我想让他做我的太傅。”
昭和公主想要的,睿帝便没有不应的。于是,喻文逸这新科状元便成了公主的太傅。
喻文逸这个太傅是温和的、沉稳的。他没有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浮躁,也没有所谓“天才少年”的骄傲。他没有因为初入官场便成为公主太傅而目空一切,更没有因天子随意给了自己这么一个没有实权的职务便随意应对。他很认真地在做这个公主的太傅,将书本平铺在惠然的面前,一字一顿念着那拗口的话语。
喻文逸很有耐心,这是陈惠然与他相熟后对他的第一印象。
2
陈惠然很喜欢喻文逸那张脸,因为对这张脸的喜爱而循规蹈矩地听着他传授给自己的知识。可时间久了,她也就腻了。本就对学业之事不甚上心的她渐渐有了不服管教的举动,比如故意将墨水泼在喻文逸刚刚誊好的文章上,亦或是将喻文逸很喜欢的字画撕成两半。喻文逸从不生气,默默收拾着烂摊子。
对于这种好欺负的人,陈惠然总是喜欢得寸进尺。可渐渐她就会发现,喻文逸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而她在他的眼中似乎也是“烂摊子”。所以他才会连着她一起收拾。
“公主似乎很喜欢恶作剧。”被几次三番捉弄的喻文逸柔声笑道,“既然如此,微臣自当让公主尽兴而为。”
陈惠然不知喻文逸要搞什么名堂,随即道:“本公主就喜欢撕掉你钟爱的字画,你若想让本公主尽兴,便将你钟爱的字画通通拿来。”
喻文逸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只是他没有将字画拿来,而是带着陈惠然去了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御书房。
这里是皇帝处理奏折的地方,无召,不得入内。二人站在窗外,喻文逸看着那被悬挂在墙上被装裱起来的“惠然”二字,缓缓说道:“这便是我最喜欢的字,公主大可去撕。”
那两个字,是陈惠然的母亲苏沐曦亲笔写下的。虽说字迹娟秀,却也谈不上好看。它与这御书房的高贵不符,却又一直被陈诣小心翼翼地挂在这里。
陈诣很宠惠然,可这份宠爱却只是来源于她的母亲。若她撕毁母亲的遗物,那便真真是自己找死,纵然被拖出去乱棍打死,那也是活该。
她变了脸色,冷声道:“你想害死我?”
“属下不敢。”
“你哪里不敢?”
“要求是公主提的,在下不过满足公主所求罢了。”喻文逸淡淡地道,“公主对此有何不满?”
自是不满,却又道不明如何不满。
她转身离去,肩膀却突然被喻文逸按住。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手底的力气却是不小。他幽幽地说道:“在下既然承诺要让公主尽兴,自然不可食言。不知公主今日的恶作剧是否进行?日后可还会继续寻在下的麻烦。”
陈惠然气得不行,却只能妥协。父皇说得没错,外表看起来越是温和的人,心思却往往都脏得厉害。
喻文逸还是太傅,陈惠然依旧做着她被宠上天的昭和公主,二人日日相见,虽说不甚融洽,却也相安无事。
陈惠然十三岁生辰,那些身份高贵的女眷齐齐赶来庆贺。人多口杂,竟有人在背后议论昭和公主的为人。丞相的孙女许颜仰仗自己姑姑许樱兰生时为姜国皇后,一贯看不起陈惠然这庶出的公主。她伙同几位世家小姐,在亭子内谈论陈惠然行为粗鄙不务正业。这坏话尚未说完,惠然便出现了,她冷冷看着她们,可除了依仗气势的威压外却也不知此时该如何是好。
许颜虽再未多言,却暗暗发笑。这笑容让陈惠然怒不可遏,怒喝一声:“大胆。”
“公主如此模样,未免失了仪态。”喻文逸缓步走上前来,他站在陈惠然的身后,用那一贯温文尔雅的语气平息了惠然的怒火。然后,他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她们议论皇储,这是死罪,杀了便是。您是公主,又何须动怒?”
杀了便是……用这般温柔的语气轻轻地说出这种决人生死的话,该让人觉得恐怖吧。惠然倒是未觉害怕,她只是有些犹豫。纵然这些年来她如何骄纵,却从未剥夺过他人性命。
喻文逸追问:“杀?还是不杀?”
若说不杀,会被他看不起吧?可若是说杀,她倒也真没有这般勇气。
随后,他又道:“既然为难,那便算了。殿下,我们走吧。”
他将她带走,归路之上,相顾无言。
半晌过后,喻文逸突然说道:“你不喜欢的事情,我替你做便好。”
那时陈惠然尚不知此言何意,可一个月后她便已全部知晓——丞相许卿被查贪赃,与戎地私相授受。除此之外,还有十几条大罪,罪罪当诛。许家完了,被抄了家。杀了一部分,留下一部分,女眷通通被送去官妓场。
这件事看起来与喻文逸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可陈惠然发誓,其中的波折必定与他相关。
3
父皇说,许家早有造反之心,恐怕对陈惠然的皇位有威胁。他叹气道:“朕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你还小,朕总得将路给你铺平才好。”
所以,许家是一定要除的。
许家得以被连根拔起,其中自然有喻文逸不少功劳,只是没有人知道。连惠然也只是猜测罢了,从未有真凭实据。至于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许家那些事究竟是真的还是被栽赃嫁祸,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很多年以后,世人都在议论陈惠然命好,不用去争去抢,便已经拥有了一切。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些都是因为有两个男人为她铺好了路。一个是她的父皇陈诣,在生命最后的时间为她斩尽权臣。另一人是她的太傅喻文逸,模样温和的少年用双手染血的方式不让她的皇位有一点儿波澜。
陈惠然对喻文逸的感情,从十四岁起发生了转变。是喜欢,是依赖,是想要与他共度余生。
睿帝陈诣将喻文逸的本事看在眼中,便逐渐提升了他在朝堂的势力。其实,喻文逸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可身子却是行将就木。他自己在生死之事上倒是看得很开,都是报应吧。
“沐曦……”病重的陈诣一遍又一遍默念这个名字。他痴痴地念道,“终风且霾,惠然肯来。沐曦,我们的孩子叫作惠然啊。”
陈惠然守在父皇的床边,默默落下泪来。
喻文逸一直站在门外。陈诣睡了,惠然想见他时,只消将门推开一点点缝隙便能看到他的身影。喻文逸看起来有些文弱,身形似弱柳扶风,可他温和的气质偏偏可以给人一种安全感。别人是否这般看,惠然不知,她只知自己只要看到文逸的身影,便觉心安。
陈诣的病情愈发严重,朝中大事都需惠然处理。她想陪伴在父皇身旁,便将那些奏疏通通交给喻文逸来处理。他处理得妥当,也从不逾矩。小事自行评判,大事便要来询问惠然。
那日陈诣回光返照,面色突然红润起来。清醒过来时,他将喻文逸召到身边,问道:“你为何这般帮助惠然?”
“因为爱她。”喻文逸答。
最俗气不过的理由,却又是最好的理由。
陈诣沉默不语,他应该也是突然想起那让自己足足牵挂了十五年的姑娘。
“爱这个字,陛下并不懂吧。”四下沉寂,喻文逸继续笑道,“世人皆道您痴情,可又有谁知苏沐曦才真真是痴情的那一方。被您毒哑嗓子、夹断指骨,却从未对您心存怨恨。您烧死了她,却又在这里故作痴情人……何必呢?”
过往的真相被提及,陈诣因为震惊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瞪着喻文逸,挣扎着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从冀北来。那里您很熟悉吧,毕竟是苏沐曦的家乡,是被您征服的地方。”
喻文逸侧身坐在床榻上,若是往日,他断断不会做如此逾矩之事。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的仇人就要离世。他轻轻为陈诣盖好云被,幽幽笑道:“您替惠然铺平道路,杀尽朝中权臣。也多亏如此,我这个太傅才能在朝中一手遮天。您故作痴情,因为过度保护惠然,却不料反而为其养虎为患。陛下,您说这是否是苏沐曦亲自予您的报应?”
陈诣不敢用手指抓着被褥,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嗓子一点儿也发不出声音!终于,他的意识涣散了。他无声地念道:“沐曦,你来杀了我,你杀了我……”
皇帝驾崩了。陈惠然冲了进来,还是没能见到父皇最后一面。她跪在地面痛苦,喻文逸轻轻将她护在怀中。他说:“余生,只有我能保护你。”
4
一直依赖着的人这般谦卑地跪倒在自己的面前,惠然自是不太习惯。可她还是得强撑着帝王的威严,直至群臣三叩九拜后,方才说出那一句“平身”。
新帝登基,要处理的政事很多。群臣一一汇报,陈惠然听得有些茫然。她对喻文逸的依赖感油然而生,痴痴地向他看过去。喻文逸当即走上前来。
先帝陈诣病时,这些繁琐的政事便通通都是喻文逸来处理的。如今让他继续做,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若在从前,朝中该有大臣出来阻止这逾矩之事。可是今日,他们却直接无视了坐在皇位上的惠然。仿佛太傅大人处理国事,原本便是理所应当。
登基大典结束后,御书房内仍旧是喻文逸在处理着奏疏。陈惠然倚在一旁,懒懒地撒娇道:“有太傅在就是好。”
喻文逸笑了笑,柔声道:“如今你已登基,也该有些天子的威仪。”
“既然诸事都有太傅处理,我又何须什么天子的威仪?”陈惠然依旧在笑,笑起来的模样如她幼时一般,天真浪漫。可她的话,听起来却又是带了刺的,如同在斥责喻文逸越俎代庖,有不臣之心。
这样一副笑脸配着那样的话语,终归有些让人摸索不透。但喻文逸未有过多紧张,他只是说:“陛下,您似乎真的长大了不少。”
陈惠然坐直身子,天真无邪地道:“我也感觉自己高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