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梳鬓雪/翎均
楔子
绵密的夜雪压低了琼台宫前新栽的僭客,默默瞅着枝头的云雀漫长地发呆,直到日头偏去才有宫女斗胆提醒,她有段时间没去看江朔了。
是啊,她松懈不得。若非她精心“照看”,那曾以铁血手腕捍卫山河的帝王也不会缠绵病榻,任她一介妇人兴风作浪。
从前万丈光芒匍匐脚下他都不屑一顾,如今仅是推门漏进宫室的一束微光就能让他半晌睁不开眼。见到是她,江朔一味地笑,问她膝伤可好,并嘱咐她切勿太过劳累。她耳朵尖,只听进后头半句,便答不累——为他把持这万里江山,除尽反抗她的臣子,她欢欣得很,一点也不累。
这是征和十九年的开岁。江朔所剩时日大抵真的不多了,絮絮叨叨,却并不打紧。直到她收起药盏欲走,他才问:“今儿为何穿得这样素净?”
“您忘了?今儿是阿炎的忌日。”她一愣,又觉得好笑,“呵,瞧妾身这记性,阿炎又不是您儿子,您哪记得住呢?”
他遽然震动,大手高高扬起,最后却还是无力地垂下,痉挛着恳求:“别说了默默,算我求你……”
她袖手旁观。她知道他痛,但再痛也痛不过当初她失去阿炎和拙吾,痛不过一个女子失去儿子和丈夫。可惜岁月如河将魂魄淘洗得只剩余恨,她早就感觉不到痛了。
回去的路并不长,但她走得慢,夜幕披上时又落了雪,徒惹霜鬓满头。
都说时世不与人同,这永不消逝的寒冬,恐怕她终此一生都走不出去了。
1
先帝太安二十年,默默跟着太子妃,也就是后世史官笔下当得千古贤后之名的苏皇后入宫。那时陛下放了权安心养病,太子江朔揽政。
江朔能征善战,一反历代帝王守成之道,极受将门拥戴。其中权势最盛的便是博陵苏氏,满门勇锐,偏也养出了太子妃这样名动天下的温婉娇女,德言容功、贞静大度,无一不是世家女的典范。
众人都说默默自幼服侍太子妃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她也这样想。若她踢翻了小厨房蒸蜜糕用的赤豆,太子妃就会说今日不想吃甜;补坏了翚翟上的青鸾,太子妃就亲手绣一朵祥云遮掩过去;甚至她失手打碎东宫承祧的玉器,都有太子妃替她揽下一切罪责,最多不过事后罚她跪几个时辰。
要知道太子驭下如行军,对待至亲手足也绝不手软,前阵子就有不懂事的内监因提到被无故贬往薄州的六皇子而惨遭杖毙。若非太子妃屈尊回护,她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默默心有戚戚,点头称是,冷不防却听见一声笑。待人群散尽,那始作俑者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少年一袭深竹月襕袍,身姿极清癯明净,黄铜雕铸的面具分明覆住了大半张脸,一开口,黑石子般的眼珠上头仿佛汪着水,折出来的光竟惊了她一下:“你是故意的。”又问,“想吸引太子的注意?”
东宫正盛,姬妾们争宠花样百出,这招其实拙劣,却也并不少见,而冒险的下场,往往很悲惨。少年心慈,提醒本是好意,可被人看穿并不好受,默默心虚,狠狠剜他一眼,被拂袖离去。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恼羞成怒,无非是因为看清了对方的身份。
少年是尚衣监低等的梳发宦官,名拙吾,却有一双不世出的巧手,造明珠华胜,盘万绺青丝,极受贵人青睐,却始终严肃认真,从不献媚多言。稍有阅历的老人,都能一眼看得出他日后烈火烹油的权势富贵。开罪这样的人得不偿失。默默并不傻。
2
默默费尽心机没能博来江朔一顾,反倒因随口的一声附和惹来了他的勃然大怒。
无心插柳柳成荫,令人总是不得不叹服世事无常。源头不过是终岁寂寞的宫人们漫漫长夜聊到的皇家情怨,像太子夫妇这样从话本里走出的英雄美人一向是经久不衰的谈资。大家陆续聊到二人在苏府的相识、钟情和定亲,默默听得腻烦,又因连日罚跪倦怠不已,因而面对那些证实般的纠缠全盘点头应下:“好姐姐,是真的困。”
当时所说虚实她已记不清,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太子确实将太子妃放在心尖上,旁人是连说也说不得。追究泄密者不过枉然,妄议主子的刀架在头上,下头一个都逃不掉。烈日将东宫殿前的砖石烤得烫如火盆,罚跪铁链的不少,唯有默默是跪在铜链上。她能吃苦,却最怕跪,而铜比铁热得快,听说是东宫的管事嬷嬷特地交代的。
嬷嬷也是打苏府来的,原就看她不顺眼,不知骂过她多少回贱蹄子,默默又怎好意思让她失望?所以,当沾有伽楠沉香的衣袂拂过眼帘,纹龙皂靴仿佛乘云踏雾而来之时,她在一片饮泣声中咬牙伸出手去,猛地抓紧那人的脚踝。
太子江朔。
傲慢和高贵撑着这位未来天子从不斜视的气度,她僭越的举动震惊了所有人,也逼得他不得不嫌恶地低头。她极力仰视,在那发亮的瞳孔里看到一只可笑的,蚍蜉撼树的浮影。
那是蝼蚁,那是她。她因此被发配浣衣局,那个明面上二十五岁得以奉例出宫,却从来有去无回的苦行之地。她很穷,拿不出银两周旋,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她咬唇强忍着,实在忍无可忍了,才终于笑出声。
“真有那么好笑?”
她大惊,手中胰子滑进盆里溅了一身污水。仓皇回头,拙吾就站在她十步之外,手中紧握的金疮药代替他说明了来意。
“得偿所愿,自然要笑。”
拙吾垂眸细思,露出一块削得匀润如璧的下巴,少年势必拥有人人称羡的完美骨相,至于皮囊……默默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他应是猜到了,才会摇头对她如是评价道:“你真是个疯子。”
她想引起江朔的注意,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借他之手将她驱逐。她拿性命做赌注,就算被杀了也不坏。
“为何不想留在东宫?我听说太子妃对你很好。”
“于天下,她是未来的贤后。于宫仆,她是天赐的善主。可于我来说却并非如此。”她漠然回头,挥动捣衣杵,一声声都像敲在人的心上,“好比你手上那瓶药,于所有罚跪后被关进暗室的宫女来说都是救命仙丹,可于我而言,百无一用。”
“你并不轻视宦者,却一直对我心存敌意……因为我是云岭人?”
闻言,她手中动作蓦然一停,当是默认。西疆云岭,传说中上古遗存的巫族灵地,信奉钟山之神,至清之气孕育出的仙客方士、能工巧匠不知凡几。六年前江朔征战百夷,无数被俘巫人充作贱籍,长安随处可见。中原人自恃正宗,从来视他们为下等黔首。
“既然如此,是我冒犯了。”
默默久久闭着眼,呼吸莫名地沉重。直到捣衣杵猛地捶上手背,指甲盖粘着血脱落,她还愣愣的,并不觉得痛,再回首时眼睫却沾满了水珠。
少年已走远了,金疮药被好端端地置放于地面。离她只有不足五步的距离。
3
波澜不惊地过了两年,默默掰着手算出宫的日子,并不觉得难熬。她很能吃苦,老姑姑也看中她,后来便指派她打点贵重衣饰。她摩挲着从前自己故意补坏的那只青鸾,莫名地想笑,抬头时正见尚衣监的小内监鬼鬼祟祟地给老姑姑塞银子。
遥想过去,那个为自己星夜送药的清癯少年,如今已是尚衣监的掌印之贵了。
再见是在东宫,默默本欲放下那烫手的五龙朝服掉头就走。无奈午后熏得人懒洋洋的,回廊一路分花拂柳,时有流光几经银华镜,从镂空松窗漏出一道熟悉的剪影——男子侧颜轮廓如玉,手执一柄玳瑁梳,篦齿好似箜篌管弦的雪色斑纹,恨不能一拨到白头。
她竟迈不动步,旋即便被召进了屋。江朔玉冠倾垂,饶有兴致地下问:“你是她姐姐?”
默默垂首更深,答:“奴婢虚长太子妃半岁。”
江朔的入鬓剑眉由是一挑:“何来云泥之别?”
“昔有方士自云岭来,携仙画一卷,博陵苏氏奉之为上宾。画中有鸾凤踏云唳于九天,方士称苏氏有女必将母仪天下,申平侯喜不自胜。足下无云不成凤,太子妃生来凤命,而我是她脚下的那片云。”
大渊的钟鼎之家嘴上最恨怪力乱神,私底下却个个热衷找云岭方士看相,就连皇室也不例外。史家口诛笔伐的殉葬陋习,长生不灭,多半由此而来。闻言,江朔容色愈冷,却没有再问。而恭立在后的拙吾眸光沉痛,似是顿悟了默默对他疏离冷漠的由来。
三言两句,草芥之命。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章台池旁栽了一排垂柳,回浣衣局的路上默默倏然驻足,后头的影子惊了惊,打落霜花几叶,搅乱池中两人的倒影。
拙吾向前两步,道:“方士无稽,我虽也来自云岭,但与他们……不一样。”他似乎想辩解,又似乎是喜悦,最后却选择蹩脚地开口安慰,“都是一母所出的孩子,你父亲申平侯不该如此轻贱于你。”
她睖睁,半晌笑得眼泪直流:“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你何曾听说过一对亲手足年纪差了半岁的?”
云岭是世外之境,民皆专情,不知何为嫡庶尊卑,更不用说她的母亲出身勾栏,没有名分,连匆匆下葬时的墓碑都是有赖昔年恩客所赠。
拙吾轻抚她喘不过来气的背,傻傻地也跟着她笑。他掌心有温柔的茧,触碰生热,源自他的柔软心肠。两年未见,清透无邪的少年不知是如何从压轧不歇的深宫中幸存下来,何况她还曾心惊胆战地听闻六皇子与他脾性相投,从前关系极好。
六皇子为陛下所钟爱,母妃又出身望族,涿郡赵氏始终不曾放弃拥戴他登极,一直是扎在江朔背脊的芒刺。自陛下病后,与赵氏相关的三公九卿多遭太子党攻讦,或死或隐,更不用提那些无权无势的宫仆。
这其后危机四伏,艰险重重,默默不由得后怕揪心,问:“中贵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陛下仁善,待下宽和,一切都好。”
可如今天下早已不是陛下的天下了,何况区区宫闱。
“那太子呢?”
拙吾沉默片刻,隐约一笑,竟对那毁了他故土的人不吝赞叹:“殿下文武双全,手段虽霸道冷酷些,但其治下仓廪殷实,庶民安生,大渊山河固若金汤。放眼皇族之中,再是无人能出其右。”
默默无话可说。王者之政以德,霸者之政以权,为帝王者不拘对错。
两人前后踏进浣衣局,重云避月,氛氲萧索。他的袖风奇异生光,忽然抬手为她拢齐稍乱的鬓发,分明是初次,却熟稔似练过千万次。默默看到他眼中两腮嫣红的自己,有瞬间的茫然,但她决心将此刻当作永恒,问:“许久不见,中贵大人怎也不问我一句安好?”
“你很好。”他的视线偏移,落在她摆在窗头的药瓶上,未启封的红油纸已褪了色,是无迹岁月和隐秘情愫沉淀的见证。
“我一直瞧着你,我一直都知道。”
4
拙吾告诉默默,云岭和中原很不一样——那里的赤红是春来漫山新开的僭客,从来不是无辜的鲜血。那里的粮食器用皆来自辛勤劳作,从来不是上下盘剥。那里没有帝王将相、贫富贵贱。那里的男子,一生只娶一位妻子。
他说:“我很喜欢那里,我想你也会喜欢。”
然而太安二十三年,六皇子于薄州暴毙,生母赵妃自缢深宫。看似牢牢把控在太子手中的宫闱,一夜之间血流漂橹。
涿郡赵氏被打压多年,朝堂之上无力招架,便剑走偏锋打起了二十四衙门的主意,十二监里头十有八九的宦官都曾受过赵氏恩惠,对太子寡恩严苛的怨怼因六皇子之死彻底爆发。
风起于青苹之末,先是东宫的进膳中验出了毒,屠戮便从尚膳监起,太子的亲兵金吾卫杀红了眼,一路闯至陛下的承吉殿前。而驻守长安四面的虎贲、羽林二军以勤王之名入宫,与金吾卫浴血厮杀。
金吾卫是跟着江朔戎马江山,从无数尸骨里爬出来的精粹,而京中军队不过为戍防之用,无异于以卵击石,五日之内便尽遭歼灭。
赵氏发难不成,反罹其祸,被夷族牵连者竟破万数。
而这场声势浩大的谋逆远未结束。赵氏虽盛,却无调动京军之力,仕宦虽多,却心思利益纷杂,内斗不止。所有人一致矛盾,其后隐秘的不满和阴谋,足以使东宫惶惶不可终日。
普天之下人人自危,何况宫闱。十二监几乎被血洗,但皇族不能无人伺候,有宫仆因此幸存,却也时刻面临着滴水不漏的盘查。默默也不例外。
是年二月,帝王驾崩,新君践极的前夜,拙吾攥着赤红的袖口撞进她的房门。
袖口的柳叶是默默绣上的,内里曾藏过坊间时兴的绢花,藏过喷香带热气的栗粉糕,如今却藏着皮肉分离的一截右臂。好在没断,接续或还来得及。默默替他包扎,泪水猝然落下,又慌忙擦去,拿起那瓶金疮药笑了下:“兴许还管用。”
他倚在床沿,唇瓣惨白,拼命压抑着悲痛:“他死了,才十五岁。他曾央着我,待他双十之年为他梳发加冠。可我食言了。”
加冠之礼本是父兄才能做的事,可于六皇子而言,父亲护不住他,兄长更是狠得下心杀了他。亲者为仇,是为皇家。
“陛下驾崩后,身旁竟一个人也没有……方才我偷偷翻进去,为他擦了脸,梳了发。他是个贤君,我慕名入宫,曾那样盼望他长命百岁。”
可最后他还是被人发现,打折右臂,已是新君最大的仁慈。
掖庭择新换旧,为防授柄于资历老道的宦官,引发曾动摇国本的党锢之争,依祖制是要在太监中放一拨旧人出去的。拙吾就在其列。
尚是太平的时光,默默曾对他说过:“我不稀罕凤凰,却也不肯当那任人践踏的云。我不认命。从今往后我想为自己活着,为你活着。”
离宫前,他向她伸出手,虔心承诺:“云岭从此会搭起一座茅屋,彻夜明烛等待,也会挖好一方坟茔,只容两人安息。”
“我二十五岁出宫,此去一别六年,届时我如何从那样多戴面具的云岭人里找到你呢?”
为断绝百夷俘民的再起之心,大渊王公贵族曾将精壮者断足,绝技者折腕,貌美者毁容。苏府也有过这样一位杂役,眉目清澈,惹来不少侍女爱慕,却在露出真容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永远无法释怀旁人看到他丑陋的容貌后惨烈的尖叫,默默也忘不掉。
可拙吾却没有迟疑地摘下面具,问她:“可看清了?”
她怔然颔首。眼中一抹红,好似心间血。
“害怕吗?”
她笑着摇头,在他鼻尖印上一个吻:“离别前,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话毕她信步走至院中,踢掉绣鞋,挽起宫裙在雪地里为他跳了一支舞。此舞名为《忆王孙》,母亲曾因它名动长安。她不过学了个皮毛,何况从前断掉的膝骨接合不易,每步都似踩在刀尖,错骨的姿态想必怪异。
她脚底心上都淌着血,却欢喜无比。拙吾怔然,眼中有不敢置信的泪。
默默的髌骨坏在六年前。十三岁那年她躲在偏院习舞,妹妹
体弱抱憾,发觉后自怨自艾地痛哭了一场,父亲得知后便提着他上阵杀敌的银枪亲手打断了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