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麒麟谷地处大鸳朝京都之南。
当年,鸳朝开国之君曾在谷中韬光养晦,因此,鸳朝皇族自来认为谷中灵气了得,适于休养。
年幼的濯缨,因为出生时身体孱弱,被送入麒麟谷中的泉庐。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的待遇高于宫内成长的皇嗣,那不过是皇家掩人耳目的伎俩,。实情是,濯缨的外祖家,失势了。
泉庐并不小。大大的院落,几座阁楼和几排供住宿用的低矮房舍,又有花草扶疏,鸟语花香。庐中只有清净生活与黑白文字,少了五色迷目,濯缨比寻常孩童要安静许多。但邱濯缨,到底是孩童,对新鲜甘甜之味,尤为迷恋。
学堂前,有一株五人合抱的桑树,濯缨仰着头,咬着手指,看太阳金光照着葱郁的枝叶,他在想,这树什么时候结果子?
桑树的名字叫阿葚。阿葚不习惯别人如此认真长久地盯着,可她不能挪步,也不能转身。算了,反正也没人知晓她脸红。
山长林熠在堂前内望着又矮又糯的濯缨阿邱,摇首苦笑,那棵桑树不结果子,只结善缘。
说起善缘,濯缨命中很缺。
自到了泉庐,濯缨已接连换了几个乳母,这几位乳母或是落水,或是遭了雷击。负责他日常用度的大臣十分焦急,为了完成刺杀濯缨的任务,只好祭出一位习武女子。
起初几天,相安无事。直到一日夜中间,濯缨卧处突起大火,火势迅猛,殃及房舍。众学子急忙取水救火,但等到火灭房毁,乳母与濯缨皆不见人影。
众学子悲恸,站在废墟前静默。惟有山长,独自站在桑树下,念诵着众人听不懂的古经,。老师精通禅学,学生估摸着,那大概是祈福的经文。
正当众人叹息遗憾之时,废墟中忽然瓦片作响,接着站起一个小小的人影。众学子争先跑去抱住,见他衣衫损污,周身无恙,只是乳母已经被烧成焦炭。从此,火中不死的濯缨成为麒麟谷灵气充沛的活广告,不少学子慕名而来,拜在泉庐门下,泉庐终于走上了赚钱的康庄大道。
与此同时,大鸳朝有了濯缨起死回生的谣言。这类异象,一向与皇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宫内骇然,从此由他自生自灭。孤单的濯缨只好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倦鸟归巢。
没有乳母看护的濯缨反而身体茁壮,聪慧可爱。晨课时,他穿着灰色大衫子,梳着总角,袖子卷得高高的,坐在山长身傍旁,睡得东摇西晃,口水直流。学子们觉得濯缨可怜,母亲袁氏病死冷宫,他只能在山中接受严苛的管教。
但濯缨对老师,仍是很依赖。无聊时,他会坐到山长身边,感受这世间留给他的不多的温暖。濯缨学着山长冥想,眼睛却半睁半闭地看事物:“阿嚏。阿嚏。老师,每天烧这许多香,你怎么不打喷嚏?”
年轻的山长睁开眼眸,音色淡漠:“你将今日的功课说与我听。”
十岁的濯缨百无聊赖地抠着蒲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大段背下去,终于在某处卡了壳。
山长生起气来,跟寻常父母没区别,一副焦头烂额的嗔怒模样:“你是不是又偷懒了?若是你学不好,将来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娘?”
又来了。濯缨撇了撇嘴,好端端一个唇红齿白的年青人,却有两副面孔。他对那些找他前来解烦忧的达官贵人慈眉善目,对濯缨却是横眉冷对,一味用未曾谋面的母亲打压他,让他学经纬之术,学不好就罚,罚抄数遍,无论寒暑。亏他日日说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算了。,还是屈服于威武比较好。濯缨乖乖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房。
二
翻了几页书,濯缨有了惑。他对着灯盏说:“阿葚,书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劝人向上努力,追寻功名利禄,可是,老师却对那些为官者说什么五蕴皆空,这不是前后矛盾?”
灯下,徐徐现出一团淡绿的烟雾,渐渐凝作一个干净少女,她的声音不疾不徐:“书上说得对。老师说得也对。你要懂得在何时何地用对这些道理,纵情恣意中又要有其章法……”
阿葚,已有300岁。濯缨之所以经历数次毒害却安然无恙,自然是她的功劳。她是一只树精,能够对一个本来无关修仙的小男孩照顾有加,是因山长与她的交易。
林熠少时,曾是名满京城的翩翩贵公子。后来,因为情伤,隐居谷中,苦修天下学问,终于在二十八岁舌战群儒,成为名士。这林熠,乃是天赋灵慧。
因这灵慧,林熠少年时孤高狂狷,酷爱求仙访道。当时看到古文有载,昆仑之虚西王母有长生丹药,但只有仁圣者方能登上岭岩求取。为了满足争胜之心,他竟离开京城,西去昆仑山。
他归来之后,满心要把长生之药赠予恋人,伊人却已在宫墙之内。林熠后悔莫及,从此,他便致力经世之学,以期在朝堂之外为甘棠提供帮助。
然而,世事难料,袁家却遭人构陷,一夜败落。而产下皇嗣的甘棠,也被处以极刑。
林熠发誓,要把甘棠之子扶上皇位,为甘棠她报仇。虽然他已成为一代鸿儒,世人认为他不过是浪子回头。
而在妖界仙界,他早已扬名。阿葚对他十分敬仰,他便以长生之药作为交换,雇佣阿葚卖力。
为了得到丹药,阿葚督促濯缨用功,盼他早成大业。濯缨总有些刁钻问题,山长不会耐捺着性子答,只说于学业无益,不如留着这点聪慧背书之类,只有阿葚,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应付濯缨。
濯缨撑着头,饶有兴味地看阿葚认真讲解。阿葚这面目,实在是人间难得。初见阿葚时,十岁的濯缨正伏在山长案前临摹名帖。忽然一个少女凭空出现,她大概跑累了,有些气喘,一双松鼠眼睛在房中探了探:“原来山长不在。”继而烟然消散。
那时,濯缨还以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自那一刻算到如今,他们已有六年交情,但她一颦一笑,濯缨仍觉得新鲜。如果说那些来往泉庐的贵妇名媛是红烧狮子头,阿葚就是井水里湃沁过的西瓜。但这想法,濯缨从未向谁表露过。这种不入流的比喻,还是不要表露了。不然山长会骂,师兄们会笑话,阿葚听说了,也会好几日不理他的。
阿葚不止有西瓜味道,她还会夜空飞行,带他去宫里逛。
其实,阿葚从前入宫,都是独来独往。她是奉山长之命,找机会给鸳帝下蛊。但皇城紫气东来,久久缭绕,她到了那里,并不能施展什么。
有一次,因为防守严备,她夜里回来很晚。却看见濯缨在桑树背后转出来,提溜着灯笼照到她脸上。
阿葚责备他:“你怎么不歇着?明日早课迟了又要挨罚。”
濯缨背着手,靠近她:“能不能别扫兴。好容易有个高僧缠住他探讨佛法,我才有机会等你。这么晚,你干嘛吗去了?”
阿葚不理他,前脚已经迈进树干里,濯缨却牵着她袖子:“哎哎哎,你要是不敢说,就是去会男妖精了。”
“下次我带你。”阿葚没好气地说。
濯缨得意地抚了抚树干:“这才是我的好阿葚。”
也不知是夜风还是阿葚起了鸡皮疙瘩的缘故,竟是飘下几片桑叶。濯缨照旧捡拾起来,放进书案底层的本子里。本子扉页上偷偷写着几个小字:窈窕之叶。
阿葚为了证明她没有去会男妖精,果然带他夜逛皇城,实在是惊险又有趣。
山长本是要责罚两人的。但濯缨倒很兴奋地说:“老师,那阁楼耸入云端,如今学生才知手可摘星辰。那丝竹之声,实在动听,我看样样都是上品。”
林熠动了心。袁家的冤案,虽然能燃起复仇之火,但濯缨尚小,只怕他会日日活在痛楚中,将来也不能快意人生,辜负了甘棠的期望,所以不可轻易尝试。也许,让他在靡靡之音和恢宏殿宇中迷失自己,能激发他的斗志。他微微点头,便是默许了。
可惜了山长的苦心,濯缨顽劣,是故意顺着他的意思说的。殿宇和丝竹,固然诱人。但最令他欢喜的,是他和阿葚躲在角落里,相互依偎着。阿葚给他指了指码得整齐的点心,问:“想吃哪一个?”
她的指尖散发着一缕清凉的果香,像是撩拨了一捧春水,泼在濯缨心上。他看着她白皙的面颊,为自己的念头害羞:“我不爱吃甜。”
三
今夜入宫,濯缨又见到了鸳帝。
濯缨虽然从那风流长相上接受他是生父,但其他的,都不喜欢。他常常独自坐着,表情总是平淡的,然而他的朱笔,总是笔锋肆意,写下杀人、流放、削权的短短旨意。
此刻,一个女子正在献媚。阿葚怕濯缨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只好与他躲在屏风后,掩了声音形色。
濯缨与阿葚被罩在一团漆黑中。他幽幽地叹道:“这女子好生温柔,可见她对鸳帝是爱之已极了。哎,你要不要学学?”
“不,她如此仰人鼻息,大概是为家族生存。”
话一出口,阿葚后悔,这话显得鸳帝多没意思,多可悲,连感情也被人骗,他会不会望而却步?
阿葚连忙补救:“这帝王之位看上去枯燥,但当你享受到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快乐,哪怕是一点点,你就戒不掉了。”
虽是好言相劝,但濯缨却听不惯,原来,她也一心要他做鸳帝,简直啰嗦。他不耐烦地说:“少说这个行不行?你怎么不去做皇后?皇后不也是说一不二?”
阿葚听他如此,也就没好气地说:“我志不在此。”
濯缨年少气盛,怒火中烧,那凭什么认为我就志在此中?凭什么我要听山长的话?他猛地将避身的屏风一推,轰隆一声,屏风倒了,阿葚受了惊吓,妖术也失了灵。
屏风另一侧,鸳帝正与美人紧紧拥抱。阿葚忙用袖子遮脸,这情形,真真是山长说的非礼勿视了。但濯缨却很坦然,师兄们没少给他做过此类看图解说,这等拥抱,连解说图的启蒙级别都不够。他觑了觑如避瘟疫的阿葚,唇角漾起一抹坏笑。
匆匆摘剑的鸳帝只见一对金童玉女,少年护在少女身前,似要逃脱。
他拔开帝王剑,冲杀过来。
阿葚抢先推开濯缨,迎着刀锋而去。濯缨也不示弱,在一旁夹击鸳帝。阿葚虽有妖术,修为却不够,根本无法抵御帝王的凌厉之气,闪转腾挪间,臂膀受了伤。濯缨连忙扶住她,这一点依靠,让阿葚有了力气,她忍住剧痛,攒集全部修为,化作一团青烟而去。
此时的宫中已经闹得人仰马翻,而泉庐却安静得很,就连树上的蝉也歇了。
每次濯缨走后,山长总会在桑树下冥想。这一次,他的脑海闪现不祥之兆,那桑树上渗出绿色的血。但他不怕,阿葚的树身在他这里,她不敢轻易放弃濯缨的性命。
四
阿葚与濯缨归来时,夜色更深。
为了不让别人察觉,阿葚执意不要打扰山长,她选择回到树身,自行疗伤。但濯缨今夜没看到从前她回归树身时常见的金光,却等来了另一种异象。
正是盛夏时节,桑树的叶子,却发出沙沙地的掉落之声,落叶温柔地打在濯缨脸上,濯缨心念一动,慌忙接住一片,跑进学堂,在灯下观看。那绿叶上,泛起了可怕的黄色。
濯缨急红了眼。
他,跑到山长房前,大力拍门:“起来,救人,救人呐哪。!”
这下把树上的蝉也叫醒了。
邻近的宿舍逐渐亮起了灯。只有老师房中,静默如往昔。火急的濯缨提着半桶水,要去浇老师的门。众学子一面问要救谁,一面拦住他,却听身后有人幽幽地一声说:“濯缨这是要给老身洗地吗?很好,现在就擦,给他拿抹布,擦过晌午。”
听到这句,众学子悄然后退一步,渐渐退回房间。
山中过午不食,濯缨今日怕是吃不上饭了。山长规矩极严,这时候,最好不要跟着添乱,厨房里的午饭还是很让人惦记的。
濯缨小声地、愤恨地问:“那阿……桑树呢?”学堂知道桑树秘密的人只有他和山长。
“你还知道这是个秘密?你怎么不去跟每个人说,这桑树乃是妖异?阿葚是个稳当孩子。不用说,定是你出了差错,害她受伤,如今你怪谁?”
“又不是我要做帝王,是你逼我,连累阿葚。求你,快救她。她若有差池,我就跟别人说,你不是什么鸿儒,你是杀人恶棍。”
“你敢威胁我。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恶棍。”
濯缨连忙护着桑树,预备山长有什么举动。只见山长摘下一朵莲花玉佩,一把推开他,将玉佩贴紧树身。,桑树顿时发出一股焦糊味。濯缨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动,桑树被烙痛了,痛得发抖。
“你不能这么待她。”濯缨本想拔剑,刺伤山长,但他终究不敢针对恩师,只好跪下哀求。
山长养育呵护濯缨十年,两人总是在言语机锋中争斗,他从没这么情真意切地求过山长,如今,他倒是大了,知道照顾人。
“你给我起来。这还是男儿所为吗?你若是
担心,那就记住,以后,你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