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中不知岁月,青城山的老道士只记得这一年是舒行朝该来拜访他的日子。
舒行朝,名动天下的丹青妙手舒行朝。
他声名鹊起是在十余年前,以飘逸灵秀的山水画扬名宇内。之后他周游山水间,绘遍了漠北江南。天下多得是敬仰他的士人,却没几个真正见过他的容貌。他仿佛游离于红尘之外。
老道是他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每隔三年他会登上青城山巅,和这个忘年交一叙,次日又消失不见。但今年他来得稍迟了些,春末某天清晨,老道才看到这位故友坐在崖边,望着朝阳初升发呆。
凉风拂过,他衣袂翩然如仙人。
舒行朝年少时就容姿俊逸,数十年过去,他愈发风仪出众,比修道的人看起来更加清冷不沾烟火气。
他手边放着行囊,老道不见外地解开,摸出了一幅舒行朝近来的画作。画上是南边某地的风景,连绵山脉、枫红如火、一排飞鸟徘徊于云间。
“你今年怎迟了半月?”
“不知道。”舒行朝也在迷惑,“好像是遇上了国丧,走过的许多城池都挂上了白幔,官吏庶民每日需素服哭灵,耽误了我的行程。”
“不是好像,是的确。你比我还不理世事。皇后死了。”
舒行朝神色淡然。对他这种人来说,王朝更迭都算不得大事,他只在乎自己能否游历山川,能否提笔作画。
“据说皇后是被董贵妃谋害的。”
闻言,舒行朝的眼睫猛地一颤。
老道这才想起,这位董贵妃与舒行朝应当是旧识,或者说……仇家。
十三年前,舒行朝因触怒贵妃而被逐出洛阳,流放至蜀。
“虽不知你和贵妃有什么恩怨,但现在她快死了……”
“快死了?”
“谋害皇后,其罪当诛,你说呢?”
二
董贵妃小字阿鹄,是丞相的第六位女儿,在闺中时,人们都唤她六娘。
舒行朝第一次见到董六娘,是在十五年前,她即将被封为皇后时。
那年舒行朝十七,但已是御用画师,被派去为未来的国母画像。
谁都知道董六娘姑母是太后、父亲乃丞相,无论是何容貌,皇帝都必会让她入主中宫。但舒行朝还是认认真真地在纸上描摹她的容颜,为此耗费了十天半月都没能完工。
这也和董家阿鹄的脾气有关——董千金飞扬跋扈,怎么肯老老实实坐下让舒行朝为她画像,往往是舒行朝才动笔没多久,就被她的聒噪逼得没法继续画下去。
这时阿鹄就会得意地一笑,抛给他一枚果子或是油纸包着的糕点,道:“画来画去有什么意思,你陪我说会话呗。”
很多时候都是阿鹄不停地发问,他懒懒地调着碟中的朱砂、石青,偶尔应答几句。闺中女孩常年被锁深宅,没见过外头的天地,多问些话是可以理解的;待嫁少女不知道夫婿为人,想打听几句也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在遇到阿鹄前,他从未见过如此聒噪的大家闺秀。
“六娘子就不知道何为端庄吗?”舒行朝忍不住问。
“大胆!”少女怒道,“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我可是要做皇后的人。”
皇后需恭谦、贤良,画像要肃穆中透着温柔。而阿鹄笑起来却总带着骄矜与跋扈。舒行朝不得不毁了一张又一张失败的画稿。
那时的阿鹄,真是让人讨厌。
“她这样的人,也配做皇后吗?”舒行朝听见丫鬟私下议论。
“要是五娘还活着,怎么轮得到她一个庶女入宫?”
“听说五娘是她杀的……”
舒行朝对无聊的揣测没兴趣,听了几句后转身要走,然而一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阿鹄正站在自己身后。
她面无表情地从花枝后走出,吩咐道:“拖下去,痛打。”
丫鬟瑟瑟发抖,阿鹄没有理会她们的求饶,而是说:“等我做了皇后,再杀了你们。”
等我做皇后。她将这话时刻挂在嘴边,仿佛已迫不及待。
接着,她又转头看向舒行朝:“听到了不该听的,你也该死。”
舒行朝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问:“你老故作凶狠,究竟是想做什么?”
轻轻一句话,让阿鹄猛地后退了半步。
她避开少年敏锐的目光,越发想要摆出威仪的姿态,怒道:“大胆!”
“你不会杀人。”少年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
信她不曾为了权势害死自己的姐姐,信她本性良善。
三
董五娘比阿鹄年长一岁,乃董家嫡女。原本该做皇后的人是她。
可她死了,坠入深崖,尸骨无存。董家只好将阿鹄送进宫去。
太后并不喜欢她,但既然五娘死了,她就得好好栽培阿鹄,时常将她召进宫中学规矩。
阿鹄不是不能感受到太后对她的疏离,可她还是要上前奉迎阿谀。有人笑她谄媚,她只当没听见,然而时间久了还是会感到委屈的。
她好强惯了,只哭过一次,还是躲起来哭的,怕人笑话。
也就是那次,她目睹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她看见两个宫女将一个孩子的头按进了水里。
孩子才三四岁,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眼见着一个孩子被溺死,阿鹄不能不惊骇,可她死死地捂住了嘴不敢发出声音。
这两人是某个宠妃的侍女,她不敢在还未做皇后前就卷入宫闱斗争中。
可宫女们在杀完人后竟说说笑笑地往她藏的方向走了过来。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一点点往后挪。
就在她要被发现时,有人唤住了那两个宫女,说了几句话后,她们便同他走上了另一条路。
在转身时,那人回头看了阿鹄一眼。
回家后不久,她就病了一场。每晚梦里她都会回到那个下午,看见一个孩子被溺死。
到后来,梦里那个被溺死的人成了她。
舒行朝来探望她,并没说太多安慰的话,只告诉她:“昨日丽妃自尽了。”
阿鹄迷迷糊糊地转过脸看着他。
“丽妃是皇长子的生母。皇长子,就是那天被溺死的孩子。”
他就是那天唤走了宫女,救下阿鹄的人。同时,他也目睹了宫女溺死皇子的全程。
他又道:“丽妃一直将儿子当做唯一的依靠,失去他后,她便从高楼一跃而下,死了。”
闻言,阿鹄猛地一颤。
“如你所见,皇宫残忍而凶险,怯懦的、无能的、仁慈的、运气不好的人都活不下去。”
“够了!”阿鹄低喝。
“即便如此,你还是选择进宫?”
“对!”
这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是怕自己后悔。
很快,她病好,找来舒行朝继续为她画像。
这一次她规规矩矩地坐着,唯一的要求只是她想坐在她最喜欢的花园里画像。
不说话的时候,阿鹄是个柔美恬静的女孩,舒行朝运笔如飞,很快勾勒好了她的面容,却怎么也画不好她的眼睛。
这个平日里聒噪无比的女孩,在看着手边的春花时,眼睛里藏着浓郁的孤寂绝望。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阿鹄看向他,那双空洞的眼瞳忽然有了些许神采,“你只是一个画师,为什么要关心我呢?”
不,其实他并不是关心她。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太伤一个十余岁女孩的心了。
舒行朝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我不想你死。你生得很美。”
阿鹄一愣。
“你很适合入画,而我想要完成一幅绝好的仕女图。”
“等你画完这幅画,我就已经做皇后了,到时候我是死是活是平步青云,都和你没关系了。”少女柔柔地开口。
舒行朝停笔,疑惑地打量着她。
他无法理解“皇后”之位为何如此诱人,让她可以连死都不怕。
“世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她轻轻地笑。
四
她将舒行朝带到了一个老妇人那儿。
妇人容颜枯槁且瘫痪在床,可阿鹄亲昵地抱着她,唤她母亲。
“我的母亲,是个卑贱的舞伎。”她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她年轻时能够跳出最柔美的折腰翘袖舞,却没有人看得起她。后来她在跳舞时摔伤了,就更没人在意她了。”
舒行朝并不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更不想知道她的家事。可她就这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好像他们已相识多年。
“我想让她过得好一些,如果她有个做皇后的女儿,就不会有人再轻视她了……”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憧憬。
舒行朝以一声嗤笑打断了她的话:“没用的。你就算做了皇后,也没法让你母亲成为董夫人。何况你是顶替董家嫡女进宫的。”
“我知道你说的没错……可那又如何呢?”阿鹄苦笑。
董家需要一个皇后,以便于他们将势力进一步深入内宫。她的意义,就是做一枚为家族驱使的棋子。不管她愿不愿意。
舒行朝欲言又止,最终带着尚未完成的画离开了董府。
夜间他并未休息,而是挑灯修改画作上的一些瑕疵。他自幼善于作画,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画不好阿鹄。
门外突然响起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召见。”
舒行朝无意识地捏绉了画纸一角。
皇宫内,天子正等着他。
等他给他一个答复。
“你答应过帮朕,”皇帝失望地道,“帮朕杀了董六娘,可她为什么还活着?”
舒行朝说:“我是个画师,想将画完成了再动手。”
“朕没有耐心磨蹭!”皇帝怒道。
他和董氏外戚斗了这么多年,恨得不族诛了这一家。然而他对付不了太后、对付不了董丞相,只能除掉可能会被董家安插到他后宫的董六娘。
而且阿鹄必需死在宫外,死在她还没来得及被封后之前,这样才不会有太多人怀疑到他头上。
“朕再给你三天时间!”皇帝冷然道。
五
舒行朝失踪了三天,三天后才终于登临董家。
然而在见到阿鹄后,他并没急着作画,而是拿着画走到了阿鹄面前,道:“请六娘子鉴赏。”
当阿鹄缓缓打开卷轴时,她只在纸上看到了一行字:行乐三春节,林花百和香。
这是句叙述游春之趣的诗词。她抬起头来的那一瞬,舒行朝也正看着她。
他仍如往日般神情淡漠,但这次,阿鹄从他的眸中找到了丝丝缕缕的笑。
那天午后,她跟着舒行朝偷偷溜出了董家。
舒行朝并没有带她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而是领着她到了城郊一片水塘,乘舟晃荡到水中央。然后,他掏出那张题有诗句的纸,开始描绘周遭的景色。
这一带的确有着极美的风光,远山如黛,水波粼粼,沿岸春花繁盛成海。
舒行朝专注地画,阿鹄就专注地盯着他的画,看他用深浅不一的墨染出峰峦重叠,看他笔尖点了朱砂在纸上晕开山脚桃花。
阿鹄起初是看画,后来目光就渐渐地挪到了舒行朝脸上。
“你怎么就做了画师呢?”她忍不住喃喃。
舒行朝轻笑,反问:“那我该去做什么?”
是啊,虽然他生得好,可就算不去做画师,难道能还做她董家的姑爷吗?阿鹄忙别过头去,不让舒行朝看到她颊上的红霞。
“我打小就喜欢画画,最大的心愿是做个逍遥自在的丹青客。”也许是今日心情不错,舒行朝的话都比往日要多了不少。
“我小时候……”阿鹄接过话头,“想做一只鸟。”
闻言,舒行朝扑哧笑了出来。
“我叫阿鹄嘛,鹄本来就是种鸟的名字,据说可以飞得很高很远。我小时候常想要变作一只鸟,飞过董家的高墙,再也不回来。”
这年幼时天真稚嫩的幻想再度被记起时,阿鹄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躺在小舟上,眼角滑下了一行泪。
“哭什么?”舒行朝问。
“高兴啊。”她认真地答道,“原来这就是自由的滋味,真好啊。”
“你喜欢自由吗?”舒行朝放下笔,转头看向她。
“谁会不喜欢呢?”她怡然地合上眼,唇边含着浅笑。
她看不到一柄短刀无声无息地滑出了舒行朝的衣袖,他只要用其往她颈上随意一抹,她就会永远地睡下去,也将得到永远的自由。
“谢谢。”她说。
握刀的手顿住。
“我现在虽然没有变成鸟儿,却也算是得偿所愿。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洛阳城外有这么美的山水。”
说完这句话,她竟安详地睡着了。
真是个傻姑娘,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交付了自己的信任,仅因为舒行朝给过她短暂的温暖,就对他毫不设防。
这么蠢,居然还想做皇后。
舒行朝的手抖得厉害,再无法握住手里的刀。
“其实这里的风景并不好。”舒行朝面无表情地撕了方才的画,“是你太可怜,连真正的名山秀水都没有机会见识到。”
那天下午,阿鹄安然酣睡,而舒行朝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阿鹄醒的时候,已是黄昏了。舒行朝撑着桨往岸边划去。
“该回去了。”
她的自由,说到底也只有这一个下午而已。
远处传来了渔女的歌声,听起来是那样逍遥自在。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码头,那里渔民正三三两两地上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
但是……不对!
阿鹄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
“我……看到了姐姐。”
本该死去的董五娘,穿着渔女的衣裳,站在码头上,和那些渔民一块儿谈笑风生。
六
阿鹄被舒行朝带着出逃过一次后,胆子仿佛就大了起来。
几天后她居然独自离家。他和几个侍女分开找了一下午,发现她竟躲在董家墙外偷偷喝酒。
舒行朝从她背后夺走了酒瓶,阿鹄扭头,带着满脸的泪痕,说:“我去见了姐姐。”
“你姐姐死了。”
“不。”阿鹄用力摇头,“我又偷偷去了趟城郊,找到了她。”
舒行朝挑了挑眉。
“她没死。堂堂相府千金,竟和一个打鱼的小子私奔了。我找到她时,她跪下求我不要说出去。”
阿鹄冷笑道:“五姐为人高傲,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求我,为了做一个渔女,她说她愿意将皇后的身份拱手相让。”她像是见到了世上最有趣的一件事,笑得花枝乱颤,然而两行泪却也同时缓缓滑落。
“真好啊。”她喝醉了,终于借着醉意说出了心里藏着的话,“她比从前在董家时还要美,眼眸简直熠熠生辉,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我没被人爱过,也没为自己活过,可我却要去做皇后了。”
阿鹄不会有姐姐的幸运,她未来的夫婿一心杀了她,她不会被人疼爱,不会有机会为自己活,她真的很有可能将在暗无天日的宫闱中寂寞无声地死去。
舒行朝看
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眸,忽然低头吻在她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