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旧仇
我曾被赐予与天齐寿的殊荣,却也注定生生世世逃不开天命的囚笼。
我与西王母座下信使大鵹少鵹一同栖居在符惕之山又西二百二十里的三危之山,敖因也是山中灵兽,大鵹少鵹不在时,便数敖因同我的交情最深,我时常趴在它的背上,梳理我的羽毛。湖蓝色的羽毛,在日光下蓝盈盈的通彻似水,在夜里则幽蓝若萤火闪烁,三危山的灵兽无兽不知青鸟最爱惜的便是这一身蓝羽。
敖因懒懒地趴在树下,打了个哈欠,我依旧停在他的背上欣赏我好看的羽毛,把蓝羽整理地顺滑些。敖因不屑地说:“不就是几片蓝色羽毛,天天当宝贝似的,要不是长在你身上,你不得日日夜夜随身带着防着被人偷去?”
我一听,生气地从它背上跳到地上。它不提倒好,一提我就来气——鸱下凡渡劫,在西王母处处讨好,根本不能同我们高贵的三青鸟相提并论,每每瞧见鸱那副谄媚的嘴脸,我这前爪刚迈进王母殿,便不想再往前多走一步。
我这许久未向西王母请安,亦或是鸱在背后说了我许多坏话,西王母赏了她一个恩赐,谁都没有想到,鸱向西王母的请求是:请赐青鸟之羽。
在天界众神眼里,我是西王母座下神鸟,而在西王母眼里,我是一只清闲的懒鸟,重要的事儿大鵹少鵹都做了,答应鸱要我的一根蓝羽根本不算什么。
我和丑鸱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每日清晨,当我清洗羽毛的时候,看到被拔去一根羽毛的地方,气就不打一处来,无论我怎样遮掩都像是徒劳,因为那里的的确确成了我的瑕疵。我生气地对敖因说:“那只丑陋的鸱长了三个脑袋就算了,居然还敢惦记我的羽毛,真以为拿我一根羽毛它就能与我们青鸟一族相提并论了!”
敖因用触角拨拨我的羽毛,端详了一会,想了想说:“才少了一根,又不是要你一把,你也不差这一根羽毛啊!”
敖因居然为了丑鸱跟我顶嘴,我气得直跺脚,飞到他的脊背上狠狠啄了好几下,愤然道:“你懂什么,我的羽毛可是稀世珍品!”
敖因被我啄得在原地打圈,我笑得得意极了,不防脚下一滑,掉进了泥淖中。这下,敖因傻眼了。
我的羽毛沾上污秽的泥水,三危山的鸟儿纷纷赶来看我的笑话,它们聚在一起对我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这可是咱们三危山最金贵的青鸟呢,怎么弄得这么脏,啧啧……”
我扑扇着满是泥泞的翅膀回到居处,洗了很久还能嗅到残留的泥水臭味。
敖因来到我的家门前,向我道歉,可我已经在三危山的神兽面前彻底失了颜面。我隔着门对它怒吼:“你走!”
二、降仙
翌日,我赶到玉山求见西王母。
西王母蓬发戴胜,不怒自威。我见到她的刹那,便暗暗后悔自己羞愤之下来玉山求西王母让我提早去人间历劫。
西王母的音色如啸,自天阶之上遥遥传入我的耳中,我俯身下拜以示虔诚。
“青鸟,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是什么风将你吹来玉山?”
我平日无事不来玉山,大鵹少鵹勤恳,我偷得浮生一日闲也自逍遥。我有些心虚,微微垂首却刚好瞥见失羽之处,便大着胆子直视西王母,正色道:“青鸟自知平日失职,特来向西王母请罪……”
我的语调略有自责之意,王母似乎很满意,我继续道:“青鸟未历劫,资历尚浅,不似大鵹少鵹已渡天劫。三危山之鸱已下界,不如同她做个伴,青鸟亦想早日历劫归天,为西王母分担烦忧,请西王母体察青鸟之心,准青鸟下界。”
说到动情处,我眼眶蕴泪,一副不下界誓死不休的模样。
西王母思量了几下,掐指暗算,对我说:“青鸟,按你当日飞升的时间掐算,还有五百年才是你的天劫之期,若你贸然下界,修为尚浅,只怕凶多吉少。”
我脱口而出:“为何鸱去得,我就去不得?还拔走我的一根羽毛!”
“放肆!”闻言,西王母顿时怒了,我连忙在她生气之前逃回三危山。
一路上,我思绪翻涌,我确实不甘心也不服气,丑鸱的拔羽之辱怎能算了!
我偷偷溜到降仙台,那里只有两个天兵驻守,我躲在一侧伺机窥探。突然,身后被人猛拍了一下,是敖因。
“青鸟,你做什么!”
我定了定心,理直气壮地道:“下界渡劫。”
敖因似乎不信,我已经迈出步子走到天兵面前,天兵拦住我,向我请旨。敖因也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我拿出西王母的旨意,我笑吟吟地道:“敖因,你弄我一身泥水,替我圆个谎,我们就算扯平了。”我张开羽翼,一瞬间,降仙台上蓝光四散,直上三重天,其光灼灼,让人睁不开眼。
我决然转身,跳下降仙台。敖因,西王母那里就劳烦你替我周旋了,如此,我便可安心下界。
敖因对我说了一句话,却被降仙台上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只字未落入我耳。
三、凤命
我生于承德二十三年,父亲说,我出生那年帝都城外芳草萋萋碧连天,帝都的苍穹碧空如洗,喜鹊叫枝一派祥瑞气象。
我的降生,是姜府的喜事,也是帝都的喜事。魏国国师预言,七月七,牵牛织女星,喜鹊搭桥,照理说,那日帝都是见不到喜鹊的。而姜府却是喜鹊绕门庭,鸾凤鸣九天,邻里街坊皆以为奇,国师也亲自前来占卜推演。
然后,年逾七旬的国师朝我一个婴儿虔诚跪拜,道:“此女乃神女降世,天赐福佑于魏国。”
他做了五十年的国师,自有其威望在,魏帝大喜,亲自降旨为父亲加官进爵,而我被选为太子沈眠的正妃。
但若国师没有急着去会他的小娘子,必然也会瞧见那一幕,足以令姜府万劫不复的一幕。
承德三十七年,我出落得亭亭玉立,我十分好奇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夫婿,数次问父亲,魏国太子是位怎样的人物?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几口闷气,却又很快被喜色所掩盖。
“听说太子这儿有问题。”说着,我瞥了眼父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出姜府,但并不意味着我耳朵不好使,人都说,太子不聪明,甚至有点傻。
“碧落,”父亲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你出生那日,并不是凤鸣九天,而是潜龙隐于云间。”
按照老皇帝的旨意,再过半年,我就要入宫,嫁与太子。
这半年,与我无甚往来的姐姐姝仪与我亲近许多,知我喜爱吃东市的桂花糕,便亲自去东市买了来;知我爱看皮影戏,便将帝都出了名的皮影师傅请入姜府,那位师傅端着十足的架子,出了名的臭脾气。但最令我感动的是,姝仪还将我的女工作业一并承下。
太子妃喜服送来的时候,我正在屋外逗着蛐蛐儿,扰了我的兴致。倒是姝仪巴巴地随着我进了屋,眼珠子牢牢地粘在喜服上,眼底尽是羡慕。我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自嘲的意思,问:“姐姐不知道太子是个傻子吧?”
她蓦然抬首,惊呼出声,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倒是好生羡慕姐姐,可以陪在父亲身边,觅得一位良婿。”
姝仪紧紧咬着下唇,竟有了几分泪意:“父亲素来偏爱妹妹,姐姐无用,亦不能为父亲分忧,今后一人在姜府,更是形单影只。”
我大约……明白了几分意思。
姝仪忙牵住我的手,莫不恳切地望着我,问:“妹妹可嫌姐姐累赘?”
闻言,我愣了愣。
“不若妹妹将姐姐也带入宫中,也好解解闷。”
此时父亲恰好推门而入,姝仪的话,自然也落入他耳中。他瞧了瞧姝仪,又瞧了瞧我逗完蛐蛐儿,头上还插着几根杂草的模样,郑重地看着姝仪道:“碧落没什么心眼儿,后宫女子勾心斗角,她一人必然是招架不住的,你随她入宫也好,二人彼此照应。”
姝仪又惊又喜,父亲却突然冷下了脸,连我都骇了骇,他道:“但你莫存非分之想,命里有时终须有,天意注定,碧落的命比你好,怨不得任何人,希望你能明白。”
姝仪低下了头,有些哽咽地应下:“是,姝仪谨记。”
她是父亲的妾侍所出,母亲产下我半年后突然辞世,姝仪的母亲虽操持姜府一府琐事,却迟迟没有被扶正,姝仪在府里的地位也比姨娘们的女儿好不了多少。她羡慕我,我是知道的。
后来瞧她做着刺绣,绣针扎进皮肉里,殷红的血滴进雪白的苏缎里,我惊呼一声,又打翻了绣架,各色绣线轱辘辘滚了一地。她的眼泪也如那滚落的绣线,怎么也收不住了。
我不太会安慰人,但还好知道她的难过是因何而起,便握住她的手,垂眸道:“姐姐,父亲的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你我姐妹若真能互相扶持,你想要什么我不能给你呢?”
闻言,姝仪的眼中闪过一抹欢喜,随即却暗淡下去。然后,她抽出双手,默默回房拾掇起地上的绣线一一整理好。
四、丧喜
我和沈眠大喜之日,我穿着繁复的霓裳嫁衣,手心攥着要赠他的鸳鸯帕子,听着更漏一声又一声,心绪百转千回,我这夫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请太子妃安,太子让太子妃今夜早些歇息。”
我还没回过神来,嬷嬷就为我挑开了喜帕。龙凤红烛,明殿喜堂,极目之处一片喜气的红艳,而眼前的男子却不是我的夫,他剑眉星目,侍卫打扮,却收敛了戾气。
“太子呢?”
他面露难色,犹豫着道:“太子,去了良娣靳氏处。”
靳舒迟……这位良娣与太子青梅竹马,若是搁在民间,便是太子的童养媳,太子对其颇为宠爱。只是靳氏身份低微,位分是抬不上去了,但父亲仍提醒我,要小心靳良娣。
我疲惫地摆摆手,丝帕从手中滑落在地,就像我此刻的心绪,孑然飘浮,无所依傍,吩咐道:“退下吧。”
那侍卫却杵在一旁,愣愣地瞧着我。隔着红滟滟的烛色,他的目光也温柔似水,瞧得我甚是羞赧,有些心虚。于是,我便摆出太子妃的架势,斥道:“退下!”
侍卫跪安后便离开。
随后,我便遣散了嬷嬷与侍女。
姝仪听闻太子新婚之夜不来太子妃房里,也匆匆赶来劝慰我一番,咒骂靳良娣不知尊卑,藐视太子妃,甚至让我上奏老皇帝靳良娣欺凌太子妃。最后,还是我劝了她许久,她才愤愤而去。
一直到殿内椒兰焚香疏疏散尽,通臂龙凤红烛也垂下斑驳的烛泪。我的面前端正地放着一方喜帕,不用到明天,太子妃大婚之日,移步靳良娣处就会人尽皆知了。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也真是可怜。于是,我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取了喜帕走出屋外。
屋外有枇杷树亭亭如盖,书中言,“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旁人的一往情深,生死不负,我却是煞风景来了。
我坐在枇杷树下,亲手挖了一个小坑,把喜帕折得方方正正放了进去。火折子的光芒在黑夜里并不起眼,毕竟,今日还是太子的大婚,天家喜宴。
五、枇杷
新婚之夜,我一个人睡得十分安稳。翌日清晨,我一睁眼就看桌边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只是笑得有些憨,我急忙扯过锦被想呼叫侍女。男子傻呵呵地望着我,我定下心,想必,这就太子沈眠。
我尚未更衣,自觉失礼,微微欠身,道:“碧落向太子请安。”
“你就是父皇给我娶的媳妇儿吧?”
我拢了拢散乱的发,笑眯眯地望着他:“是啊。”
他猛然凑近我的脸庞,轻浅浅的鼻息在二人之间,沈眠看着我的眼睛,依旧是傻呵呵地乐着:“还是靳良娣好看。”
“太子殿下似乎很喜欢靳良娣。”
沈眠一屁股坐上床,两脚一抬,这床顿时小了不少。他说:“你往里挪挪,我同你说说吧。”
他说了许多,同我猜的相差无二,无非是痴傻儿与童养媳的故事。只是,这痴傻儿是位太子,处境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得口干舌燥,偷偷咽了好几次口水,我瞧他有些懒,便趿了鞋为他斟了一杯茶。沈眠笑呵呵地一口气喝下,道:“你虽然没靳良娣好看,但是心肠和她一样好。”
闻言,我甚是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沈眠还同我说,靳良娣有一个弟弟,是个侍卫,很喜欢吃枇杷,长得也好看,同他的靳良娣一般好看。他也想同他们一般好看,便偷偷摘了靳侍卫的枇杷果子,还说改日要分我几颗,让我也变得更好看些。
顿时,我对这位太子殿下多了几分好感,也开始和他闲聊起来,聊起我宫外的家,聊起我的父亲,还有我养在家的蛐蛐儿,也告诉他我的姐姐姝仪也进了宫和我做伴。
太子听闻十分欣喜,说今后,我们可以一群人去御花园逗蛐蛐儿。
许是新鲜的缘故,太子竟常常来我的紫宸殿,连靳良娣那处都甚少去了,约莫是我能同他讲一些新鲜的趣事儿。我在宫中无聊,他也是孤孤单单的,我说得欢喜,他也听得欢喜。
半夜,沈眠会拉着我偷偷去御花园捉蛐蛐儿,听一片一片的蛙声。累了的时候,我便和沈眠一起躺在小船上。我不是风雅之人,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词句,是夜风微醉人,风中有清荷的香味儿。
沈眠侧过头,他的眼中没有万斛星子,只有我一人,我的心,竟有一丝微动。他不傻笑的时候,着实是位翩翩佳公子。他盯着我很久很久,却没有说话。
“太子殿下?”
他嘿然一笑,道:“碧落定是背着我吃了许多枇杷,似是好看许多了。”
我默默闭上了眼睛,自顾自地说着话:“臣妾时常羡慕殿下,无忧无虑,甚是自在。”
近来我常常同沈眠玩在一块儿,难免冷落了姝仪,听侍女说,今日姝仪姑娘与靳良娣走得有些近了。
而当我再次看到姝仪的时候,她正和靳良娣手挽着手,亲似一对姐妹似的走在池边。见我迎面而来,她倒也丝毫不避讳,还唤了我一声妹妹。
靳良娣从头到脚地审视了我一番,冷笑了一声,便离去了。
这皇宫中,必然藏着秘密。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六、惊雷
翌日,听闻沈眠去
了靳良娣处,后脚姝仪也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