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黑风高夜,装神弄鬼时。
我披着一身白衣,散着头发,鬼鬼祟祟地守在谢疏楼的房间外,等着他就寝。
谢疏楼是个风雅的人,他这一方院子,林林总总地栽了数百种花木。放在平时,确实是个赏心悦目的所在,只是眼下正值七月,流萤四散,蚊虫也四散。我为了藏身,只能躲在草木茂盛的地方,然后被蚊虫叮了一身包。
我天生怕痒,又谨记我必须要办的事情,不敢有大幅度动作,只能缩在草窝里抓耳挠腮,活像个没桃吃的猴子。
本猴子在外头生生喂了蚊子,谢疏楼房里的灯火还是亮着。
我忍无可忍,缩到墙根儿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屋里点着一支烛火,谢疏楼坐在案前批注,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暧昧的光影。他身形偏瘦,穿着青衫坐在那里,落落拓拓,还怪好看的。
我一腔火气莫名降了下去。
夜愈发深了,我被蚊子叮到麻痹,索性爬到树上,支着下巴瞅谢疏楼养眼。不知到了几更,谢疏楼总算熄了灯火,我晃荡着腿,正准备跳下去干活,却突然来了一阵阴风。
我双腿一抖,直接从树上栽了下去,脑袋直接插到了灌木丛里,来了个倒栽葱。
阴风过后,又突然起了怪声,似婴孩啼哭,又似野猫号叫,外带着闪烁的暗光。我按下心神,告诉自己是我心里有鬼,才“草木皆鬼”。
可我刚站起来,便看到一个飘忽的白影自眼前飘过,伴随着一声桀桀怪笑,还有冰冷的呼吸在我颈侧轻轻拂过,我手脚发软,贴着墙借力才没有直接瘫在地上。风声骤止,一张雪白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两下又突然消失,我尖叫一声,连爬带滚地从窗户进了谢疏楼的房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谢疏楼的床。
我近来生活美满,身材有些发福。
因此我爬床的时候,很明显地听到了谢疏楼一声闷哼。
谢疏楼是个脾气怪异的老板,放在平时他一声哼我都要揣摩半天,可如今我被那无名鬼影吓得涕泗横流,管不了那么多,只能钻到谢疏楼怀里。我哆哆嗦嗦地说了句:“我……我又胖了……对不起……”
谢疏楼在黑夜里静默良久,然后幽幽开口:“虽然我日间说了你近来身材有些走形,但是你也不必这个时间过来报复我吧……”
我哭得抽抽搭搭,胆子又险些被吓破。谢疏楼试图推开我,我死活不放手,两个人推拉挣扎间,我见缝插针地将谢疏楼搂了个结结实实。
谢疏楼推了一把我缠在他腰上的大腿,我纹丝不动。谢疏楼咳嗽了一声,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你这是色诱?”
我晓得自己形象不佳,可情况特殊我又不敢放开,只得跟他解释:“外头……外头有鬼……”
谢疏楼没说话,掌风一动,烛火亮起。谢疏楼推不动我,只能抱着我下床,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我趴在他肩膀上,眼睛也不敢睁开。
谢疏楼停下来,强行将我的脑袋掰过来,盯着我的脸犹豫了一会儿,有些纠结地问了句:“……你确定鬼在外头,不在屋里?”
他这么讽刺我,放平时我肯定生气,可这会儿我被吓得智商下降,愣是没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我盯着他的脸愣了两秒,然后一声尖叫,搂住了谢疏楼的脖子,死活都不撒手。
谢疏楼气沉丹田一声暴喝:“宋小鲛,你给我撒手!”
我呜呜咽咽地哭,上气不接下气,这可怜样儿终于感化了谢疏楼,他拍了拍我的脊背,声音软下来:“你手放松一点儿,你快勒死我了。”
这一夜,我厚颜无耻地在谢疏楼屋里度过。据谢疏楼所说,我哭了他一身的脂粉涕泪,终于哭累了睡着,可是睡着了还是不安分,像个螃蟹一样霸占了他整张床,还一抽一抽的,十分吓人,搞得他睡也不能睡,只能提点着精神熬了一宿。
我有些不好意思,垂着脑袋静静地听他教训。谢疏楼拿着一把折扇,放在手心里头敲敲打打,末了凑到我耳边:“宋小鲛,你昨天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想丑哭我吧?”
我坚决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谢疏楼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我挺直了身板,丝毫不心虚。
因为我只想吓哭你。
2.
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谢疏楼罚了我两个月的薪水。
毕竟我有错在先,还毁了谢疏楼一件价格昂贵的寢衣,这个惩罚我不敢有异议,只能默默接受。临走时我就有些不甘心,抓着谢疏楼的胳膊不撒手:“城主,薪水被扣了就扣了,晚饭能加个鸡腿不?”
谢疏楼高冷地拒绝了我:“当别人侍卫的就这个胆子,还能加鸡腿?”
我在后边撕心裂肺地哀号:“可是我签合同的时候没说要打鬼啊!”
谢疏楼日理万机,当然不会理我。
谢疏楼是个城主,而我是他的侍卫。梵海十三城,数谢疏楼所司掌的天麒城最为富庶。我曾经跟着族人瞻仰过天麒城通商的盛况,一大船一大船的珍珠不要钱似的往外运,那时我年纪小,又是穷大的,真没见过这么多的珍珠,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在太阳底下反光的奇妙珠子,口水都差点儿留下来。
我的兄弟祝邪当时刚从渤海旅游回来,操着一口东北腔跟我吹牛:“天麒城老厉害了,别的城挣钱全靠做苦工,人天麒城的城主是个鲛,鲛你知道不?就是一哭就哗哗掉珍珠的那种鱼,你说你得多能干才能比人家哭了就有珍珠还有钱?”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伸手瞅了一眼自己生了茧子的手,表示深以为然。
但是当时我年纪小,以为我这种阶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谢疏楼有什么交集。
可未过多久,我被龟丞相逐出了龙族。
我至今都记得那一天的光景。海底不知日月长,我因为贫穷到处打工,回家就睡,以至于被龟丞相喊过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几时。
海里头的红珊瑚飘飘荡荡,就像龟丞相的脑袋摇摇晃晃。我站在龟丞相面前,快被它晃悠悠的脑袋催眠。龟丞相不知道晃了多久,终于开了口,他年纪大了,脸皮也松松垮垮,表情一丰富,就显得十分皱巴。他皱巴了一会儿,又突然严肃:“宋小鲛,你存款过二十两了吗?”
我没想到龟丞相他年纪这么大,讲话这么犀利,因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我是一条龙,虽然血统不那么纯正,但确实是条龙。三界之中,龙族象征着财富,而我最缺的,就是财富。
我作为一条孤寡小龙,无父无母,全靠自己打工养活自己,我个人觉得我能平安长大已经十分不容易。可是龟丞相嫌弃我太穷,拉低龙族平均财富值。
龟丞相拍着自个儿大腿痛心疾首:“宋小鲛,虽然龙王爷讲究先富带动后富,可是你穷得实在太过分了,怎么说呢,带不动,你懂我意思吧?”
我低着头,超小声地应了一声。
龟丞相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脑袋:“小鲛,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实在穷得让我们叹为观止,所以为了整个龙族,你牺牲一下,送你出去的时候会有补偿金的。”
我不愿意,疯狂摇头表示拒绝,龟丞相固定着我的脑袋,神色严肃:“小鲛,你要听话。”
之后我就因为贫穷被逐出了龙族,龟丞相还挺够意思,给我封了一个大红包。
我无处可去,在梵海十三城飘飘荡荡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了祝邪旅游归来。
这次他去了外域,回来时带了一顶形状怪异的帽子,上头画着大片的绿色叶子。我缩在一块礁石上等他,祝邪来得风风火火:“小鲛,你整啥玩意儿呢?我去你家找你咋不见你人呢?”
不等我接话,祝邪又接了句:“这咋还坐礁石上了,咋装美人鱼唬人呢你?”
“哎哟,你可别装了,你就是整条鱼尾巴也哭不出来珍珠啊,真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憋出来一句:“你闭嘴啊!”
祝邪安静如鸡地坐下,我叹了口气:“我被逐出族了。”
祝邪:“啊?”
我又叹了口气:“因为我太穷了。”
祝邪十分不厚道地笑出了声。等他老人家笑够了,总算想起来给我支招。
“小鲛,天麒城那个城主谢疏楼你知道吧,梵海十三城唯一一个鲛了,他哭出的珍珠,绝对价值连城。你要是能搞到谢疏楼哭出的珍珠,龟丞相肯定派人请你回去。”
祝邪说得十分笃定,我望着他在朝阳下仿佛发光的脸,感觉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3.
在祝邪的牵线搭桥之下,我顺利进入天麒城,成了谢疏楼的侍卫。
但是来了之后,我才真正清楚,我所面对的,究竟是多么艰难的任务。
谢疏楼是个鲛,是天麒城的城主,也是梵海十三城出了名的战神。
我进城主府第二日,就听侍女姐姐们讲了许多关于谢疏楼的事情。
传闻谢疏楼单枪匹马挑了杭天魔窟……
传闻谢疏楼年轻时犯了错,被他爹用银龙鞭抽了整整五百鞭,抽得他皮开肉绽,全程没哼一声……
传闻谢疏楼唯一的姐姐谢疏影同别人情投意合,可是对方被家里按着头和亲,谢疏楼带着亲姐姐出马,也不知谈了些什么,对面隔天就跑来退了亲……
总结一下,就是谢疏楼是个硬茬,想让他哭,实在很难。
我在深夜里想到这个问题,难过得哭出了声。
但是来了天麒城,我的生活确实美好了很多,天麒城作为梵海十三城最为富庶的所在,员工福利确实很好,一天三顿全带荤菜,不定时附带精致点心。直接导致我进城不满三个月,体重飙升了二十斤。
谢疏楼为此特意提点过我,他说我一个侍卫,是天麒城的脸面,虽然说女孩子圆润一点儿好,但凡事都得有个限度。
可我被各色美食蒙蔽了双眼,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他的话。
我在天麒城统共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长肉,另一件是绞尽脑汁让谢疏楼哭。第一件事我干得光明正大,而第二件在之前是干得鬼鬼祟祟的。
直到一个月前,谢疏楼搞了个聚会,我那天喝了点儿小酒,整个人都有点儿兴奋,加上对于让谢疏楼哭这件事执念颇深,直接导致我那天在众人面前发了酒疯,十分大胆地站在谢疏楼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谢疏楼:“谢疏楼,你快点哭给我看!”
谢疏楼是个切开黑,下边一群人被我的这操作惊呆,寂静无声地盯着上头的情况。谢疏楼根本不理,笑眯眯地抓着我的手指头:“宋小鲛,你腰上的肉真不少啊。”
下边哄堂大笑,我不以为然,拍拍自己的肚子,还对着谢疏楼比了大拇指:“那必须多,我们天麒城,伙食好!”
宴会之后第二天,谢疏楼给我封了个小红包:“宋小鲛,许多人说,昨天最有趣的节目,是你醉酒呢。”
我羞愤欲死地接了红包,招呼都不打就准备跑,谢疏楼一把拉住我胳膊,我没有准备,被他拉着转了个圈。
谢疏楼很高,我只能到他胸口,又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有些茫然地抬头,正对上他含了无限笑意的脸。他生得好看就算了,可是连光线都似乎对他格外恩赐,自窗外照进来,将他原本就俊美的脸衬得愈发英气逼人。
谢疏楼面对着我,缓缓地低下头来,我只觉得自己的几乎无法呼吸了,呆愣愣的。他凑到我耳边,温热呼吸喷洒在我颈侧,声音也带着愉悦:“宋小鲛,你想看我哭?”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谢疏楼脸上的笑容缓慢漾开,笑声几乎贴着我的耳朵传进来,我为了躲避他整个人都向后仰,却又被后边的桌子挡住。他愉悦地又说了句:“宋小鲛,你敢想不敢说吗?”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还挺期待你打算怎么让我哭。”
他留下一句话之后又甩手走人,留下我一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这件事之后,谢疏楼就开始对我各方面都多加关照,更特地把我升成了贴身侍卫。当时他老人家半卧在软榻上,手里抓着两颗珠子正在把玩,笑眯眯地跟我解释:“我特意把你调过来的,多给你点儿和我接触的机会,感动吗?”
他特意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但我打小心态好,羞愧过后我就开始放飞自我。仗着谢疏楼对我的放任,我三天两头上房揭瓦,想尽办法挑战谢疏楼的泪点。
在装鬼吓谢疏楼之前,我已经尝试了剥洋葱、挠痒痒等诸多猥琐的办法,虽然没有一次成功,但他也没有对我真正发过飙。
谢疏楼总是笑眯眯的,将那张妖孽的面容衬得愈发如三月春风。我计划失败时,面对着这张脸,总是一边感慨一边害羞,恶狠狠地想:幸亏谢疏楼是个瘦子,不然他这么爱笑,如果再搭上一张大圆脸,妥妥儿一尊天麒城特有的弥勒佛。
4.
梵海十三城新来了一个剧团,祝邪说这是西洋的玩意儿,类似于我们的戏班子,还说最近最流行的那出戏剧十分之悲伤,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这句形容听得我十分心动。
我斥巨资从祝邪那里买了两张票,趁着谢疏楼休息,拉着他陪我一起去看。
谢疏楼从我手里接了票,严肃地看了我两眼,然后问:“你这是约我幽会?”
这顶帽子扣得有点儿大,我立刻反驳:“不是!祝邪送给我两张票,我和别人又不熟悉,只能找你啊,你不去就算了!”
说着我就伸手要把门票夺回来,谢疏楼直接抬高胳膊,我蹦了两下也抓不到,谢疏楼按着我脑袋制止了我的行动:“我可没说我不去。”
真到了那天,我自己反而有些紧张。
谢疏楼是我的上司,虽然我们接触颇多,但正儿八经这样独处,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虽然祝邪将这出戏剧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但是对于这些新鲜的东西,我实在有些不懂。
台上头女主角儿是个鲛,但谢疏楼说,西洋的鲛不叫鲛,叫美人鱼。
我沉吟了一声,问谢疏楼:“那,她也会哭出珍珠吗?”
谢疏楼愣了一下,望着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澄清:“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疏楼睨了我一眼,又将目光挪回了台上。
我垂头丧气,虽然谢疏楼似乎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我还是感觉怪怪的。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我接近谢疏楼,也确实是为了珍珠。
台上唱的是爱情故事,美人鱼坐在一块礁石上唱歌,她嗓子好,虽然唱的东西我听不太懂,但只听调子也是种美妙的享受。
当然,若是此时睡着,将歌声当成入眠的妙乐,就更加享受了。
我是个十分会享受的人,这种美妙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台上的美人鱼唱得仍旧起劲,我却已经昏昏沉沉,然而靠着椅背睡一定不会舒服。我左右张望,看上了谢疏楼宽厚的肩膀。
于是我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朝他靠近,装作实在睁不开眼的样子,迷迷瞪瞪地撞进了谢疏楼的怀里。
谢疏楼没说话,也没推开我。他只是伸手将我环住,摆正了我的脑袋,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我的背,跟哄孩子似的。
等我醒来时,戏早已经散了场。谢疏楼端坐着,右手仍旧搭在我的肩膀上。天色已经漆黑,剧团所选的场地是梵海十三城的一处空地,每逢夜里,天际便洋洋洒洒地铺排上一大片灿金的云霞,缀着旁侧的点点繁星,格外好看。
我从前在海底打工时,总听别人讲这处的风景有多好看,可当时我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哪里有心情看这个。
我动了下脑袋,谢疏楼轻咳了一声:“醒了吗?”
我“嗯”了声,谢疏楼又问:“邀我来看戏,自己又睡得这么香,宋小鲛,你就这么待客的吗?”
我想爬起来解释,脑袋刚离开谢疏楼的肩膀,又被他按了回去。
他幽幽叹了口气:“别动,听话。”
我便安安分分地躺着,极目之处一轮日头浮上来,将灿金的霞染成艳红,零散的云悠悠荡荡地自日头前飘过,照得十三城时阴时晴,又一朵乌黑的云飘来,将整个日头遮得严严实实。谢疏楼的手微微收紧,又突然松开,乌云蓦地散去,还了梵海十三城一片光明。
天亮了。
我爬起来,看到谢疏楼闭着眼,脸色苍白,我吓了一跳,握着他的肩膀慌慌张张:“谢疏楼!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