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玉蟾高悬长空,青色云雾丝丝缕缕,好似殿中炉子里漫出来的乳白色的烟,纷杂无章,被风一卷,散做飞絮。
周韫容坐在镜子前头,望着镜中人出神,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成亲了。
那日娘磕破了头,血一滴滴落在石阶上,像从石头里开出许多妖冶的花。一向懦弱卑下的她如同被人剜去骨肉般满脸悲恸,死死攥着周大人的衣角,苦苦哀求着:“大人,容儿才十五岁,进去了只能死,她是您女儿,您怎么忍心怎么舍得!”
可周大人只是蹲下来,平视着女人凄风苦雨的眼,冷静地说:“梦娘,周家欠的,得还。”
即使到了最后诸事安定,周韫容仍不明白,在父亲眼中,她究竟算什么。
没等半个月,周韫容就被推上了青帷小轿。
十六的月亮,比任何时候都要圆上几分,应该是知道夏天要尽了,院子里的蟋蟀歇斯底里地拼了命一样叫,凭空添了许多凄厉。摆在案几上的沙漏无声流淌着,等下面容器里的砂砾超过一大半时,女官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服侍周韫容卸下沉重的冠,褪去繁复沉闷的裙衫。
太后属意自家侄女做皇后,但儿大不由娘,陛下大笔一挥,凡适婚女子皆可入宫,娘俩博弈,一群无辜女子平白遭殃。
周韫容进宫门时,被拦在外面好一会儿,她挑起轿帘悄悄看了眼,发现是孟家和李家姑娘的仪仗为着谁先进宫门,堵在门口闹了起来。长得好看的女孩总可以恃宠而骄,周韫容淡淡笑了下,安之若素地等在原地。
在这一批新进的位份中,她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自然格外识趣,悄默声地坠在公侯贵女的末尾,连一粒石子投进水面时击起的波纹都不如,悄无声息。
龙凤烛滴着红泪,火苗在风里颤颤巍巍。枝头上的鸟儿歪着头,张口叫出道嘶哑的声响,幽幽深夜,仿佛人心的喟叹。
玉梳齿牙顺着长长的发丝一梳到底,柔滑得像上好的丝绸,女官温暖的手掌盖在她的发顶,轻声说:“睡吧。”
周韫容垂下眉睫,道:“好。”
十五六岁的女孩,日渐一日的身量猛长,每逢夜深人静,骨缝里就缠绵出丝丝缕缕让人辗转反侧的难捱。周韫容缩在被子里,咬着被角,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默默忍受着骨骼拉伸产生的疼痛,竖耳聆听,一双眼睛亮如星子。
又来了。
月色如水,倾泻出一地光华。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木杖触地的“笃笃”声,在空荡荡的夜里,反复回响,虚无缥缈时远时近。
像一只寻不到家的鬼魅,跌跌撞撞,四处探查。
周韫容坐起身抱着被子,此时外面又没了声响。
老旧木门转动间,发出令人牙根子酸的动静。
周韫容提着盏灯,面无表情地举起来,照在蹲坐在院外台阶上的人脸上:“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似乎没想到如此隐蔽,如此边角旮旯的院子也有人住,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失措,拿起放在一旁的拐杖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
周韫容目光定在那人脚下,皱了皱眉,追上去几步,将灯笼塞进她手中,“夜深了,姑娘家一个人不要出来随便走,太不安全了。”
卿雀垂头看了看手里摇动的烛火,停住问:“你也是新来的吗?”
眉头一挑,周韫容从没听说过身上有疾的女子也能进宫,可看清她的脸时,却又觉着腿脚不方便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
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女孩的腿,周韫容软声说:“你也住这附近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卿雀摇了摇头,拄着拐杖慢吞吞地离开了。
边角小院格外清净,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来。
除了有一日宫宴上,周韫容远远地瞧了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一眼外,便没有任何机会一窥君主真颜。可周韫容却觉着这样的日子比她想得要好上许多。
周府在京都根基浅显,再加上之前在今上登基时站错了队,所以这些年总是战战兢兢,恨不能剖出肝胆以表忠心。
除了一些勋贵公侯为巩固地位,让闺女在陛下面前争奇斗艳争一席之地,许多人家与其说是送女儿进宫做嫔妃,倒不如说是推出去放在陛下手中做人质。
周韫容便是后者。
在家里不受宠,入宫中不起眼,就算哪日没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两厢得宜得很。
只是……
周韫容看了眼廊下摇椅上昏昏欲睡的女子,从柜子里扯了个软毯搭在那人肩上,又轻手轻脚把拐杖从她手边拿开,生怕她待会儿醒了绊倒自己。
一只猫溜溜达达走过来,蹭着周韫容的脚,琉璃似的眼珠子水灵灵地望着她,矜持地叫了声。
她蹲下身子,捏住肥猫层峦叠嶂的后颈皮,顺着毛摸了一把。果然,丝毫不见外的小畜生眯起眼,安然地享受起她力度适宜的挠痒,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惬意的声响。
“肥花很喜欢你呀。”不知何时,卿雀醒了过来,正趴在椅背上眯着眼看着他们,“要不我把它留给你吧。”
周韫容抬眼看着她,不咸不淡地说:“这祖宗我可养不起。”
卿雀只是笑,手指缠着发丝绕着玩,她的视线落在墙外,浅色眸子里透着几分憧憬与惆怅。
“真想出去走走。”
“想去哪儿?”周韫容将肥花提起来,放在卿雀怀里,随口问。
神色一变,卿雀忽然卡了壳,本来兴致勃勃的精神立刻委顿下来,她搂着猫,又躺在了摇椅上,垂着眼睫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的脑袋。
去哪儿呢,人没了,家散了,连个去处都找不到。
周韫容住了口,不动声色地看着女子出众的眉眼,心中某个地方微微一动,她忽然有了个猜测。
那夜,昏黄烛火下,小姑娘鬓角簪着一只平平无奇的珠花,温润中流动着荧光,可周韫容却认出来那是用东海南珠攒成的,向来特供内库。之前大夫人被赐了两粒,巴巴地送去首饰铺子请匠人镶嵌了玉石金银打了两只簪子,每逢开宴都要戴上炫耀一番。
这一只小小的珠花,少说也要几十颗南珠。
周韫容自认为身上并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图谋,所以既然卿雀愿意亲近她,她也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卿雀又伸出手来,乌黑的眼眸笑吟吟地看着周韫容,“你坐过来让我靠一靠,这椅子太硬,硌得人全身疼。”
小姑娘应是从小被娇养长大的,眉眼精致,肌肤赛雪,无一处不讨人喜欢,她半倚在周韫容身上,小声说:“阿容,我有些想我姐姐了,她还在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纵容着我,什么都依着我性子来,可她也说我这样不好,但是又总舍不得对我苛责太多。”
他们小心翼翼地,总怕她这个病秧子死掉,可谁曾料,如今生来一副短命相的她还活着,其他人却全没了呢!
午后的风轻轻吹过庭院,周韫容不知怎么竟想起那年护国将军府的火,火是从夜里燃起来的,直烧到第二天夕阳落山方尽,黑烟与火光隔着半座城都瞧得见。
锦绣成灰烬,泼天富贵统统化作尘泥。
而她却顾不上看那些热闹,混乱一片的周家后院里,她与惶惶无措的娘亲抱作一团,四面哭声震天。周大人私下爱与几个至交好友讨论时事,不知谁捅了出去,被判了个酒后失宜妄议皇嗣的罪名,司狱所膀大腰圆的兵士冷着脸闯进家来,二话不说,架起人就走。
那段时间,好像哪里都不太安宁,等周大人被放回家来没多久,新帝也就要准备登基了。
言官的嘴,杀人的刀,他们总以碰死在君主面前,博得个死谏忠臣的名声为己任。可也不知在司狱所受了什么苦,经此一难后,一向傲骨嶙嶙古板迂腐的周大人竟懂得了谨言慎行,安分了许多。
揽着自己的人仿佛抽去了全身骨头,软软地歪在她身上,没一会儿气息均匀,竟睡着了。周韫容哑然失笑,笑了一会儿却忽然笑不出来了,她望着院子里突然出现的男人,胸中昭然若揭的想法一路扶摇而上,含在喉咙里,张口欲出。
“她倒是很喜欢你。”
一袭黑衣的男子,高眉星目,眼睛中笼着团化不去的忧伤,他冲周韫容笑了笑,之后便将目光一直黏在卿雀脸上。
周韫容抿着嘴,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她的夫君。
后来宫里人都说周韫容长了根魅惑君上的骨头,不然怎么就她入了帝心,短短两个月位份一升又升,竟隐隐有宠冠后宫的势头。
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不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顺带脚捎着的鸡犬罢了。
肖奉总是在卿雀睡着了之后来看她。
周韫容也识趣儿极了,不多言不多看,像一根木头。
木头没有心,她觉着自己也最好不要有心,省得哪一天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丢在谁身上落得平白难过。
“她不愿意见我,我也愧对于她。”
有时候,肖奉会冷不丁与周韫容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些他约是无人叙说,憋在心中日渐一日越积越厚,如今见有一棵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人,便忍不住当做了树洞。周韫容抬手拨正了灯芯,继续绣那串樱桃,红莹莹的果肉趴着颗圆滚滚的露珠,枝繁叶茂的树荫下,一只鸟儿拿喙梳理着羽毛,半眯着的眼睛却望着樱桃。
肖奉也不在意,压低了声音:“太子皇兄堕马而亡的消息传过来时,我就知道母亲要按捺不住心底的欲望了,她不该生做女子,不然出侯拜相应该都不在话下,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只能做深宫里帝王万千女人中的一个。”
周韫容封为宁妃后,自然拜见过太后娘娘,那是个温婉的女人,待谁都和蔼可亲,可她却有些怕她。
瑞兽香炉缓缓吐着烟雾,太后亲昵地握着周韫容的手,慢条斯理地从头上取下一枚金簪,插在她的发髻上,往后微微仰着身子瞧了瞧,眉眼忽然染上许多喜色,她说:“还是你们这些小姑娘戴着好看,我一见你便觉着亲近,仔细看看倒和我年轻时候有几分相似。”
太后的眼睛像藏着暗夜里最深的黑,甫一接触,便能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将人溺入惊心动魄的海底。
她回到殿中时,卿雀正揽着个软枕斜斜倚在矮榻上,手里拿着只羽毛做成的小玩意逗猫,肥花窝在床头,尾巴一甩一甩地,大胖脑袋随着卿雀的动作摇来摇去。
见周韫容回来,她先是一喜,而后似乎看到了什么如遭重击,颤着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拐杖一句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韫容愣住了,她摸到自己的发间,从上面拿下来一支衔着一串玉珠的凤鸟钗,陛下未设中宫,除了太后没人敢僭越戴这个。
垂下眼睫,她将簪子扔在一个盒子里,突然涌上来一阵无力感,不知不觉,她似乎已经身处于暗流涌动中了。
灯下看美人,三分颜色也能变成七八分,更何况卿雀这样的绝色。肖奉虽然是跟她在说着话,目光却总不由落在卿雀身上,周韫容停下手中绣针,望着指尖沁出来的一滴血,忽然抑制不住张口问了句:“陛下既然爱她,为何不娶她呢。”名正言顺地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不比拿她这个幌子来得更顺理成章。
长宁宫里总熏着玉兰花香,甜腻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她一点也不喜欢。
可卿雀喜欢。
女子纤细的胳膊枕在头下,安谧纯净的睡颜仿佛不谙世事的孩子。肖奉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痛楚,“镇国将军府的火是太后命人放的。”
宣承二十七年,太子意外身亡,先皇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宫中一夜之间变了天,肖奉的母亲那时候还只是静妃,她就像肖奉所说的一样,若她是男子当会建功立业闯出一番事业。那夜,后宫的血染透了汉白石玉阶,火光惶惶,有人以命赌誓咒她不得好死,静妃只微微侧着头笑了下,她说:“我等着,随你死后化为厉鬼索命还是留有什么后招都好,但现在是你输了。”
更改传位诏书,联络前朝重臣,顺者昌逆者亡,静妃虽是女子,铁血手腕却也令人折服。
从始至终,没人问过肖奉愿不愿意做皇帝,等他明白过来已尘埃落定。
矮榻上的人似乎被吵到安眠,皱着眉动了动胳膊,肖奉面色一变,立刻闪身离开,周韫容默默看着男子颀长的背影步履匆匆地消失在漆黑夜色里。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卿雀神色清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依稀有泪痕。
卿雀自生下来就骨子弱,家里当心肝宝贝伺候,用千金良药堆着,好不容易将养得渐渐好了些,又突发变故,被肖奉从火场里抱出来时,腿上鲜血淋漓,几乎只有出气没有入气,勉强用千年老参吊着命,后来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腿却永远留下来后遗症。
她微红着眼眶,小心翼翼握住周韫容的手,“阿容,我恨他们。”
周韫容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想,就只有恨么?那你为什么哭呢,他纳了别的女人入宫后,你为何又夜夜游荡在外不能入眠呢?
等下过几场雨,天儿就慢慢凉了,一日早起周韫容竟看到在门外的一丛菊花露出了淡黄的花蕊,她眉头一皱,才发觉已经到了秋天。
匆匆往屋里拿了个玉瓶,她径直向后花园走去。卿雀现在吃着的一丸药,需得秋后百花枝头的晨露做药引,周韫容紧赶着忙活了半个时辰,等日头上来后,晶莹剔透的露珠便会消失匿迹,再也寻不到了。
她晃了晃手中刚没过瓶底的露水,不经意抬首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颀长的身形微微佝偻着,背对着她,独自在花枝繁茂的深处。那里的花儿生了耀武扬威的尖刺,周韫容便没有往里面去,可那人似乎不怕受伤,还在执著地往里走,雪白的衣衫被露湿了大片。
是肖奉。
情窦初开的年纪遇着个正当好的人,纵使周韫容无知懵懂,却也控制不住心旌摇曳,更何况那人还是她夫君。
若按话本上写的,这合该是一出公子佳人的团圆戏。可惜一腔诗意情深还没囫囵成个,就在迎头浇下的一盆冷水里烟消云散。
那人心里装不下她。
周韫容明白,她向来拎得清。
张了张口,但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周韫容提着裙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除了卿雀,他们不该有什么别的交集。
阳光愈盛,肖奉侧过头看着那个小姑娘踮着脚尖,唯恐惊动了自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飘远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早在她来的时候他就发觉了。
可他不知道怎么,就悄悄躲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亏欠吧。
人生苦厄良多,他误她亦良多。
临近霜降长宁宫院子的枫叶红了大半,随风一动似乎燃了满天的火,卿雀有时候立在树下看着那叶子,脸上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来。
望着她静美的侧脸,周韫容小心翼翼打心底抽出一根比较的苗头,还没舒展枝丫,便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碎成了渣。她想了想,认为但凡长眼睛的,都得稀罕卿雀。
除了太后。
近来她觉得自己愈发像颗棋子,坐在廊下看向檐牙高啄的重重宫殿,她清醒地明白她就如同一只困在牢笼的鸟,脚上锁着链条,另一头被人牵着手里,逗趣解闷全凭心意。
“娘娘,太后娘娘遣人送来一盒新式样的点心,给您尝尝鲜。”
周韫容看了眼那点心盒子,随手让人收了起来,她万万想不到,这竟是祸根起源。
肥花死了。
它在殿里横行霸道惯了,没有宫人敢阻止它打翻点心盒子偷吃里面的东西。
听闻消息后,周韫容第一反应是坏了,然后才是迟到的心惊肉跳。
她想:太后要让我死么?
又想:我死了有什么意义?
最后想到一个结果却让她忍不住浑身战栗,难以冷静下来。
是卿雀吗?
卿雀抱着僵硬的猫坐在夕阳里,橘黄的光笼罩在她头顶,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肖奉站在她背后,一直没有说话,最后阴沉着一张脸离开,周韫容看方向,似乎是朝着太后寝宫去了。
男人与她擦肩而过,却冷漠地没有驻足看她一眼,似乎不相识一般,或许差点没命的人还比不得一只猫。
刚才也没疼的心,忽然像被谁片片凌迟了一样,钝刀子割肉,极难过。
周韫容脸上一凉,她怔怔摸了一把,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这会儿糊了满脸。
卿雀走过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帕子,踮着脚给她擦了擦眼泪。周韫容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扫开她的手,扭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卿雀立在原地,目送着人走远,忽地叹了口气,她有点心疼了。
轻轻抚摸着肥花冰凉的脑袋,她脸上映着昏黄的斜晖,温暖的余光中却莫名透着一股阴郁。
竭力挣扎苟活到如今,已经等得过久,其实她心中明了自己的最终结局,或是千刀万剐,或是万箭穿心,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卿雀回顾她这小半生,娇生惯养享尽荣华,天翻地覆血海深仇。
没想到最后竟还能遇到个善解人意,温柔得像严冬正午阳光似的人,让她忍不住贪恋,那感觉如同溺水者遇到一根稻草,忍不住当做救生的浮舟。
漆黑的夜,那姑娘匆匆走过来,塞进她手中一只把手暖得温热的灯笼,让她早点回家。
家人离去后,已经很久没人跟她那样说过话了。
没来由让她想亲近。
但现在的时机,大刀阔斧的划清界限,对谁都好。
第二天太后宫里的宫人侍从,自上至下通通换了一遍。太后到底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肖奉再恼怒也终究不会太过火。
而卿雀从那之后好像从周韫容的世界里消失了。
而宫里似乎开始不太平。
先帝嫔妃众多,在新帝继位后,便悉数迁居宴西所,平时深居简出安分守己。这段时日,不知怎么竟一连病倒好几位,各个面如金纸,缠绵病榻,据宴西所里伺候的宫女说,是撞了邪。
还有传言道:是亡灵回来索命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
周韫容垂着眸子,手里拿着从家里送进来的家书,周大人的字一如他本人,板正规矩,可信的内容却大逆不道极了。她提手将信纸在烛台上燃尽,过了半晌,身上的寒意仍未散去。
周大人当初所说的恩人,是护国将军,卿至余。
先皇后的兄长,先太子的舅舅,先太子妃的叔公,卿雀的父亲。
便是那年午夜,她抬头望见的富贵满门却被一把火烧成余烬的府邸。
周韫容微微躬下身子,虽早有预料,可还是又难过又心疼。
卿雀,那样一个娇小姐,她走的是条必死无疑的不归路。
周大人送她进宫时从未料想周韫容会有这般机遇,他只在女儿上轿后隔着层薄薄的帘子,低声叮嘱她,进宫后若遇到一个腿脚有疾的小姑娘,便多加看顾着些。
后来,她见着了卿雀。
或许,那夜两人相遇也皆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从始至终她只不过是这盘局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
周韫容扶住额头,之前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可如今她知道了。
整个后宫,除了太后,她竟成了数一数二头等尊贵的主子,位高权重,说起话来自然有分量。
周大人信上托她安排几个人进宫。
只要她想,不过举手之劳。
可她不想。
人心伤透了,总是会凉的。
之后周大人又数次来信,周韫容直接在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她望着地上亮晶晶的清霜,忽然想吃糖葫芦了,可宫人买来后只吃了一口就被酸得掉起了眼泪。
小时候,周大人曾给她买过一串红彤彤的山楂果,外面裹着透明糖衣,咬一口直接甜到心坎里。
因为稀罕,所以弥足珍贵。
可后来她才晓得,其实那根本也不是特意给她买的,周大人想忆苦思甜,娇生惯养的孩子里没人买账,忽然记起那个歌姬生下的小丫头好像也差不多七八岁了。
这日,她捂着暖炉继续绣先前绣了一半的手绢,隔着窗听到阵刻意压低的声音:“宴西所的沈太妃疯了,非说有人要杀她,碰的头破血流的,可惨了。”
“虽说先帝殡天,可太妃到底是正经主子,谁敢动她?”
小丫头左右打量了一番,用更低的声音说:“听说是太后,你忘了当初沈太妃多受宠,那时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恨她。”
周韫容将暖炉磕在桌上,外面顿时一片寂静。如今连她这里都流言风语抑制不住,别处恐怕更尘嚣喧沸。
到底,当初的事太后做得不光彩,如今但凡有有心人煽动,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没过几日沈太妃被人发现死在深井里,十指鲜血淋漓,比凤仙汁染得还要红,听人说那井壁四周被抓得横七竖八满是血痕,可见坠井时没少费力气挣扎,可当时愣是没一人发现她呼救。
这似乎更坐实了之前的风言风语。
朝堂上开始有言官上疏太后残暴不仁,难当一国之母,上对不起先皇,下对不起百姓,从当初血洗后宫到近来太妃惨死,罗列条陈,一纸难书。
更有书生满身正气为民请命,于太学外静坐示威,称如今王上受制于妇人之手,祖宗基业将毁于一旦,君将不君,国将不国。
一时之间,讨伐之声鹊起。
偶尔一次出门,周韫容与一人匆匆擦肩,只走了几步,她蓦然停住脚步,侧头问身旁的人:“刚刚过去的是谁,看着有些面生。”
“娘娘不常出门,那位姑姑是太后身旁新晋的红人,听说近来太后她老人家多梦难眠,唯有闻了她的香,才能合眼。”
周韫容心底一沉,没有说话,转身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突然明白周大人为何不再给她写信。
人已经被安排进来了。
太后的头疾愈发严重了,常常无缘无故就大发脾气,只有点起那安神香,才好转些,到了后来,殿中四角一刻不停地燃着香,烟气撩绕,白蒙蒙的,一脚踏进去,像误入仙境。
女人半靠着美人榻,眼下一片乌青,她眯着眼望向门外,“谁站在那里?”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应答。宫人被她赶出了门外,他们一个个地都包藏祸心,都想要害她。
卿雀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进门,笑盈盈地问:“孟秦歌,你可还认得我?”
太后闻声抬头,全身忍不住颤抖,她来了,她回来报仇了,那个女人,死了还不安生。
火光冲天而起,女人虽鬓发散落面容狼狈却仍一脸倨傲,她说:“孟秦歌,我会回来找你的,我终究要拉你入十八层地狱。”
她回来了。
太后也疯了,像沈太妃一样,总说有人要杀她。
疯疯癫癫,惊慌失措,一个看不牢便有自残的举措,她拿着簪子恶狠狠地戳着胳膊,只有疼才能清醒,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可所有人都说她疯了。
周韫容也去看了,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将目光转向低眉顺眼服侍着太后的妇人,终究没作声。
这个妇人她曾见过,周大人的得意门生的养母,通岐黄之术。
她想,过不了多久,太后的身子骨应该就会撑不下去了。
太后病情反反复复,好不容易熬过寒冬,却没撑过一场倒春寒。
周韫容最后一次见卿雀是第二年年春初。
她遣人来请周韫容。
红泥小火炉,煮酒观雪。竹枝上积雪渐多,被压得弯了腰,忽地又弹跳而上,抖擞去满身挂碍。
小亭外雪簌簌下着,卿雀伸手去接,没一会儿就落了一层白,她睫毛上的雪化了,凝成一粒粒水珠,轻轻一眨眼,就顺着眼角落了下来,像是流了泪。
周韫容一旁冷眼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她提起酒壶,晃了晃,倒出一杯滚烫的黄酒,塞到她手中:“天寒地冻的,仔细染了病,喝一点暖暖身子吧。”
卿雀笑嘻嘻地,乖乖拢着杯子,任周韫容拿帕子擦去脸上水痕,她说:“阿容,别生我气了,我活不多久了。”
周韫容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唇上,心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只一刹那,她又面色如常地继续替卿雀拉好斗篷,道:“说什么傻话。”
可她却知道,卿雀说的是实话。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冰凉似纷飞的雪,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脆弱,一碰即碎。周韫容虽嘴上不肯承认,心中却是隐隐认同的。
卿雀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冰凉的手探进周韫容温热的斗篷里,环住她的腰身,懒懒地闭上了眼。
“阿容,我不舍得。”
獭兔毛围脖松软地拥在女子皙白的颈子周围,皮肤下青色脉络格外显眼,周韫容摸了摸她的额头,忽然难以抑制地悲伤起来。
周韫容想:自己真不是一个好姑娘。
她恨着卿雀,却又忍不住心疼着她,不可否认,方才自己心中竟生出几分隐晦的欣喜,虽然一触即收。她若是善良或是恶毒得足够纯粹,便不会有那么多无谓的难过了。可现在,她只能这样两厢磋磨着,立在刀光剑影中硬生生忍受着良知的谴责与嫉恨的妒火。
“我要把他托给你照顾了,阿容,别怪我自私。”
卿雀额头抵在周韫容肩头,压低了声音,滚下来的水珠洇湿一片。
周韫容攥着手掌,眼睛模糊不清,她问:“你凭什么觉着我不会难过?”
“不要难过,我不值得。”
“我好累,我想我姐姐了。”
没过多久,卿雀也走了,走时春暖花开,燕子啁啾杨柳抽芽。
后记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飞掠而过,过了许多年后的周韫容,年华不再头发花白,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发髻,一派的雍容华贵。
她已成为了太后。
这一生,除了爱情,可谓极尽荣光。
宫门又开,新的韶华初绽的女孩子笑着踏进来,眉眼间意气风发,都想着栖在世间最高的梧桐枝上,做君主心头独一无二的凤凰儿。
可人的心只有一颗,怎么能装得下呢!
装不下的。
直到最后,周韫容也不知道肖奉。
眼中可否曾容下过她一瞬,在那个风雪纷飞的的小亭,在那件披在肩上的轻裘里,在那道水光潋滟的余光中。
肖奉已死,这题无解。
直到最后,他缠绵病榻临近解脱时,也只是朝她张开手,眼眸中盛着一湖温润的秋水,重重复复地说:“阿容,你很好,很好。”
好像除了这个,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