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灼桃不动声色地拂拭着面前的秦镜良久后,那人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开了口。
“我怎么瞧都觉得这面镜子简陋得不起眼,可姑娘却偏偏因它而驻足,莫不是慧眼才识得珠?”公子的笑中掺着几分轻浮与揶揄,事实上,他已暗暗打量了身影绰约的灼桃好一会儿。
转过身来的灼桃抿嘴浅笑了笑,在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时,她心底多了些得意,她就知道眼前人是喜爱美色的。
“公子谬赞,只是此镜曾来源于秦王宫中,传言可窥见照镜之人的秘密,是千金难求之物。”
语落,她艾绿色的倩影往旁边移了移,露出了身后那面青枝缠绕纹路的镜子。只见镜面通体明亮晶莹,就连他额间刚冒出的薄汗都能清晰映照于其中。
不知是不是心底真的有什么不光彩的秘密,他匆匆移开了眼后虚张声势地一笑“故弄玄虚,我今日来只是想选一面梳妆镜赠予家中缠人的爱妾罢了。”
“况且比起这难求的古怪镜子,我倒是更愿意花千金来博得美人的青睐!”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朝着灼桃春风一笑,全然便是一副放荡不羁的公子哥作派。
灼桃佯装羞涩地垂下头,欲说还休道。“公子可知并非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爱金子,阿桃唯一喜欢的……”
“是听别人的秘密解闷,只要秘密足够精彩且真实,阿桃便能一切依顺公子之意。”
公子大胆地将手覆在了灼桃的肩上,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又有何难?”
被美色冲昏了头的他不假思索地应允了灼桃的要求,哪里还能记得家中待哄的爱妾。
而他口中叙述的秘密,亦是霁洲昀城的一桩丑闻。丑闻中的主角,正是昀城刺史之女,姜妧。
话说那姜妧自从被父亲逼迫着下嫁给了一个面容被毁的男人后,平日里不仅要忍受着别人的风言风语,而且还深受丈夫处处的冷落。于是在一次府外的偶然邂逅下,失意怅然的姜妧竟恋上了善解人意的公子魏清,二人时常在夜间偷情,实乃一段见不得光的孽缘。
灼桃点点头,心道这确实是个秘密。可她更好奇的是,眼前色眯眯地正褪着她外衫的人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月色撩人,溶溶的光透过小窗落在了床榻上。他爱怜般地捧起了灼桃的脸,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后,他贴着她耳畔低喃。
他说,告诉他此事之人,正是他的爱妾。那日妾去寺里祈福,下山时恰巧撞见了两人举止暧昧。
原来如此!灼桃“咯咯”地轻轻笑出了声,眸底渐渐染起了几许冰霜。
世人皆有不能说的秘密,灼桃亦不例外。
在她刻意展露出半透明的身形时,公子突然被吓得两眼发直,浑身颤栗,下一秒已惊慌失措地跌落下了床。
在他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后,灼桃慢条斯理地拉上了肩头滑落的衣衫,嘴角绽开了一个冰冷可怕的笑容来。
她知道费尽这样一番功夫之后,接下来的事,她会如愿以偿的。
2
两日后,城南越河中多了一具男尸。被溺死的,正是昀城数一数二的公子哥魏清。
在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之时,灼桃也在镜阁内迎来了意料之中的人。
妙龄女子紫纱掩面,在灼桃烹茶的期间,她一直心不在焉,神情恍然。
“阿妧,你早该信我的。魏清那般见异思迁的男子,又有多少真心可言!”灼桃将刚刚煮好的一杯花茶递给了姜妧,微微叹气道。
当初两人为了试探魏清的真心而设局,岂料他真的贪恋美色,满口谎言。他来阁中购置镜子时声称是为了家中的妾室,其实他为的是姜妧的生辰。
“美色当前,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你的秘密说出,这次是我,下次也可以是其他人。”
许是被人说到了心坎去,姜妧呆滞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双手紧握着茶杯,期期艾艾道“他是不值得倾心,可如今却溺死在了河中……”
“那么阿妧,你也无需愧疚。要怪只怪他风流成性,处处薄情。”灼桃抢先打断了姜妧的话,她怜悯一般地将双手覆在了姜妧冰冷的手背上,眸底沉淀着几许看不清的深意。
“在那个月亮比此刻更圆的深夜里,你亲手将他推搡入河中时,心里恐怕也是这样想的吧?”
姜妧的脸霎时变得通红,黛眉蹙起,眼珠子瞪得溜圆。她是真的没料到,没料到灼桃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的心事窥探了去。
只是那夜之事,她确实是无心之失。
“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隐瞒此事,只是有件事阿妧须得帮我。”
闻言,姜妧冷静了下来。如今她不得不妥协,为了姜氏一族的声誉,她绝对不能去认罪失手害死了情郎。
“很简单,目前你只需要在你的夫君身上多花些心思即可。”
“我夫君?”姜妧眉目间染着的疑云越发密布起来,一回想起新婚之夜那张映入她眼帘的半毁之容,她就觉得有些反胃。
“没错,就是你的夫君夙衍。”
3
姜妧对夙衍的事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在她心目中,这个名义上的夫君还不如院内的浮萍草芥来得赏心悦目。就连这倾菏苑的下人们私下里都对他的容貌议论纷纷。
这日姜妧风尘仆仆地回到别院后,又听见了楚月在同院内的下人们说着夙衍的闲话。
彼时她在紫藤花爬满的廊上驻足了须臾,想起灼桃的嘱咐之事,她不由地面色一沉,移步上前后,就连声音里都带着愠怒。
“自今日起,若我再听见有人胆敢私下乱嚼舌根,必定严惩不贷,就连我的陪嫁婢子楚月亦不例外……”
她凛冽的视线刻意停留在了楚月的身上,似是有杀鸡儆猴之意,硬是吓得脸色惨白的楚月扑通一声跪地求饶。
僵持了许久,怒而不言的她才松了口,只是罚去了楚月三个月的俸禄。
而她今日刻意的维护之举,为得只是令在暗处看戏的夙衍知道,知道她此刻有所转变的心意。而这心意里掺杂着多少的虚假,她更是心知肚明。
毕竟她曾倾心的,是能处处宠爱她的温柔公子魏清。如今魏清因她而丧命,她的内心也一直是愧疚不安的。
今夜恰是魏清的头七,她特意出门买了黄钱纸,准备于湖畔焚烧祭拜。可天不遂人愿,降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浇熄了火焰。
不知是不是报应,在去到凉亭躲雨的途中,她脚底一生滑,竟极其狼狈地跌落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坚硬的石头硌得她浑身上下都是疼的,手掌心沾着的也分不清是血渍还是泥泞。
她硬是忍痛咬牙地站起了身,正准备一瘸一拐地靠近凉亭时,雨幕中却多了一个人影来。
那人步步清风,凛凛身躯似松竹,一袭雪青色长衫沾着浅浅清甜的酒香,正是早时于廊上滞留过的夙衍。
“可还能走路?”他撑着竹伞为她遮着雨,朦胧的夜色恰巧隐去了他那半边可怖的眉目。
姜妧闻言心下一颤,她惊异的是,她一向看不上眼的夫君竟生了这样一副好嗓音。温沉又富有磁性,就如同他身上的酒香一样容易令人沉醉。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直至突如其来的雷声响彻天际,她才双眉蹙得很深,害怕得浑身直打颤。
夙衍许是看出她的紧张害怕,思忖片刻后,他将竹伞硬塞给了她,转过身去后微微弯曲了脊背,大抵是想亲自背她回到东院去。
雨越发地滂沱,雷声轰鸣中,她艰难地撑起了伞。伏在夙衍温热的背上时,她竟无暇顾及耳畔的雷声,而是思绪纷乱不休。
一向自诩出身显贵的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个俗人。分明连一面都没曾见过的人,只因听闻他面容可怖,便在心里生了抵触与反感,觉得被迫嫁与他就失尽了颜面。
其实一切都是高傲的心魔在作祟罢了。
如今放下姿态的她突然对夙衍有了些改观,同时也多了些疑惑。
于是在灼桃第三次往着金兽熏炉内添香时,姜妧终于开口询问起了夙衍的事。
她知晓这镜阁内有一面可窥知秘密的秦镜,而作为镜阁主人的灼桃自然懂得如何开启秦镜,以获知这千百年来照镜人的秘密。
那么,说不定夙衍也曾是照镜人。
“阿妧竟好奇起他的事来,别告诉我,才短短几日你便忘了那魏清,转而又喜欢上了你一向看不起的夫君!”灼桃用绣着兰花的丝绸帕子擦拭着纤纤玉手,含着笑意的眼有些说不清的冷意。
“他那副残容我姜妧如何看得上!只是直觉告知我,他于你,于父亲,都可能是一个重要的人。”姜妧很快地反驳了她,却在低眉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雨夜,想起那人曾缄默不言地背她走过一路的风雨。
“阿妧真是聪慧过人,于你父亲,他日后兴许会令姜氏一族更加锦上添花。”灼桃脸上灼灼的笑意不减,话却刻意顿了顿。“可于我,我却是想借你之手毁了他。”
闻言姜妧瞪愕地望着灼桃,心惊胆颤下还失手打翻了盛着花茶的青釉茶杯。
“你不必讶异慌张,我这样做,全然是为了一个唤凌蓁的姑娘。而在这秦镜中,我能直视她惨痛不堪的内心,以及你丈夫最不愿提及的秘密。”
4
九年前的霁洲,一直是傅氏主风云。
到了帝首九幸这一代,因着其荒淫无度,昏庸暴虐,反而是手揽大权的易王更得民心。
易王有嫡庶两子,二子皆是容貌昳丽俊逸,而嫡子尤为出众,十五岁的少年郎霞姿月韵,堪比女子还更胜一筹。
然而这样惊为天人的容貌不小心被沉溺美色的九幸记挂上后,却令易王府惹来了无端的风波。
九幸设鸿门宴约易王于宫中赴约,在席间,喜怒无常的他以易王有不臣之心为由而发难,欲要当场赐死易王,血洗王府。
而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是想以此逼迫易王嫡子入宫。
于是凌蓁入宫为婢女时,尚还年幼的易王嫡子夙衍早已成了九幸宠爱的男妃。
彼时的夙衍怯懦抑郁,宫人都私下议论。说夙衍性子怪异,他时常会在宫墙旁的寒树上枯坐一整日而不言一语。
而凌蓁第一次遇见夙衍时,他正坐在扶苏枝叶间,珊瑚色的长衫似鲤鱼尾儿般坠下一大截,竟有些说不出的颓废感。
宫人在树下慌乱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们生怕一个不小心,九幸宠到心尖上的夙衍从枝桠上坠落下来,这样他们就性命不保。
谁料坐在树上的夙衍竟轻蔑地笑了笑,瞳眸里尽是视死如归的决心。他合上了眼,从枝头径直坠落了下来,如同折翼的蝴蝶。
凌蓁见状秀眉一蹙,情急之下施展着轻功飞上去接住了夙衍,也顺利捕捉到了夙衍眼底的厌恶与恨意。
而她却是不以为然地垂头行礼“大人赎罪,凌蓁是即将于鎏秀宫当值的宫婢。”
夙衍的眉目微撩起,本该怒意磅礴的他却怔在了原地,良久不言一语。他惊异凌蓁一句“大人”听来尽是尊从真切,不似宫人们表面小心翼翼伺候,背后却冷言中伤他以美色侍人,是祸水。
这是凌蓁后来与夙衍互相信任时,夙衍亲口告诉她的。也是在那时她才得知,轻生的夙衍是在恨自己变得那样肮脏,又恨自己那样无能为力。在易王府的利益面前,就算他是本该沿袭世子之位的嫡子,如今也只能被困于深宫,受尽屈辱。
凌蓁为了不使夙衍继续颓废消沉下去,她告诉夙衍,易王并没有放弃他。而她其实是易王的心腹,入宫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危,亦可以助他从这深宫逃出去。
但前提是帝首九幸得死,不能是明目张胆的刺杀,而是防不胜防的毒杀。
夙衍几乎想都没想便赞同了她的提议,他假意同九幸示好,在能自由出入九幸的寝宫后,他趁机每日在药浴里多添加了几味毒材。
这样一来,九幸日日在池里浸泡,身子已大不如前,时有神志不清,昏睡不醒的症状。
朝野一时因着九幸不时的缺席而更加动荡不安起来,而易王韬光养晦,也终于在此刻开始了独揽大权,形同副帝。
内侍将易王持政消息传达后宫时,夙衍终于松了口气,即便是九幸突如其来的传召,他也举步坦荡无畏。
因为,他要用一碗毒汤亲自送九幸最后一程。而后九幸在气绝时都是瞪大着眼睛的,而他也终于流下了如负释重的泪水。
凌蓁从帷幕后走来,她用绣着兰花的丝帕轻轻拭去他的泪,抱着他柔声细语“阿衍,你还有我。在我们说好山清水秀之处,我们余生白首不相离。”
那时的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余生喜乐。可没料到新帝登位的第一道旨意竟是赐死后宫嫔妃,包括夙衍,只因新帝与其庶子寒辞都觉得夙衍是令易家蒙羞的污点。
凌蓁听闻了风声后,她决心背叛易王的旨意。她令夙衍服下假死药以骗过所有人,而后在夙衍的棺椁被运出宫城外下葬后,她便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将夙衍神不知鬼不觉地解救了出来。
而重生的夙衍再也不复初时的容貌俊丽,他的半边脸生了一种毒斑,溃烂之后的样子像极了大火烧伤所致。
即便如此,凌蓁仍旧不离不弃。因为她至始至终爱的,不是他的皮囊,她执意要嫁的,是他这个人。
可是她也愧疚,当初为了不让夙衍的容貌被人认出,她擅自做主利用一种古怪偏方毁了夙衍的容貌。
这样一来,世上再无易帝嫡子,隐居的他们也可以远离尘世纷争。
5
“如此说来,应是大团圆的结局。可为何夙衍如今却阴差阳错成了我的夫君?”
姜妧心下对夙衍竟多了一丝怜惜与心疼,她在想,如今的他有多么沉默隐忍,当年的他便有多么屈辱与痛楚。
“因为凌蓁爱夙衍……”灼桃眸中有些凄切,饮上一口清茶才声音恢复至寻常的清冷平淡“一直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凌蓁教会了他如何从懦弱变得坚强,却低估了仇恨的力量足以使一个人变得扭曲。”
“什么意思?”
灼桃突然转变的话风使得姜妧大吃一惊,人心是难测,可她仍旧对灼桃的说辞有些难以置信。
“夙衍其实一直不甘心,从高贵的易王嫡子身份落魄成此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在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寒辞荣封为太子那天,被仇恨怨怼冲昏了头的他决心要夺得属于自己的权位。”
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心机沉重。同时在得知当年是寒辞为了世子之位而害他入宫受尽凌辱后,他更加坚定了要报仇的决心。
凌蓁为了帮他不惜混进宴会的舞姬之中,然后趁机以剑刃划伤了太子寒辞的双目。因为夙衍要的是寒辞生不如死,他也想借机看看他那冷血的父亲究竟会如何选择。
太子被刺客毁了双目后,朝野上下一时议论纷纷,帝首盛怒,扬言凿地三尺也会将行刺之人揪出来。
可夙衍却无所畏惧,如今远在昀城的他已拉拢了姜刺史的势力,根本无人会查到他这个死在几年前之人的身上。
“你是说夙衍娶我,只是为了拉拢势力以复位,那凌蓁呢?为何我从来未曾见过她。”
“因为她已经死了,包括她的家人都无一幸免。而害死凌蓁的,正是你的夫君夙衍。她于夙衍只是一把利刃,利用完了便无任何价值可言。”
从小窗灌进的凉风惹得烛影摇曳,震惊下的姜妧不禁陷入了沉思。她突然惊觉有些人事,不到最后根本无法看清。譬如善于巧言令色的魏清,又譬如懂得伪装蛰伏的夙衍,她从未一眼就能真正地看穿他们。
“那么,你打算如何毁了他?”
“现在还不急,待万事只欠东风之时,我希望你的父亲可以倒戈相向,协同帝首清除余孽。彼时你们姜氏一族,一样可以权位高升。”
“那眼下,我只需装作若无其事,哄得夙衍开心,令他信服父亲一直是他的后盾即可?”
“没错,就是如此。”灼桃眼底沉淀着些许得意之色,她提着绢灯亲自将姜妧送至门口时如是说道。“阿妧切记,任何时候都不能令虚假的情意蒙蔽了你的双眼。”
姜妧颔首应允,在经此一夜后,她除了对夙衍有所提防外,心中仍有一团儿想不通的疑虑。
6
接下来的几日,姜妧一直都待在别院里。
听闻夙衍晨时会于紫竹林舞剑,于是她在浮月亭喂养锦鲤后,她便移步前往了竹林。
紫竹叶漫天飞舞中,只见夙衍身形矫若飞燕,手中长剑似游龙穿梭,一挥一落间有破东风、残曦色之气势。
似是察觉她的到来,夙衍忽而敛起了剑势,他面沉如水地瞥了过来,幽沉不见底的眸子竟令姜妧有些后怕。
“夫人?”
“我今日来是想向你表达歉意……任性骄傲的我一直以来以貌取人,还请夫君莫怪。”为了掩饰内心的害怕与防备,她刻意柔声细语地作答。
而夙衍微蹙的眉目也透露出了他内心的诧异,在将剑插回剑鞘后,他摆了摆头“不怪你,我被毁的半边脸确实吓着了许多人。”
“为了赔罪,今晚我带你去夜市上买一个面具吧。正巧今晚有灯会,街上一定很热闹。”姜妧盈盈一笑,微眯的眼里似含着迷离的烟火,以及一点点小算计。只要引得夙衍陪她去了夜市,她便能验证心中一个大胆的猜想。
暗沉下来的夜色中孤月高挂,冗长繁华的长街不知何时挂满了花灯。
姜妧察觉到身后的夙衍有些心不在焉,眸底闪过了一抹细碎的光。她假意要去看前头摊子上的胭脂,于是加快了步伐,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淹没了她的身影。
而她故意甩开夙衍,为的是安排了一个姑娘去试探影只形单的夙衍。
结果真的不出所料,那姑娘回来告诉姜妧,夙衍真的因着那刻意遗落的一方手帕而追着她不放。
顺着那姑娘的目光望去,只见夙衍眉眼低垂地静立于人群中,似是在若有所思。而他手中紧拽着的,正是姜妧那晚从灼桃房内顺手牵羊过来的一方绣着兰花的绢丝手帕。
看来灼桃,凌蓁与夙衍,这三人之间是存在着一种联系的。她一直都想不通灼桃为何无缘无故要替凌蓁复仇,直到反复思量后,她终于发现了那一点纰漏。
由夙衍此番的反应她可以断定,灼桃便是凌蓁。因为在灼桃口述的故事中,凌蓁有一方与灼桃一模一样的手帕。
“夫君瞧瞧这张面具如何?”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突然出现在了夙衍的面前,并将一面做工精致的面具递给了夙衍。
可夙衍仍是不为所动,他幽深的眸底似有万千波澜,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惋惜与怅然“人死后是不是真的有轮回转世?我方才竟然觉得又遇见了她……”
“夫君口中的她是何人?”
“不瞒你说,她是我的亡妻,这手帕曾是我赠予她的,那花叶底下还有我亲手绣上的一个蓁字。”夙衍凄苦一笑,他将手帕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袖中,声音亦轻柔地如同带雨的细风打在早秋薄薄的纸窗上,惊扰了窗沿上遗落的碎红。
那一刻,姜妧忽然有了些迷惑,她反问着自己,眼见的到底是真还是假。她分明那般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伤情,可灼桃口中绝情寡义的夙衍,怎么都不该会为一个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人而有如此情绪的。
然而很快,疑惑的姜妧便知道了真正的一切。
7
那晚姜妧为触景生情的夙衍亲手温酒做羹时,夙衍说出了一些尘封许久的心事。
夙衍说,他很爱他的亡妻。
凌蓁于他而言,曾是阴霾密布的深宫中一抹明媚的光。她聪慧温柔,在宫人都瞧不起他委身于九幸时,唯有她懂他,敬重他。即便那段筹谋毒害九幸的日子苦不堪言,他也因着她而甘愿饮泣吞声。
九幸薨逝后,他本想远离权位之争,不料众臣谏言竟要易帝下令处死他。
彼时正值昀城姜刺史来王都献贡,夜宴过后,他的寝宫竟无端起了一场大火。
死里逃生之际,他意外地发现凌蓁昏倒在了火势凶猛的殿内,那时的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想就算后果是会葬身火海,他也绝不能抛下凌蓁一人逃生。
最后他救出了凌蓁,可半边脸却被大火烧毁得极为严重,再无修复的可能。可他也没什么好惋惜的,因为一直以来容貌能带给他的也只有祸端。
他明白这深宫于他而言是危机四伏,久留不得。他忽然记起自己曾于一次宴会上为一位刺史向旧帝九幸求过情,那人说欠他一个人情日后必将报答。为了带昏迷不醒的凌蓁逃出宫,他不得已求助了那位姜刺史。
“后来你爹掩护我们出了宫,可凌蓁却死了。”因着饮过一些酒,夙衍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一路上都有人追杀暗算我们,为了不连累凌蓁的病情,我将昏迷不醒的她托付于一对精通医术的夫妇。我想,凌蓁始终是寒辞的心腹,他怎么也不会对她下手的。”
“你是说,凌蓁从始至终都是寒辞的人?”姜妧简直不敢相信灼桃一开始便骗了她,又将信将疑地试探了夙衍一句“那如今她在何处?”
“当我被姜刺史带回昀城后,我曾去找过她,却发现她早已命丧黄泉,就连那对夫妇也惨遭毒手。我派人去王都打探消息,这才知道寒辞被封为了太子,而凌蓁亦是被他杀死的。”
大抵是猜到了夙衍的说辞会与灼桃告诉她的大相庭径,她在心底不由地一番冷笑。不管是谁说了谎,她都是被耍得团团转的那个人。
她想无论如何,她都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所以你娶了我,是为了夺回权势,为凌蓁报仇?”
“没错,我们一开始确实只是联姻。”夙衍斩钉截铁地说着,而后仰头饮尽杯中的酒,话里也多了几分酒意。“不过后来,我竟越来越觉得你像她,一样的聪慧冷静,而你更多了一份傲慢。”
“那么夫君便该知道,我姜妧从来只会做好自己,绝无可能去做另一个人的替身。”姜妧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她独自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后一字一句道。
8
事实证明,灼桃确实说了谎。后来父亲告诉她,夙衍所说的与事实并无偏差。
灼桃一直捏造事实毁掉夙衍在她心中的印象,这只能说明一点。夙衍并未照过秦镜,而灼桃也从来未看清过夙衍的内心。
灼桃曲解了夙衍,她先入为主地将亲人的死怪在夙衍的身上,却未曾怀疑罪魁祸首是那个工于心计的太子。
可她似乎并不明白这一点,嗤笑的她反而对姜妧冷言相向。“我就知道你是被情爱蒙了眼,如你所猜一样,我是凌蓁,却是死了的凌蓁。我虽对夙衍从未有过半点爱意,可却也陪伴了他度过半生的苦日子。”
一开始,她进宫只是为了监视夙衍。
她刻意选在夙衍想要轻生的时候出现,以此引起丧失生念的夙衍对她有所注意,再一步步以假意柔情取得他的信任。
她甚至还告诉夙衍她是易王的心腹,令孤立无援的夙衍振作,坚定了要逃离深宫的决心。她费劲心机做的这一切切,都是为了将夙衍引到要除去昏君九幸的道路上。
只有夙衍肯想通与她合谋害死九幸,易王才能在关键时候出来主持大局。这样一条可以名正言顺称帝的良计是易王庶子寒辞献上的。
嫡子夙衍已成了淫乱后宫的男妃,庶子寒辞却得了易王的欢心,今后太子的人选简直不言而喻了。
她作为寒辞的心腹,为了寒辞许下的十里红妆,她不得不利用夙衍的真心。
“我虽算尽心机,却也未曾害过他。他为救我毁了容貌,亦是他自愿的。可我没想到的是,后来他竟将对寒辞的恨意转嫁在了我亲人的身上。”
“不,你一开始便错了。你所说的只是你的猜想,你虽然有秦镜,可夙衍却并非照镜之人。既然一切是臆想的话,说不定害死你的另有其人。”
姜妧一直望着烛光下那冰冷的背影,她猜不到灼桃此刻是恼怒还是震惊,却真心希望灼桃能放下成见,知道该知道的真相。
“既然你执念为妖,离开这秦镜太久便会魂飞魄散。那么,我就带着这秦镜去照一照夙衍,你便可亲眼窥见他的内心,如何?”
“就依你所言!”灼桃不再反驳姜妧的观点,而是摆出了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冷笑的她微撩起那翠羽眉,杏目里透着几分寒意。
9
姜妧返回别院时,乌沉的天里正飘着零星小雨。下了马车的她猫着腰地将秦镜紧紧护在怀里,却没料到夙衍竟撑着一把二十四节骨竹伞走近身来。
想来,他应是在门前等她了良久。姜妧暗暗盯着他衣摆上沾着的水渍,躲在他的伞下缄默不言地步入庭院内。
“夫人下次出门可得带上些随从。若有何不测,我可不知如何向刺史交代。”似是为了不使斜织的细雨打湿她的薄衣,冷着脸的夙衍下意识地将她轻轻地护在怀里,嘴上却不忘数落着她。
突如其来的温热怀抱使得姜妧有些心神恍惚,她想不明白,也不愿承认自己对夙衍到底是存在着怎么样的情愫。明知他深不可测,明知他深爱着的可能是另一个姑娘,她仍然有诸多的犹豫不决。
可为了事实的真相,她不能等,更不能让灼桃等。她垂了垂眼帘,深吸一口气后细声探问道“夙衍,难道你就不好奇我深夜归来究竟是去了何处?”
“夫人不愿说的事,我便不会多问。”他低头朝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深邃漆黑的眸子却似是早已将她的内心看穿了一般,满是笃定与从容。
姜妧心下一咯噔,她转念想了想,然后将嘴边的话硬是吞回了肚中。而后回到了东院,她才突然唤住要离去的夙衍。
“其实我今日是去见了一位挚友,她赠予了我一面梳妆镜,夫君可要替我瞧一瞧。”
她巧笑着掩饰着内心的小预谋,拉着夙衍于梳妆台前坐下后,她将怀中的秦镜递给了他。
不知是不是眼花了,那一刻,她竟瞥见清澄的镜面极快地闪过一道微光。就连夙衍也剑眉微蹙了蹙,他直勾勾地朝着姜妧望来。
姜妧微动了动唇瓣,只觉得眼前有叠影重重。
这是她与灼桃一早商量好的,在夙衍的容貌映入秦镜内时,灼桃会令她的身体暂时陷入沉睡状态,继而她的意识会跟随灼桃一起进入镜中世界。
接下来,姜妧真的如同做了一场梦,而梦里的她亲眼目睹了夙衍最真实的内心。
起初,姜妧一点也不惊讶。
因为一切的发展确实如同夙衍口中所说的一样,并且他真的很爱凌蓁,后来他与凌蓁分离,娶了自己,心里依旧对凌蓁念念不忘。
直到后来他买通美艳刺客去行刺太子寒辞时,醉酒的太子在夜宴上说漏了嘴。
太子同伪装成舞姬的刺客说,最毒妇人心,当初令荣华正茂的夙衍被九幸瞧中的计谋,正是凌蓁亲自奉上的。
所以真相是,寒辞派人杀死了那对收留凌蓁的夫妇,以及凌蓁的家人,却唯独没有杀掉侥幸逃脱的凌蓁。
而凌蓁最后竟是死在夙衍的剑下,夙衍在得知正是虚情假意的凌蓁毁掉他的人生时,爱成了无边无际的恨。
这一刻,姜妧突然有些后悔了。
一直以来,她都执着别人故事里的真相,为得不过是说服自己相信夙衍。可怕的是,人心叵测,善恶也仅有一念之差。
在他将那一剑狠心刺入凌蓁的心房时,他心中仅存的只有恨与恶,为了权位,他甚至用谎言来博得她的同情以及支持。
这样表里不一的夙衍,似乎并不值得她倾心。似是一下子看开了一切,她反而松了口气。
她已下定决心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夙衍和离。然后她会远离尘世纷争,常伴青灯古佛之旁,为曾经害死魏清的过失而忏悔终生。
10
烛火被一阵萧瑟的冷风倏地吹熄了,下一刻,冥冥之中已有了些变数。
我在昏沉中点燃了火折子,橘红的火瞬时又重回到了烛台上,绽放出了一朵葳蕤妖冶的火花来。
我有些倨傲地瞥了瞥那掉落在地上的秦镜,最终只以冷笑与镜内的姜妧做着最后的诀别。
没错,我骗了姜妧。我不仅要让她亲眼去目睹易夙衍的真面目,而且我还让她代替我永久地被困身于镜中。
她不懂我这千年以来的漫长寂寥与滔天恨意,做一只不能长久维持人形的妖永远比不上做一个无所束缚的人。
我如今占据了她的身体,也该为心中的执念做个了断。我紧紧握着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刃一步步走近那人,心中凝聚着化不开的恨意与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