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上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子!”
汐冉懒懒地靠在雕花红木椅子一侧的把手上,低着头抚摸着镯子上的玳瑁,半晌才开口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跪在地上的太监犹豫了片刻,又说道:“据说那女子容貌秀美,恐有后患啊!娘娘若需派人盯着,奴才愿意赴汤蹈火!”说罢,头埋得更深了。
“那就有劳王公公了。领赏去吧。”汐冉漫不经心地应道,挥了挥手,便有一个宫女到前面带路去了。
王公公这才谢了恩站了起来,喜滋滋地领赏去了。
“哼,这王公公越发得不中用了,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打探不来,赏钱倒是拿得利落!”站在汐冉身边的桂娟嘟着嘴,气呼呼地说道。
“罢了,如今本宫这光景,能有个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愿意通风报信已经不错了。这王公公以后恐怕是还用的上,桂娟你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娘娘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也就是在您面前抱怨两句。不过娘娘也不必如此悲观,这消息可不就是说明娘娘您的计划一切顺利吗?”
汐冉的眉头蹙了起来,目光犀利地望向远方,想了好一会,幽幽地吐出三个字:“但愿吧。”
(二)
养心殿内,太医宫女们来来去去地一通忙碌,好不热闹。
“皇上大可放心,这女子只是营养不良外加受了些外伤,昏厥了过去。待补充些水分,不久就能转醒。”太医对坐在案后的皇上躬着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皇上听地眉头一皱,连忙发问道:“她都受了什么外伤?”
“看样子像是被人殴打所致,不过所幸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微臣开一些去血化瘀的方子,每日辅以膳食,不出十余日,就能康复了。”
“许康,吩咐下去。”皇上语气急促,那许公公便领命下去了。
“那微臣就告退了。”
皇上挥了挥手,又嘱咐太医快把方子开好,才起身来到那女子所在的偏殿。他屏退了一众宫人,只留了刚刚回来复命的许公公,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皇上身侧。
皇上来到床边,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刚刚他在皇家猎场看到她晕倒在路边时,透过那沾着血污的脸庞,都能瞧出几分她的美貌。当下被清理干净的一张脸更显得貌若天仙,螓首蛾眉,浓密的睫毛搭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影子,唇色朱樱一点,在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显得楚楚动人。皇上看得出了神,心里却打起了鼓。如此美貌的女子怎会突然出现在皇家的猎场里?
“皇上可要召李寅大人进宫?”许公公早已通过皇上脸上变化的表情瞧出了他的心思,便主动问道是否要召见密探。
“先缓一缓,等她醒来再说吧。”皇上背着手,焦躁不安地握着拳头。
“嗻。那…这女子一直放在养心殿也不成体统,皇上要不要先把她放在哪个娘娘那里养着伤?”
皇上在偏殿里踱着步,正在为这女子的身份及如何处置忧心时,只听床上传来了一声嘤咛,便急步来到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女子醒了过来。
(三)
灵秀醒来时,浑身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呻吟了一声。然后,便看清了那疾步走来的男子。
原来我们当今的圣上连容貌也比常人俊秀几分。灵秀想着,便挣扎着要起身,嘴里轻声说着:“民女…拜...拜见皇上......”
“你伤还没好,免礼吧。”皇上依旧背着手站在床边,皱眉想了片刻,又问道:“你如何知晓朕就是皇上?”
“民女看您黄袍加身,上面又秀有龙纹,便大胆猜测您是当今圣上。”
皇上惊讶于这女子的机灵,眉头舒展了些,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皇家围场?”
灵秀虽然早已知晓了自己晕倒的是什么地方,仍然面做惶恐状,说道:“那竟是皇家围场吗?!民女有罪,还请皇上饶命!”
“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到的那里。”皇上不动声色地回应道。
“民女名叫温灵秀。我家乡平定州连年饥荒,爹娘都饿死了,我这才不得已到京城来,想寻个活计讨一口饭吃。谁知到京城没多久,活计还没寻着,先被一群青楼的人盯上了,硬要拉我去卖身,我不肯从,他们便当街将我打了一顿,我寻了个机会拼命逃掉了,哪知道跑着跑着,竟跑进了皇家围场。”
皇上在身后悄悄挥了下手,许公公便知晓皇上的意思,无声地退下办差事去了。皇上见这女子诉说的身世这般悲惨,但脸上却波澜不惊,语调不卑不亢,心下更生几分敬意。他往床头挪了一步,躬下身子柔声说道:“你现在在朕的养心殿,你先好生休息,万事皆待你伤好后再从长计议。”皇上说罢,便唤了宫女进来伺候,转身离开了。
灵秀望着皇上离开的背影,竟有几分初一的影子,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眼眶不禁也湿润了。
“初一哥哥,你可一定要好好地等着我。”
(四)
“娘娘,王公公派人传了话,说皇上派了李寅大人去查那姑娘的身世!还好您料事如神,都提前安排好了。”桂娟面带喜色地对着汐冉说道,声音却压得低低的。
“哼,我不过是太了解皇上罢了。平日里那些位居高位的人给他荐的秀女中不乏姿色出众者,他若不是那般多疑,也不会一概不理,更不会疑心我联合我娘家的力量干政,以至于冷落我到如此地步!”汐冉越说越气,手中的绢帕也越绞越紧。
“娘娘不必太过忧心,那姑娘看起来还比较听话,待过些日子,您的恩宠一定就都回来了。”
“哼,她当然要听话。她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哥哥就在我手里呢,她只能任我摆布。”
“娘娘聪慧过人,其他宫里的嫔妃真是望尘莫及呢。不过娘娘,您怎么知道皇上会让那姑娘住在咱们永和宫啊?”
“唉,这是我唯一担心的地方。”汐冉用手抵住头,面带忧色:“我只能赌了。赌其他嫔妃会去讨好皇上让灵秀住去她们的宫里。赌她们越献媚,皇上越疑心她们。”
“那若真的被别的嫔妃接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她们!”
“说到底她都是我的人,住在哪里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事情,不打紧。对了,给她的药都备好了吗?”
“已经备下了,可是她还没开始侍寝,现在就给她服避子汤会不会太早了?”
“还是早些开始防备的好,谁知道我们那位皇上会不会太心急。毕竟宫中都好些年没进过新人了。”
“是,娘娘,奴婢这就吩咐下去,避子汤从今日就开始供着。”
“让那些做事的人都小心些,别被她发现了。万一她觊觎这宫里的荣华富贵,存了什么狼子野心,再悄悄怀上个龙胎,可就坏了大事了!”
“娘娘放心吧,这几日那姑娘本来就要服用恢复身体的汤药,加入避子汤也不会被她察觉的。且她本就患有咳疾,日后汤药也是断不了的。”
“那就好,吩咐下去吧。”说罢,汐冉独自信步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心中却无限悲凉。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皇上薄情,自己膝下无子嗣,她若不为自己打算,哪日死在别人手里,皇上恐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自己若死了,那娘家的人怎会好过......想到这儿,汐冉不禁落下泪来。
(五)
“皇上,微臣已经查证过了,那姑娘确是个身世清白的民间女子。她名叫温灵秀,是山西平定州人,父亲名叫温启仁,是个教书先生。近几年当地连年旱灾,学堂关了门,他们一家人更是颗粒无收,去年他的父母就纷纷饿死了。那之后她就随着逃荒的人群一路乞讨到了京城。那日在围场附近也确有人看到了一群男子当街围殴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为保无误,微臣派人去那附近的青楼证实过了,确有此事。”李寅的声音洪亮,目光如炬,上唇的两撇八字胡随着他的叙述上下抖动着。
皇上静静地听着,久久地握着正在批奏折的毛笔一动不动,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舒了一口气,说道:“朕知道了。有劳李爱卿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皇上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就告退了。”
皇上点了点头,李寅便退下了。
“许康......她果然是个可怜的女子。”皇上满脸的怜爱。
“皇上这下可以放心了,奴婢恭喜皇上喜得佳人。”许公公抱着拳深深地鞠了一躬,打心眼儿里替皇上高兴。
“嗯。不过朕心里还是不能笃定,日后看看各人的动向吧。”皇上虽这么说着,嘴角已经忍不住爬上了笑意。
“对了皇上,皇后娘娘也派人传话来,说愿意接灵秀姑娘过去照顾。”
皇上放下毛笔,一脸无奈地说道:“连皇后也来抢人了,真是难为她了,自己的病体都快照顾不来了,还想着要照顾别人。”
“皇上,也难怪各宫的娘娘纷纷前来传话。皇上这些年一直忙于朝政,无心后宫。各宫的娘娘们只能干着急。这好不容易听说皇上得来了个新人,可不都盼望着能讨好讨好新人,借着他人的恩宠,至少能多见皇上几面。”
“朕刚登基没几年,根基还不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哪有心思天天流连后宫!”皇上满脸愠色地说道。
“皇上息怒,娘娘们也是为了大清的千秋万代着想。”
“哼,她们哪是替朕的江山着想,是替她们自己的荣宠着想!”
“奴婢失言,请皇上恕罪。”
“罢了。”皇上摆了摆手,兀自思索了一会,转头问道:“汐妃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动向。”
“汐妃近来一直安分守己,也不怎么与别宫的娘娘们走动,也是唯一没有派人传话要接灵秀姑娘的娘娘。”
“她母家......”
“富察大人一直恪守本分,未见什么僭越之举,也并无拉帮结派的迹象。”
“嗯。看来朕对她多心了。”皇上面露愧色,继续说道:“就把灵秀放她那儿吧。”
(六)
灵秀被转移到永和宫时,伤已经好了不少,但下床走路仍有些艰难。宫女刚刚把一切收拾妥当,灵秀便要求她们扶着自己,去拜见汐妃。
“民女参见汐妃。”灵秀艰难地屈着膝,低头说道。
“都已经封了位份了,就别再自称民女了。起来吧。”汐冉把帕子塞到胸前,微微抬了抬手。
“谢娘娘。”灵秀站起了身,依旧垂头站着。
汐冉朝桂娟使了个眼色,桂娟便屏退了一众宫女,只留下自己伺候。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汐冉歪着头,挑着眉毛看着灵秀慢慢把头抬了起来,心里惊叹于她的美貌,不免也生起几分妒意。
“果然是个美人儿,听寻着你的人说你如何貌美时,本宫还不太相信,如今算是信了。唉,也难怪都还没侍寝皇上就封了贵人。”汐冉叹着气,
“民......嫔妾今日的一切全靠娘娘的恩赐,嫔妾不敢有非分之想。”灵秀又低下了头,低声说道。
“嗯,知道就好。等你养好了身子,就要开始侍寝了。等荣宠盛了,可别忘了你进宫是来干什么的!”
“嫔妾明白。嫔妾定将尽全力助娘娘登上皇后的宝座。”灵秀腿上的伤还没好全,又站了这么久,终于体力不支,身子虚晃了一下,但她仍然咬牙站住了。
“这种话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以后万不可声张。行了,你回去歇着吧,改明儿让皇上知道你站了这么久,还不得心疼死。”汐冉想起那日皇上把灵秀送来永和宫时小心翼翼的神态,面露不快。
灵秀却不挪步,咬着唇,依然定定地站着。
汐冉见她那满脸的倔强,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心里虽然恼火,也只得开口恨恨地说道:“桂娟,把东西拿给她!”
桂娟体谅主子的心情,也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竟然敢这般无理,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去取了一个白色的小布袋子丢给了灵秀。
灵秀急忙打开袋子,一枚木质的戒指静静地躺在里面。她拿出戒指定定地看了良久,脸上这才舒缓了些,眼里却早已噙满了泪花,说道:“初一哥哥......”
“怎么,看过了信物还不放心?”汐冉终于忍不住怒火,厉声问道:“这可是只有你们俩才知道的信物,你还怕我找别人冒充不成?”
灵秀跪了下来,泪水一颗一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是,嫔妾只是想问问......初一哥哥的病......”
汐冉脸气得发红,可是想到自己的长远大计,也不得不压下火,没好气地说道:“本宫已经找太医给他瞧过了,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已经给他用了上好的药,病也见起色了。”
“谢娘娘!娘娘的大恩大德,嫔妾永生不忘!”灵秀把头砸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行了,赶紧起来吧。别忘了你的任务就行。”
灵秀这才缓缓地起身,用攥着戒指的手背擦了擦眼泪,行了礼退下了。
“娘娘,这温灵秀可真是得寸进尺!当初她就是个差点要去青楼卖身救情郎的穷人,要不是娘娘派去民间搜罗女子的人碰上了她,她现在可说不定在哪受罪呢!”桂娟望着灵秀消失的方向,愤愤不平地说。
汐冉皱眉挥了挥手,示意桂娟安静。自己又绞着帕子想了一会,说道:“桂娟,你吩咐下去,那个徐初一还是留不得,万一哪天被查出来了可就坏了。”
“那......温灵秀要求的每月都要送进宫的信物怎么办?他要是死了,旁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万一她看不着信物,不配合了怎么办?”
“那还不容易?我看那个木戒指不像是新制的,所以信物应该是他们两人过去留下的。那徐初一的父亲生前不是个木匠吗?我猜其他的信物也都是他们二人定情之后,徐初一给她做的,现在肯定被他全部藏在什么地方了,让他们严刑拷打逼问出来就行了。”
“娘娘英明,奴婢这就去办。”
(七)
灵秀住进永和宫已经半月有余,伤也痊愈了。每日由皇上特意嘱咐的膳食供应着,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没人的时候,她总是倚在窗边,拿着那枚木戒指静静地抚摸着。那是她和初一定情时,初一亲手给她做的。那时他的手艺还不娴熟,把这枚戒指打造得歪歪斜斜的。当他满脸通红地把戒指放到她手心时,灵秀不禁笑出了声,既是笑戒指的丑,也是笑初一害羞的模样。初一见她笑容灿烂,一时竟看得痴了,直看的灵秀也满脸通红时,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秀儿妹妹,以......以后我会好好练手艺,做个好木匠的。然后......娶......娶你做媳妇儿!让你吃好的穿好的!”灵秀没想到初一虽然看起来温吞吞的,竟也能说出来这么贴心的情话,一时感动地红了眼眶,坚定地说道:“初一哥哥,我相信你会是个好木匠的!但是我不要好衣裳,我只要能一直陪在初一哥哥身边就满足了。”灵秀十岁时便父母双亡,自己一个人苦苦地支撑生活,若不是住在隔壁的初一对她照顾有加,她可能早已饿死在家中。初一的父亲死后,他们二人便相依为命,在灵秀十四岁,初一十六岁那年,两人便定了情。从那以后,初一每个月都会给灵秀打造一个木质的小玩意儿哄她开心。这样虽然清苦却幸福的日子持续到了灵秀十六岁那年,初一生了顽疾,躺在床上气色一日不如一日。灵秀的父亲生前虽是个郎中,奈何去世得早,灵秀并未学会多少本领。她诊不出初一的病,找了不少郎中来,除了花光了银子,初一的病却未见起色。最后灵秀急的没办法,在准备去青楼卖身的时候,碰上了汐妃的人......
想到这儿,灵秀的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沾满了泪水。
“初一哥哥,你再等我两年。汐妃答应我两年期满,她便会想法子让我出宫。到时候你的病也好了,我们再一起......”灵秀望着窗外的天空,几只鸟儿急急地飞过,却久久地都没有飞出这深宫大院。她又忽然觉得前路漫漫,忍不住悲痛地哭出了声,在心里默默地呼唤:“初一哥哥,只要你能好起来,秀儿为你做什么都值了!”
“小主,小主!......小主您怎么哭了?”灵秀的贴身宫女宝鸽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看见一脸泪痕的灵秀,甚是惊讶。
“没事,我就是想我爹娘了。”灵秀急忙擦了擦泪痕,并没有责怪宝鸽的冒失。她还是没有适应高人一等的地位,人后跟丫鬟太监们也不愿讲太多规矩,更没有责罚过他们,惹得一种宫人欢天喜地地要拜菩萨。灵秀柔声问道:“看你这么惊慌,有什么事吗?”
“小主切莫忧伤,这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呢!皇上今晚要召小主侍寝啦!”宝鸽说着,欢欣雀跃地恨不得跳起来。
“嗯,我知道了。”灵秀一脸平静地应道,让宝鸽退下了。她从答应汐妃进宫那刻,就知道一定会有今日。
想到皇上的身影,灵秀的内心竟然也不全是抗拒。她养病这半月来,皇上每隔一日就会来看她。她念着自己的任务不敢对皇上过于冷淡,但也实在担忧初一的病情,无心讨好皇上,便大部分时候都装睡。看她睡着,皇上也不走,总是会坐在榻上看会儿书。有时她会听到皇上悄声嘱咐宫人动作轻一些,有时是轻声询问她的饮食日常。每每此刻,灵秀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如今这世上除了初一哥哥,皇上竟是第二个对她如此关照的人。当她偶尔醒着的时候,皇上便会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将这宫中的若干趣事说与她听,什么哪宫的猫儿亲人,哪宫的狗儿蠢笨,哪个院子的花开得好,哪个院子的鱼儿养的肥......还说等她病好了,就要带她一一看过。
灵秀的眼前一会儿是皇上挺拔的身姿和望着她时专注的目光,一会儿是初一大笑时皱起的鼻子,心中纠结万分,不知不觉间,天色竟黑了,侍寝的时间也到了。灵秀眼一闭心一横,默默对自己说:“反正一定要过这一关,不如暂且不要想初一哥哥了!”
(八)
已经过了秋分,外面虽然秋风萧瑟,可皇上的寝宫里却温暖如春。
皇上换上寝衣走到龙床边时,灵秀正在绣着龙纹的大红棉被里瑟瑟发抖。皇上见她面色苍白,知她心中不安,不免心生怜悯。
“怕了吧?”
灵秀虽然抖地牙齿上下直打架,却依然咬着唇说道:“嫔妾不怕!”
皇上伸出手靠近灵秀的秀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摸了上去。不知为何,他堂堂一国天子,每当看到这女子满脸的倔强时,总有些又爱又怕,生怕自己冒犯了她。
“你不用怕朕。就当朕是个民间的普通男子,也会喜欢山珍海味,喜欢好看的玩意儿,害怕电闪雷鸣,害怕巴掌大的虫子。”
灵秀抬起头,正对上了皇上满脸盈盈的笑意:“皇上诓人,哪有那么大的虫子。”
“诓你做什么,朕真的亲眼见过。”
“真的吗?那你说给我......嫔妾听听!”灵秀一下子来了兴致,激动地坐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只着了个肚兜。棉被滑落,裸露出她两个光洁秀气的肩膀,鲜红的肚兜更映得她的肤白胜雪。
皇上的眼神一下子炙热了起来,他定定地看了片刻,却还是去取了灵秀的寝衣给她披上,然后娓娓道来自己是如何在微服私访的民间见到那巴掌大的虫子的。皇上能言善道,一段并不出奇的经历却被他叙述地跌宕起伏,听得灵秀时而紧张地抓紧被子,时而开心地哈哈大笑。这一刻,她彻底忘记了自己所处何地,所对何人,所为何事,又不甘下风地叙说了诸多自己在民间听到的趣闻。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竟畅谈至深夜,直到灵秀实在抵不住困意,才独自沉沉睡去。皇上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像今夜这样畅快和轻松了。这宫中人心算计,他独自一人身处高位,甚至连枕边人都要防备,时常觉得心力交瘁。所以他喜欢和灵秀待在一起,她身上那种不卑不亢,与世无争的宁静气质,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而今夜灵秀的天真烂漫更让他沉醉。宫中虽然女子众多,却不是惧他,就是献媚于他。没有一人有灵秀身上这亲切可爱的劲儿。皇上望着灵秀美丽平静的睡颜,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秀发。困意不断地袭来,他却不忍睡去,只希望这夜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翌日皇上早朝时哈欠连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宫内。众人都知那一夜是皇上新得的美人侍寝,宫女们在一起讨论时总是一边害羞,一边窃笑。而嫔妃们个个都气地打翻了醋坛子,没少冲自己的丫鬟们撒火。可只有灵秀和皇上心里明白,那一夜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这小小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像一粒埋藏于他们心间的糖果,在人前见到彼此时,只相视一笑,那甜味便由心头涌向了全身。
这一夜过后,灵秀心里便有了皇上的影子。她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皇上竟然是个那般和蔼可亲,甚至有些可爱的男子。但一想到躺在病床上初一那苍白的脸,她便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她怎么可以忘了还被病痛折磨的初一哥哥,怎么可以沉溺于别的男子的温柔。灵秀便更频繁地握着她和初一的信物发呆,只有这时,她才能感到踏实。她明白,这高墙大院里的奢华是她命中本不该有的东西,这一时的贪欢,就当做一场梦吧。
(九)
转眼间腊月来临。灵秀已经被封了秀嫔,她常常将汐姐姐挂在嘴边,皇上只当她们同处一宫,性情相合,甚是高兴,便对汐妃也多了几分爱意。更让汐冉感到欣喜的是,她终于有孕了。皇上也万分高兴,允诺等汐妃生下龙胎便会晋她为贵妃。一时间永和宫二人的风头无人能及。
“娘娘,这个月的信物拿来了。”桂娟把一个木制的镯子递到汐冉手中,就给她揉起了肩膀。汐冉自从有孕后,便天天嚷嚷着浑身不舒服,把太医和丫鬟们忙活的够呛。
汐冉把镯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见它通体光滑,并无特别之处,于是问道:“你确定没弄错吧?不会被她瞧出什么破绽来吧?”
“娘娘放心吧。底下的人说那徐初一把这一箱信物藏在了自家后院的地底下。他们打开数了数,除去已经拿给秀嫔的三样,刚好还剩下二十一样小玩意儿。”
“二十一样......”汐冉一边念着,一边闭眼算着,“哼,她倒是算计得精准。”
“娘娘,这徐初一也真是个硬骨头。据说底下的人去打了他好几次,他硬是不肯开口,要不是有个机灵点儿的前几日翻箱倒柜地终于寻得了那个箱子,娘娘可就得一直受着秀嫔的气了。”
“她想得美!”汐冉怒目圆瞪,“夺了皇上大半的恩宠不说,还敢跟我讲条件?她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现在还在青楼里卖笑呢!”
“娘娘切莫动气,龙胎要紧。”桂娟紧张地抚着汐冉的背。
提到孩子,汐冉的表情顷刻间变得温柔如水。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呼了一口气,说道:“唉,再忍上个一年半载的,本宫的苦日子就能到头了。”
“娘娘,可如今这徐初一死了......若两年期限到了,秀嫔若发现了真相,会不会真如她当初所说的那样,告发娘娘然后自尽?”
汐冉想起来几个月前,底下的人前来回禀在街头围殴温灵秀的场景,纵使她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竟仍然不发一言。汐冉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但脸上仍不肯服气:“我还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吗?等本宫当上了皇后......”汐冉突觉失言,顿时住了嘴,瞄了瞄四周,见屋子里只有她与桂娟二人,才继续说道,“等那之后,本宫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她!”
“娘娘,秀嫔求见。”房外一个宫女隔着门通报道。
“她倒积极,每个月都是一天也不肯耽误地来讨。”汐冉低声嘟囔着,冲着门外喊道,“让她进来吧。”
“参见娘娘。”灵秀行了礼,便坐在桂娟搬来的凳子上。
“诺,这个月的东西。”汐冉向桂娟示意了一下,便假意玩弄着自己的手镯,用余光紧张地观察着灵秀的反应。
灵秀接过镯子,像之前一样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起身谢恩时,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谢娘娘。臣妾今日感到身体不适,可能是感染了风寒,不敢与娘娘久处一室,就先告退了。”
汐冉听闻立刻拿绢帕捂着自己的鼻子,挥挥手让灵秀走了。
“桂娟,你说她不会发现了吧?”
“娘娘您多心了,奴婢看秀嫔并无异样。不过奴婢会吩咐下人们盯着点她,看她最近可会有什么异样。”
“嗯,去吧。”
(十)
灵秀一步一步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寝宫内,再也支撑不住,一歪身子倒在了宝鸽的身上。
“娘娘,您怎么了?”宝鸽吓了一跳,急得声音都变了。
“宝鸽,现在是几月?”
“娘娘您可别吓奴婢,现在是腊月啊!”宝鸽边说,边把手放在灵秀的额头,“哎呀,好烫啊!奴婢扶您去床上躺着,然后就去传太医!”
“腊月......那腊月的梅花该开了吧?”灵秀的声音气若游丝。
“梅......梅花?娘娘您先养病,等病好了,奴婢陪您去看梅花。”宝鸽眼含热泪,匆匆忙忙地扶着灵秀躺好,便跑去叫太医了。
灵秀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初一拿着几支梅花冲他笑,待她要伸手去接时,初一便转身走了。她着急地追上去,哭着问初一是不是不原谅自己进宫的事情,初一回过头,已是泪流满面,却依旧笑着,在灵秀扑上去的一刹那,消失在了皑皑的白雪中。天地茫茫,顿时只剩下灵秀一人绝望地四处奔走呼喊。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依稀看到了一个男子正穿过风雪向灵秀走来。灵秀再定睛一看,那人竟是皇上。
“灵秀,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朕了!”皇上握着灵秀的手,一脸的焦急。
灵秀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却见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瓶梅花,这才清醒过来,忽然悲从中来,泪水又盈上了眼眶。
“灵秀,你昏过去的时候都梦到什么了?哭得那样悲痛。”皇上满眼的心疼像是要溢出眼眶。
“我哭了吗?”灵秀摸了摸枕头,竟然冰凉凉的湿了一大片。“我......臣妾梦到了已经逝去的亲人,心里觉得难过。”
皇上爱怜地摸了摸灵秀的头,说道:“你这一场风寒着实染得严重,竟昏过去了一天一夜。太医说你要是再醒不来,怕是......”皇上说着,竟有些哽咽。
灵秀反握住皇上的手,柔声说道:“臣妾这不是醒来了吗?”她知道,她再也不能回到初一哥哥的身边了。眼下,只有眼前这个男子是真心地疼爱自己了。
灵秀甚少主动和皇上做这样亲热的动作,皇上一时间高兴地连声说道:“好,好,醒来就好。从今往后,朕不会再让你受丝毫的风寒了。”
灵秀哑然失笑:“皇上难不成还能让风绕着臣妾走吗?”
“朕能指挥千军万马,能指点天下,就定能替你遮风挡雨。风不能绕着你走,但是朕可以站在你的身前,替你挡下烈烈寒风。”皇上说得认真,握着灵秀的手也紧了几分。
灵秀又红了眼眶,却在心里默念:“可是有些事情,必须要我自己去做。”
痊愈之后,灵秀便悄悄吩咐宝鸽找个可靠的人去查看初一的详情,谎称是自己一个远方的堂哥。她进宫前留了个心眼,跟踪了接走初一的人,看他们把他送进了一个宅院后,才匆匆跑去围场外赴约。因为她的迟到,那群人以为她要逃跑,便打她更狠了。眼下,灵秀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却总还抱着一丝期望。
“娘娘,下面的人回话说,按您给的地址寻着您堂哥时,他已经死了。”
灵秀跌落进椅子里,紧握住把手,吩咐宝鸽继续说下去。
“那人听住在附近的人说,前几个月见有郎中出入。后来就只见过一群人隔三差五地闯进去,不久就会传来惨叫声......直到腊月下过第一场雪之后,那群人扛着一个浸满了血的麻袋离开后,就再无人往来那宅子了......”宝鸽说得不忍,一直盯着灵秀的脸色,生怕她又晕了过去。
灵秀在心里早已咬牙切齿般地恨,面上却波澜不惊,只叹了一句堂哥命苦,打发走宝鸽之后,才敢落下泪来。
“是我害了初一哥哥。若不是我抛下他,他怎会受这样大的折磨。”灵秀悲痛欲绝,恨不得自己随初一去了才能谢罪。她思忖了一会儿,又苦笑了起来:“我真是太傻了。汐妃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放我出宫,她若当了皇后,怎么可能留着我这个把柄活在世上......我竟然自作聪明地以为有信物传递,她就不敢动初一哥哥......”
灵秀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唤来宝鸽,说道:“宝鸽,以后每日我服用止咳水时,你都提前准备好一碗板蓝根水,趁无人时替换掉,再倒掉原来的汤药。”
宝鸽听出了灵秀的言外之意,吓得脸色苍白:“娘娘,那药......”
灵秀摇了摇头,轻声说说道:“不碍事,今后停了即可慢慢恢复。”她从小在药房里长大,早就尝出那止咳水中多添的几味药是干什么用的,但她依旧喝了。从前她是不在乎,可从今往后,她不得不为自己做打算了。
(十一)
第二年盛夏,汐妃顺利诞下皇子,被晋升为汐贵妃。
“娘娘,您离最终的成功又进了一步!”桂娟给汐冉扇着扇子,欣喜地说道。
汐冉看着摇篮里的小婴儿,眉眼俱笑。这是她的皇儿,他还那么小,那么脆弱,生在这深宫里,注定一生都无法做个富贵闲人。现在,只有自己才能拼命护他一世周全了。虽然两年之约还未过半,她却不得不早早地筹谋起来。
“桂娟,近来皇后身体如何?”
“还不是老样子,吊着一口仙气,却怎么都不舍得撇下她的一儿一女先去。”
“她最好能识相一点,不要逼本宫出手。”汐冉的眼神凌厉,吓得桂娟一时也不敢出声了。
“秀嫔那边呢?”
“秀嫔也算乖巧,避子汤没有断过,这几个月照例来拿信物之后,也未见她有什么异常。”
“那就好。去我娘家递话的人有信儿了吗?”
“有了,奴婢今日正打算回禀娘娘呢。富察大人说会按您说的去办。”
“知道了。务必吩咐下去,要办事的人都机灵点,不要留下什么把柄给人抓住了。”
冬去春来,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来年立夏之后,汐冉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眼看着离两年的期限越来越近,可皇后依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见好转也不见加重。汐冉终究还是拿不准几个月后,期限到了,知晓真相的温灵秀能做出什么狠心的事情来。她再也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吩咐桂娟让传话给娘家人,日子就快到了。
“桂娟,药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娘娘。”桂娟知道事关重大,一脸的凝重。
“嗯,去把秀嫔叫来吧。”
灵秀缓缓走进来,行了个礼,虽然仍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她定定站着的身姿总是透着一股刚强劲,每每都看得汐冉不高兴。
“离本宫答应你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皇后却还是吊着一口气,本宫也等不及了。你去把事情了了吧。本宫已经替你筹谋好了,事成之后,便寻个你刻意冲撞本宫和阿哥的借口,让皇上把你发落到冷宫。再谎称你病死了,到时候寻个宫女的尸体,弄花了脸冒充你。你就借着御膳房拉菜的车出宫。”汐冉总怕自己的心虚透着话语传出来,便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灵秀不动声色地谢了恩,接过了桂娟递过来的一小包药,又听汐冉交待了几句,便行了礼退下了。
汐冉紧张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跟桂娟确认吩咐下去的人和事都妥当没有。屋外忽然电闪雷鸣,把汐冉吓了一大跳。她抚着心口望向窗外,心里默念道,是该变天了。
(十二)
三日后,乌云压城,暴雨连连,宫中大变。
宫人们只听说那日皇后娘娘饮汤药时被匆忙赶到的秀嫔将那汤药一掌打翻,跪地痛哭,宣称自己有罪。皇上大怒,可谁知最后竟是汐贵妃被贬为庶人,发落冷宫。秀嫔只被罚禁足三十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都讳莫如深,毕竟汐贵妃平日里对待众嫔妃和宫人们苛刻惯了,也无人愿意去计较真相如何。
永和宫内,灵秀已住进主位。她望着屋外的倾盆大雨,吩咐宝鸽拿伞,她要去看一个人。
“娘娘,奴婢知道您是禁足憋坏了,可是这雨这样大,还是别出去了吧?”宝鸽把伞藏在身后,一脸担忧。
“不碍事。”
宝鸽无奈,只得替灵秀撑了伞。待跟着灵秀走到冷宫门口时,她吓得脸都白了。
“娘娘您好端端的来这种晦气的地方做什么?”
“你要是怕,就不用进去了。”灵秀说着便迈进了院子。宝鸽哪敢让灵秀一个人去,只能苍白着一张脸慌忙地追了上去。
推开破旧的木门,灵秀看到汐冉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上,见了她进来,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你还敢来这里?你个背信弃义的贱人!”
“背信弃义?你我之间有信义可言吗?”灵秀不由得发笑了,“就算是有,先背信弃义的人,是你才对吧!”
“你胡说!你让本宫每月一给的信物本宫都做到了,你到底为什么出卖本宫?”
“你还敢提信物,”灵秀的声音抖了起来,“你只知道我让初一哥哥每月递信物进来,却不知道每个月的信物是有顺序的吧?”
汐冉怔住了。
“那时初一哥哥每个月给我做小玩意儿时,都会在一个不起眼的边角刻上一朵当月盛开的花,而信物传进宫的顺序,理应按照不同月份的花来。那年腊月,那个信物上刻的本应是朵梅花。而你给我的木镯子里刻的却是茉莉!那时我就知道......”灵秀顿了顿,声音哽咽地说道,“初一哥哥怕已经被你害死了!”
“你竟然那时就知道了......却能深藏不露这么久......你果然可怕!本宫真是瞎了眼,最初就不该让你帮本宫!”
“是谁帮你都不重要。你存着这份野心,皇上就容不下你。你以为单凭我告发你逼我服避子汤和毒害皇后的事就能让皇上这么动怒吗?在你让你母家去四处奔走结交大臣时,皇上就已经开始留意你了。我告发你之后,皇上果然在那些大臣家里搜到了要举荐你为皇后的折子......”
汐冉从椅子中滑落,呆呆地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你只是一介庶民,本宫不可能会输给你......不可能......”
灵秀看她这般失魂落魄,心中的恨意也淡了些,叹了口气,便转身走了。
“娘娘,汐冉她没有冲撞您吧?”宝鸽见灵秀从房中出来,连忙撑了伞迎上去。
“没有。”灵秀觉得心里空空的,“宝鸽,你说今年宫中的梅花还会开吗?”
“当然会啊,而且皇上看您那么喜欢,特意命人在咱们宫中也栽了几棵。”
“你去让人把它们拔了吧。”
“娘娘这是为何?”
“没什么,咱们回吧。”
这天夜里,灵秀做了一个梦。梦中初一笑着将一对刻有梅花的耳坠替她戴上,便转身离去了。
翌日,太医诊断灵秀已经怀有身孕。数月后,灵秀顺利诞下一位皇子,起乳名为,楚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