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岭,这座小山虽说名字奇怪了点,地处咸阳,但是这名字的意味,却与关外有些异曲同工,不过老秦人的淳朴也与关外汉子的好客一般无二。
狐仙岭虽小,却也养活了山下的几十户人家,村中妇人也会借着狐仙岭的地利吓唬村中啼哭的幼童,譬如再哭山上的狐仙把你抓走之类的。这么多年来狐仙岭却没出过一次事。偶尔碰上夜黑风高的夜晚,村里的樵夫贪图些好酒的碎银子晚归多背了一旦柴回家,在家里苦等的妇孺老人,看向另一边依稀可见的茅山,却也总是莫名的安心。
虽说比不上龙虎山高高在上的天师们,但是前些年,狗剩不信邪,去河里被抓替死鬼的水鬼勾魂,不也是老道长坐了王二虎两个时辰的牛车给救了回来不是。
老刘头坐在村口磕了磕那杆陪了他小半辈子的的老烟袋,又吧唧了一口烟,有些为难的看了看狐仙岭,这几天村里的后生打柴的时候,总感觉山里有股子凉气,甚至就连平时五岁的憨丫头都敢抓的肥硕兔子也会冒出让村里猎人胆寒的劲儿来。虽说眼下还未惹出什么麻烦事来,可毕竟村里就这么几户人家,家长里短的,村里的后生都是自己看着长起来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不也晚了不是。
老刘头又磕了磕烟袋,使劲的吧唧了一口烟,这回入口的没有想象中的辛辣气味,只有一股子清冽的乡下空气,老刘头愣了一下,但到底也没有从怀中再掏出一些烟叶来。
只是苦笑着对身后的老妇人告起饶来:“崔家嫂子,再怎么说我也是村长不是,这眼袋还是当年老道长送我的,当年为了这馋嘴厚着脸皮收下了。如今为了咱村的年轻后生们,咱老刘也能厚着脸皮再上茅山一次。”顿了顿“不管是咱们疑神疑鬼还是真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个月十五,都把我家里的老黄牛拉倒集上买了,给道长们添些香火,人家不在乎,可是咱们欠人家的太多了。”
茅山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却在蒲团上谈了一口气:众生皆苦,刘茂材,我茅山渡你,可我这茅山唯一成器的徒儿,又如何自渡呢?
此时日暮西垂,再村里院落玩耍的孩童,接下了砍柴回家父亲手中的斧头,指着西边的天空说道:“爹爹你看,道长们的家变成紫色的了。”却被父亲笑骂着拉进屋中不一会便升起袅袅炊烟。
隔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老刘头家里来了个面目清秀的小道士。偶尔有为老不尊的老猎户趁着酒劲打趣老刘头年轻时候背着刘家大娘做了些才子佳人的勾当,这回被人找上门来了。小道士乐呵呵的也不恼,跟在老刘头身后笑着打了个哈哈。老刘头见小道士并未放在心上,这才放下心来,抖了些老猎户年轻时的糗事,直教那老猎户悻悻然的一直嚷喝酒喝酒,这才作罢。
年纪轻轻的小道士虽说平易近人,没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师做派,但终究也是几百年传承名门正派出来的弟子,气度涵养与小村庄里同龄的朴实后生比仍旧是天差地别,也难免让村里的几个正值年级的怀春少女多红了几次脸,同龄的小伙子对小道士眼里也不可避免的多了几丝敌意。直到有一天,狐仙岭蹿下一条大虫,还未等伤人,便被小道士制服,后生们才慢慢平复。也知道了小道士名字叫做道临。
小道士道临上山的时候,仅仅只会了刘老头一声,便独自上山。山路崎岖,但对于修为登堂入室的小道士来说也还不放在心上,如履平地一般,仿若游山玩水。几次遇到开了灵智未曾杀生的林间精怪也会驻足讲上一会修炼的窍门再行离去。即使这狐仙岭不大,却也经不起这般耽搁。
虽不如华山之险,但这山上也有几处让寻常人望而却步的地段,所幸今天的月亮格外明亮,才没有让小道士道临吃了个不熟悉地势的暗亏。直到明月高悬,道临才看到了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茅屋。
道临站在茅屋外,收起了平时笑呵呵的憨厚模样。神色一凛,随即又换回那个在江南道不学无术李府三公子的纨绔嘴脸,扣了扣门:“喂,有人没有,本少爷迷路了。”
道临之前思索了许多场景,或是一个千娇百媚的丰腴女子,欲拒还迎的与自己周旋;或是烟雨楼花魁那般不食人家烟火,待价而沽的高冷模样;最不济也是精怪异闻里哄骗穷酸书生,书香门第知书达礼人家的小姐。
然而眼前这位稚气未脱,堪堪化形,一只耳朵还俏生生的蜷在头顶,身后三条引人注目的尾巴一耸一耸的样子,却着实让道临惊愕了一番。
“公子,你终于来了呢。”小丫头兴高采烈的样子让道临没来由的心里一软。再回想起之前的猜测心里不免的有些悻悻然。小狐妖却没看出这些,只顾着扯着道临的袖子把他往屋子里拽。
可怜道临作为江南道首屈一指的大纨绔,之后虽说再山上修道求长生,说不上是那种未经人事的死板道童,却也对现在这种场面束手无策。于是被小狐妖安置在屋内的草榻上坐立不安,略显拘谨。小狐妖看着道临这幅模样,噗嗤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仍是一板一眼的给道临看了茶,一丝不苟。道临端起茶杯浅啄了一口,竟是难得的珍品,虽说比不上当年世子殿下拿来炫耀的大内贡品,却也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杯中之物。见小狐妖尾巴要翘上天的骄傲模样,道临伸手刮了一下小狐妖的鼻尖,用力的捏了捏小狐妖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另一只手制住她张牙舞爪的双手。玩闹间,咕噜一声响,却将小狐妖的动作制止了。
“公子,你还没有吃饭?”
道临也不尴尬:“路上游山玩水忘却了,本来也不至于如此,不成想你这小丫头气力惊人,逼得本公子动了神通,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
小狐妖翻了翻白眼,轻轻的啐了道临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挣脱道临的手,蹦蹦跳跳的跑向了厨房,道临看向小狐妖的方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浅尝了一口,望向窗外的那轮圆月,要是有百花阁的桂花糕就好了啊,又自嘲一笑,这山里拿来的桂花糕。
几十里外的茅山静室中,老道士身前的蜡烛没来由的晃动了一下,老道士睁开眼看了一眼无风自动的烛火,随即微微苦笑摇了摇头,便再次入定,没了动静。
厨房那头吵吵闹闹约莫小半个时辰,小狐妖一脸郑重的捧着一个华贵的食盒。道临正襟危坐,只是严重那抹笑意却从来未曾敛去。道临打开食盒,却是一碟精致的糕点,道临将碟子放在桌子上,拿起一块温热的糕点。
“小丫头,既然是刚刚出炉的点心,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放进食盒中呢?”
“才不要你管!”
道临将手中的糕点整个扔进口中,腹中饥饿,狼吐虎咽,却正是方才自己念叨的桂花糕,而且口感更是不比那种烟雨楼三层包厢内才能享受到的极品货色差。
当下也不再多说,仔细回味口中糕点,又喝了一口余温尚在的茶水,又抓起一块,这次确实细嚼慢咽,怕像刚才一样唐突了佳肴。小狐妖则是将粉嫩的脸蛋塞进驻在桌子上的右手中,挤出一个好看的形状笑眯眯的看着道临将食碟中的桂花糕慢慢变少,身后的尾巴时不时的摇晃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脸上一块尚未擦拭的面粉痕迹亦愈发的赏心悦目。
道临吃完点心,给小狐妖倒了一杯茶水,此时碟中还余下几块糕点,主人在前,此时道临却也不是江南烟雨楼的不知礼教一掷千金贵胄甲绅士,主人未动,都已是唐突,若是一扫而空却坐实了恶客无疑。
咕噜一声,这次确实从对面的小狐妖那传来,道临从怀中抽出家中二哥送他的那块堪称绝品苏锦手帕,包裹着一块桂花糕,跟着小狐狸走进厨房,想要将手中的点心未给小狐妖。
厨房中,小狐妖弯着腰将头埋在灶台上,灶台上散落着还未调制的桂花、面粉,更多的是桂花糕的残次品。道临伸手拍了拍小狐妖的肩膀,示意她张嘴,小狐狸回头两腮鼓鼓囊囊的,却是再也容不下半分糕点,道临拿着点心的手递出了一半,顿在半空,小狐狸回头见是道临,眼中漾出笑意,伸手把道临的手往他手边推,满是残破点心的嘴里含糊道:“公子,好的,你吃。”
道临手中的糕点坠地,粉身碎骨。
雷声大作。
不知从何时开始茅山老掌教视若珍宝的祖师道袍好似被雷劈过一样的破破烂烂,被天师府觊觎多年号称可抵御一次天劫的掌教苻剑上也多了一道裂痕,老掌教也多了雷雨天气闭门不见客小酌两杯的习惯。
江南多雨,千里之外的江南道依旧梅雨绵绵,被当今天子笑骂道,一腔才气化脂粉,满腹诗书作红妆的状元郎,却是端起一酒,搂紧了身边烟雨楼的新晋花魁:“江南什么都好,只是这雨也太不讲道理,平白辜负了这大好月色,幸亏我却没有辜负你。”
一阵遥远的雷声传来。任凭这位才思敏捷的花魁如何思索却也看不明白,这位名动天下的李家二少爷为何突然泪流满面,竟一壶前进难求的女儿红倒入江水;吃了一块平素从不入口的桂花糕;再不曾搭理这位金陵江上的绝色花魁,只是对着一轮明月默默饮酒直至醉倒这花舟之上。
只是服侍李二公子就寝的时候,在这位新科状元郎含糊的呢喃中听到了什么孽缘,什么误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