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上三竿,肚饥贪馋。
我溜过习武场时,被大师兄逮了个正着。
“师妹啊,今天的功课你是不是又没做?”大师兄东门敬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像极了爹爹。
“食,色,性也。请问大师兄,这句该怎么解?”我虚笑着提问,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长篇大论,一边拖着他往外走。当他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出了山庄,到了老邢家的包子铺前。
香喷喷的猪肉大馅煎包子正好出锅。
大师兄无奈地掏出银钱,给我买上一大袋。
真好!不愧是除爹爹外最宠我的大师兄。
真香!不愧是方圆百里内最最好吃的肉包子。
“师妹啊,你成天贪吃贪玩,不好……”
我迅速用肉包堵住大师兄的训诫。
春光无限好,何苦多烦恼。
一壶茶,一肉包,人生尽欢。
大师兄看着我惬意的模样,终是笑了。
这时,包子铺前又来了个人。
我猛扯大师兄的袖子,“哇,美人!”
大师兄脱口而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呆子啊!连我都知道这诗句是形容女子的。
眼前这人,明明是男的。
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少年呢?
我手里的肉包子,突然就不香了。
我本能往大师兄身后缩了缩。
今早起来,急着出门,我没盥洗梳妆,一身衣裙,也是胡乱穿上的,现在才发现皱皱巴巴,好没形象。
其实吧,人家压根没顾得上看我。
貌美是非多,他一露脸,就被调戏了。
恶少们围将上来,非要扯他去吃酒。吃酒就吃酒,又非要去玉南楼。谁不知道那是玩小倌的地方啊!
美少年再三推辞,却挣脱无力,急得大呼。
英雄必须救美!
大师兄上前,轻咳一声。
恶少们闻声,戾气十足地望过来,一望就望到了杵在大师兄身后的我,顿时换了脸。
“呵呵,大小姐在呢?我们这就消失,这就消失。”
一时间,人就都跑没了。
大师兄一脸困惑,“你认识他们?”
我难道要说,这些年我出庄厮混,早已经打遍城中恶霸,成为霸中霸了吗?
不。绝不能让爹爹知道我如此不贤良淑德。
面对大师兄的疑问,我佯装无辜懵懂。
偏偏那好看的少年也看过来了。
我的脸好僵,应该怎么笑来着?不对不对,不能露齿。掩一下?咳,怀里抱着肉包子呢。
2
少年自称姓苏,名炎,字战夏,死活要跟着我们回来,说要拜庄求师。
大师兄带他去见爹爹,我就不凑热闹了,赶紧回我的凌香别院,仔细洗了两遍脸,梳了头,点了妆,换上新裁的春裙。
我一路往正义堂走,引来众师兄起哄。
“悦儿师妹?!没想到梳妆打扮起来挺像女孩子的啊!还怪好看!”
呸呸呸!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爹爹招手让我进去。
大师兄见我这模样,明显一愣。
苏战夏跪拜在地,没有抬头。
爹爹很犹豫,觉得苏战夏不是练武的良才,可他头都快磕破了,天可怜见。
“罢了罢了,”爹爹最后无奈地说,“这里功夫最次的就是小女悦儿了,你若扛得下她一招,我便收你为徒。”
苏战夏终于抬头了,眼睛里燃起希望来。
“求求你!网开一面。”
我读懂了他的眼神,偷偷做个让他放心的手势。
云开雾散。流云掌初级第一式。
如林间风起,轻轻柔柔舔人身畔,一闪神,突然烈日破出,掌风直逼罩门,猝不及防。
苏战夏当即飞起,再落地,已经不省人事。
爹爹和师兄们目瞪口呆。
“这是云开雾散?杀伤力这么高?”
哼,看不起谁呢?虽然平日里我偷奸耍滑不肯勤练,但没听说过骨骼清奇的天才吗?看日后谁还敢说我功夫最次。
我这惊艳一击,让爹爹喜上眉梢,随即又愁云惨淡,“让你击倒他以示拒绝,可没让你把人打死啊?”
我无奈摊手。
“罢了罢了,快来人将他送去杏林堂,让柳神医好生救活。”爹爹抚须沉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被人说是咱们霄云山庄欺人,可就不好了。”
我不说话。
大师兄扫我一眼,进言道,“若苏战夏醒转,师父破格收他为徒,别人便不好再说什么闲话。”
爹爹思考再三,也认为只有此法最为妥当。
事毕,我向爹爹告退,悠悠然转回凌香别院。
大师兄追上我,“你故意的吧?”
我当然不……能承认。
柳老神医的医术,我信得过。
我下手的轻重,我更信得过。
爹爹本意是拒绝收徒的,但我莫名把人打成重伤,爹爹爱重名声,便只能留下苏战夏。
可怜苏战夏,要转一圈鬼门关才能留下来。
想到这个,我偷溜出去玩的心情都没了。
大师兄又冒出来一句,“苏战夏的脸,真是百看不厌……”
“对啊对啊。”我顿时心花怒放,口水都快流出。
大师兄见状,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等等。我是不是暴露了?
3
往后几天,我天天去杏林堂看苏战夏。
柳神医一见我就吹胡子瞪眼的。
“紫筑果得之不易,食之能增强功力,千金难买,江湖人趋之若鹜。你可好?天天来我这偷吃,当它是果脯蜜饯啊?”
我赶紧献出珍藏,一坛十八坡陈家的百草女儿红。泥封拍开,他立马闭嘴。
其实不用我哄着,柳神医也会不吝好药地救治苏战夏。医者仁心,本性难移。
待苏战夏醒来之后,必将脱胎换骨,不说立刻能变成习武之身,至少也比以前身强体健。
这一伤,百利而无一害。
我蹲着看苏战夏的睡颜,怎么看都不够。
柳神医问我,“喜欢他?”
我狂点头。
柳神医给我一个白眼,“肤浅。好看有什么用?”
这类言辞透出的全是赤裸裸的嫉妒。
好看本身就是功用啊,有净化浊世烦扰之特效。
柳神医还在循循善诱,“女孩儿该嫁顶天立地的英雄侠客……”
我反问,“什么是英雄侠客?”
“像你爹霄云子那样的,武艺超群,胸怀宽广,忠义有节,公正无私。”柳神医说。
我歪头一想,“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柳神医一个扫帚甩过来,“要脸不要?”
这时,苏战夏动了一下,我一道掌风把飞来的扫帚拍走,生怕它砸到伤病员。
苏战夏那长长的睫毛颤啊颤,一对清眸缓缓睁开,从迷散到聚焦,定在我的脸上。
“师弟!你终于醒了!”我眉开眼笑。
苏战夏又动了动,立刻表情痛苦。
我把药碗从柳神医手中夺过来,殷勤地端到苏战夏跟前,“极品九魄固还汤,包你三天之后便能生龙活虎。”
苏战夏看看碗,看看我,眼一闭,“大小姐若觉得在下不配拜入山庄,求打死就好,莫费尽心机戏耍作弄在下。”
“真的是九魄固还汤,取休琅残壁上的金痕草草心,和鬼阜林中的蛊隐猫耳尖血,配上疗伤汤药,用冰丹潭底泥制成的药盅煎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才……”我赶紧解释道。
苏战夏冷哼一声。
我急了,“不信?我喝给你看!”
柳神医马上把我摁住,“找死啊?药能乱喝的吗?”
“在下不才,待能走动自会离庄,不劳烦大小姐惦念。”苏战夏又冷冷地来一句。
我我我招谁惹谁了我?不识好歹。
好气,我抬手想把药碗掼地上。
柳神医双目一瞪,“试试看?被蛊隐猫抓伤的手臂我这还包扎着呢。看我会不会翻脸?”
我反瞪,把碗轻轻放到旁边药案上,一滴药都不敢洒出来。不甘心,找话气他,“你的紫筑果真酸,一点也不好吃!”
柳神医一掌拍来,我顺势躺倒。
唉,好难过。让我死了算了。
4
青天白日,风滞虫寂。
这是我没回山庄的第三天,一出现在圩集上,就发现有很多人冲我笑,给我塞瓜果蔬菜鱼肉点心糖果蜜饯,拉我去听戏吃酒赏花逛庙会,各种感激涕零,各种亲切。
这都怎么了?
好不容易躲到人烟稀少之处,看到角落有个面壁瑟瑟发抖的大哥,跑过去拍他肩膀想问问。
谁知大哥转过身扑通就跪倒,“大小姐,小的刚刚当人手下小弟,还没做过恶,只是不小心路过,求你高抬贵手……”
哦。意思是个小喽啰。
我高抬手,伸个懒腰,“把你老大叫来。”
不一会,肿着左脸的老大到了,一个劲地扇自己右脸耳光,“大小姐,是我没管好手下,不该让他出门……”
我一看,这不是商大流氓吗?
“商老大,听说西头屠家老二与你有夺妻之仇?走,给你伸张正义去。”我摩拳擦掌。
“大小姐,前天已经伸张过了。”商老大捧着自己的左脸道,“前脚伸张完,后脚因为我砸过屠老二的馆,屠老二一告状,你反手就教训我一顿……你都忘了吗?”
“是吗?那谁还有什么冤屈什么不平?”我眼巴巴看着商老大和他一众小弟,盼着谁能再找出个人来给我揍。
一眼过去,个个摇头。
“大小姐,城中的流氓地痞恶少什么的都要改行了,我也打算带着小弟做点正经小买卖……听大小姐的,再也不横行霸道……”
“那不行,没坏人了以后我拿谁出气啊?”我扯着商老大不依。
商老大都快哭了,“我想当好人啊,给个机会……”
我松开商老大,恨郁难舒,“行行行,你们都当好人,就我是坏人!”
“闹够了没有,该回去了。”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大师兄找来了。
我转身就跑,使出一招飞燕穿云,跳上屋顶。
“师姐!”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我心肝一颤,一时没站稳,从屋顶掉下来,掉进大师兄的怀里。
“哈哈哈,大师兄,你脸好红。”我赶紧从东门敬怀里滚下来,看到他身边果然站在那个气死我的苏战夏,还捧着一袋子老邢家的肉包子,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呵呵,师弟的好东西,我这坏师姐哪里配吃?”
他一声师姐,我便知苏战夏已经拜师成功,可是依旧难受,我靳悦任情任性长到十六岁,什么时候为人操心过?被误解委屈过?
想打人,想吃人的心都有!可以有!
我恨恨地望向苏战夏,掌中蓄力。
苏战夏微微一笑。
哎哎哎,这该死的倾城倾国——我投降。
5
我的凌香别院坐落在霄云山庄的西北角,紧挨着的就是习武场。一大早,我遥望见苏战夏往这边来,立刻换上一身练功劲装跑出去。
师兄们见到我,又起哄,“稀客啊,悦儿师妹居然来习武了……”
咳咳,才不要理他们呢。
苏战夏就在边上,大师兄在教他一些基本功。
我过去跟大师兄打招呼,要他一起教我。
大师兄的脸拉得老长,“师妹,这些你三岁就会了。”
苏战夏有点不自在,不过没办法,谁叫他拜师迟呢。我厚着脸皮在他旁边扎马步,冲大师兄嘻嘻笑,“巩固一下,巩固一下。”
大师兄哼了一声,“好啊,午膳前不许动。”
不动就不动。
我是轻轻松松,苏战夏可遭了大罪,不一会他就两腿发抖,汗流浃背,脸色发青,“师……师姐,我不行了。”说完,瘫倒在地。
其他师兄见状,挤眉弄眼,“小师弟啊,男人,怎么可以不行呢。”大师兄皱眉呵斥,“师妹在呢,你们收敛点。”他们笑得更放肆。
我闭眼深呼吸,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苏战夏缓过劲,爬起继续练。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我收起马步叫上苏战夏去吃饭。他直接收功躺倒不动了。
其实我很想问苏战夏,为什么要来拜师习武?安心做个温文尔雅的翩翩文公子不好吗?不过,我不敢问,怕刺激到他。
毕竟,天天被耻笑,是个人都会难过吧。
我正想着要不要悄悄把饭菜带过来给苏战夏,突然听到山庄的铜钟响了。
钟响,一是祭祀,二是示警。
这时节不是祭祀季,那就是山庄出了什么紧要事。
大师兄听闻,立即带领众人往正义堂方向赶去。
刚才还瘫成泥的苏战夏挣扎起来,看样子也想赶过去,奈何腿沉如铁,行动缓慢如蜗牛。
我在一旁不忍看苏战夏这般狼狈模样,宽慰他道,“你不用着急,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又有歹人想偷摸进墨锦阁,一年到头总会来上这么四五回,习惯就好。”
苏战夏一听,更急。原本只是拖着腿走,现在愣是咬紧牙小跑起来,憋得脸通红,汗满头。
我突然福至心灵,问道:“师弟,你不会是为了想进墨锦阁才非要拜入霄云山庄的吧?”虽然早有预感,但看到苏战夏拘谨又诚恳地点了点头,我心里还是涌上难以明说的同情。
这呆子以为是霄云山庄的人就可以自由进入墨锦阁了?
6
墨锦阁号称天下第一藏书楼,是穷靳氏十几代人之力,汇聚世间奇珍墨宝,残篇孤本的私家书楼。到了爷爷和爹爹手里,又开始搜罗武林典籍入阁,其中不乏失传已久的绝学秘笈。历代朝野江湖觊觎墨锦阁者众多,但得手者寥寥无几。
原因很简单,靳家够强。
在朝必位高权重,在野必声望滔天,靳氏族人视墨锦阁为信仰,前赴后继,倾力照护,逢乱世还自筹组建过一支强悍忠勇的护阁军。
到爷爷这辈,虽隐居山野,但依旧是一方豪强。
而爹爹霄云子靳海河则醉心武学,九年前因休琅屠魔一役成名,被群雄推举为武林盟主。
藏书的传承得以延续不败,原因也很简单,靳家够狠。
除阁主和继任者外,靳家其他人严禁登楼入阁,杜绝祸起萧墙。
至于外人,每五年墨锦阁会举办一次登楼试炼,胜出者便能得到一次登楼资格。但试炼之险之难,几十年也未必有人能脱颖而出。
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人明白,死心吧。
偏偏不死心的人还是有,比如历年那些作死闯阁的飞贼,又比如眼前这位。
“你是自认为文韬武略呢还是智计无双?或者德高望重也行……”我直白地劝阻苏战夏别抱虚妄的幻想。
“这个五年不行,就再等下一个五年,有机会总归是有希望。”苏战夏神色坚毅。
我沉默,决定不告诉苏战夏,墨锦阁是我的嫁妆——爹爹曾任性许诺,我嫁给谁,谁就自动拥有一次登楼资格。
我依旧明里暗里围着苏战夏转悠,就是眼瞎的也看得出我对这个师弟异常热情。大概,苏战夏是比眼瞎还瞎的呆子?
他虽不避我,却也没有什么更友善的表示。
好惆怅。
我又开始躲在杏林堂跟柳神医厮混。
“你就这么恨嫁?当个无忧无虑大小姐不好吗?”柳神医看不得我这副鬼样,拖我跟他去山里采药,“跟老儿我走,看我把你卖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没好吃没好穿时时被欺负……”
我撇撇嘴,“你不懂。”
柳神医哼哼,“你别拐弯抹角骂我孤寡老人没谈过情!哎哎哎,你乱锄啥?这个得根须齐全……”
我一把捂住柳神医的嘴。
有人来了,不只一个,空气里带着淡淡血腥味。
我示意柳神医跟我躲进隐秘之处。过了一会,那些人终于蹑手蹑脚来到附近,压低的交谈声也飘进我们耳朵里。
“附近没人,前面来报,庄内守备也不严。我们这边先解决外围的人,再和其他几路合攻墨锦阁……”
坏了!来人不只一路,还有组织有目的。
霄云山庄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