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让柳神医躲好,自己则抄近路回庄示警。
爹爹思索一会,决定给歹人们来个瓮中捉鳖。
爹爹亲领一队守护墨锦阁。
众师兄带人在各处埋伏。
我自告奋勇带一队去当边战边退,带敌入包围圈的饵,又自作主张把苏战夏调到守护墨锦阁那一队里最内那一组,靠近爹爹。
事态紧急,三言两语商议好后,大家便分头行动。我正招呼我那些个腿脚利索,轻功好,溜得快的队员往山门外去,冷不防有人抓我手臂。
竟是苏战夏。他说,“师姐,我跟你去。”
我嘻嘻哈哈把他推回爹爹身边,“墨锦阁就拜托你了,坚守好最后一道防线哦。”
开什么玩笑,我这活可不轻松,纯粹炮灰啊,至少我打不过还能溜。苏战夏打不行,溜也不行,跟着我白白送死吗?
我挥手跟他道别。山风猎猎,扬起此间少年的头巾,好看得我鼻头发酸。
啊呸,大敌当前,酸啥酸。我骂自己一句,拔剑,带头冲了下去。
这一战,打得昏天黑地,好几次被人冲到墨锦阁前,又打退下去。直到金乌西坠,大师兄袭杀了领头人,这才把余下的残兵败将震慑住,逃的逃,被俘的被俘,再起不了波澜。
这都是后来听说的。当时的我,一身血污,也搞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歹人的,脱力到手脚没了知觉,纯粹凭着本能在杀,在跑,到处都是打斗,根本分不清哪是圈外圈里。最后打着打着人散光了,我一个松懈,跌进假山洞里。
迷迷糊糊中,有人摇我。
我睁开眼睛,逆着黄昏的微光看到一头乱发,惯性使然,剑直接挥出,便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
“师姐,是我。”苏战夏的声音。
我松手,剑落地,意识迷散,黑暗涌现。
等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入眼便是柳神医那张老脸,随后是爹爹,师兄们,人头里瞄了半天,才发现苏战夏缩在后面,脸上似乎有伤。
活着,真好。
此役伤亡惨重,杏林堂人满为患,柳神医忙得脚不着地,见我已无大碍,便把来看我的众人轰散,该换药的换药,该治伤的治伤,该忙的去忙。又抓了一些伤势较轻,没什么事的弟子留下来帮忙。
我暂时不能动弹,索性闭眼大睡。
睡饱了,我睁着眼睛,支着耳朵听屋外柳神医咋咋呼呼地支使人,听到苏战夏的名字,才知道他也被留了下来。
过了一会,好像柳神医在给苏战夏换药。
“可惜这张好看的脸哦,被你师姐划了这么深一剑,我尽力吧,不给你留疤。”柳神医的声音。
“不妨事。师姐没事就好。”苏战夏的声音。
“你倒是看得开。”
“别说是脸,便是用我命换师姐的,也不妨。”
心脏狂跳。我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对话了?
8
据被俘的人说,他们是九年前休琅山一役中被驱逐出关的魔教弟子。此番集结了关外几个大帮派,还有些番邦政权掺合其中,合力围攻霄云山庄,意在报仇雪恨,威慑中原武林。
首要计划是屠庄,其次才是扫荡墨锦阁。
听听,多凶险。这些人也太小看霄云山庄了吧。
说归说,霄云山庄虽然守住了,但还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消息传开,震动整个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纷纷遣人来悼念慰问。原定明年秋天举行的武林大会,看来很可能会提前。
至于我,因为有极佳的根骨,加上平日偷吃柳神医的灵丹妙药起了功效,恢复起来比常人快数倍。在杏林堂又躺了七八天后,终于可以活蹦乱跳地搬回凌香别院。
换洗一番,我急匆匆往外跑。当看到院门外石榴树下墨灰长衫的身影,差点刹不住脚步。
“师弟,好巧啊。”我嘴角弯弯打起招呼。
苏战夏上下打量我,然后把背着的手伸出来——一袋老邢家的香煎肉包子。
我口水登时刹不住了,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嚼了几口回过神来,完蛋,我岌岌可危的形象彻底毁了。怎么能在苏战夏面前大吃包子呢!
我咬不下去了,眼神飘忽,忐忑不安地瞟苏战夏什么反应。
苏战夏微微一笑,也抓起一个包子,张口咬下去。汤汁流他一手,腮帮鼓起,同样一幅贪嘴的蠢样。
哇哦,这是舍弃形象陪我吃包子的意思?
真是有生以来最香最甜最美妙的时刻!
我俩干脆坐在树下分享起美味来。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特别想这口?”我边吃边问。
“你在杏林堂躺了那么久,早闷坏了吧。”苏战夏又打量一下我,“还有,你换上的是酡红色的衣裙,可不是馋了么。”
咦?
“要是我穿的是黛蓝的衣裙呢?”我惊讶到停止吃东西。
“那便是你想去打架。我也准备好了。”苏战夏摸一摸他背着的剑。
“若我穿竹青色?”我就不信了。
“那就是心情低落,十有八九会跑去杏林堂。不过,你刚从杏林堂回来,至少今天内不会想再去。”苏战夏不慌不忙。
“鹅黄?”我继续追问。
“那你会去马厩牵你的马,好像叫戈舞,对吧?然后背上弓跑到后山去打猎。”苏战夏一幅难不倒的模样。
神了。
“紫檀色?”我不死心。
苏战夏愣了一下,张口却没出声。
“不知道了吧?”我乐。
“不是。我……怕冒犯师姐你。假如你穿上紫檀色的衣裙,那恐怕是……葵水来了。”苏战夏不敢再看我,脸红到耳根。
我也是臊得不行,“你……厉害。”
“我练武不行,唯记性还好。”苏战夏惭愧一脸。
我突然又问,“你师父,我爹爹最爱穿什么颜色的袍子?”
苏战夏的语气顿时变得犹犹豫豫,“藏青?绀紫?呃,我没注意。”
哈哈哈,幸福感爆棚。
因为在乎,所以铭记。
我脸热热眼灼灼地问出口,“苏战夏,你是不是喜欢我?”
9
明明这些天动不动就下雨,可我心情异常明媚灿烂。自从苏战夏承认喜欢我,每天夜里我都是笑醒的。
今天又是神清气爽的一天,趁苏战夏练功休息时,我送了他一个香囊。
是我亲手绣的。绣一弯月儿,谐音我的名字“悦”。旁边绣一轮太阳,指代苏战夏的名“炎”。里面放了香茅草,可以驱虫除晦。
苏战夏刚把香囊挂好,就被眼尖的师兄们发现了。
“这是什么?一个布球球?还绣了奇怪的圈圈。”他们起哄道,一扫卫庄战多日以来的低迷气氛。
大师兄没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扫视过来。
是是是,我女红差,可是心意在啊。
我护着苏战夏,“滚滚滚,都去练功,不许闹。”
师兄们嘻嘻哈哈地散了,我反而不好意思。
“把香囊还我,我绣得太难看了。”我对苏战夏说。
“我觉得挺好的,不想还。”苏战夏笑眯眯的。
哎呀,我好晕,甜晕了。
从此,我深爱五月,只因那时榴花妖艳,绿杨带雨,菖蒲酒美,少年望我的眼神太醉人,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十里柔情。
月末考查苏战夏在武艺上的进度后,爹爹很不满。他的不满,影响着身边的人,渐渐有了闲言碎语。
某天掌灯后,苏战夏来凌香别院找我。
我蹦哒到石榴树下,把刚出锅的酥点递到他嘴边。
苏战夏头一偏,躲开了,递给我一样东西。
我一看,竟是我送出去的香囊。
我不说话,等着苏战夏开口。
“我配不上你。”苏战夏躲着我的目光。
他看天,我就蹦高;他看地,我就蹲低。
“呵呵,那你觉得谁配得上我?”我气极反笑。
“至少是出身高贵,器宇轩昂,武艺超群的。”苏战夏还在躲我的目光。
“比如谁?”我追问。
苏战夏不出声,干脆转身就走。
“苏,战,夏!”我大叫。
苏战夏站住,并不回头,站了一会,最后还是走掉了。
我看着苏战夏的背影隐入夜色,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哑着声音说,“出来。”
大师兄从隐秘处走出来,“师妹,他不值得你哭。”
我一扬手,把酥点砸在他胸口,“我不想听。”
大师兄伸手,我闪躲。
“悦儿,你别这样。”大师兄再次伸手。
这回,我不躲了,任由他揽我入怀。
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运功,将手里的香囊慢慢地,一点点地捏成飞灰。
10
原定明年的武林大会,提前到了今年秋天。
在后山闭关了三个月的我,不得不出来帮忙。放眼望去,每个人眼里都有一种同仇敌忾的兴奋。
莫非要合议围歼魔教?
爹爹说我变了,比以前沉静。
其实我只是长大了一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浮云朝露,光阴同在,得给所有人想清楚的机会。
偏偏我不急,有人急。
玄星门的空蝉道长是爹爹的拜把子兄弟,一看到我就扯着嗓子嚷嚷,一点也不仙风道骨。
“多久不见,侄女已经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不知哪家小子有这等福分,成为兄长你的乘龙快婿啊?”
爹爹抚须,笑而不语。
道长又转向我,“小悦儿,你看上哪家混小子了?跟我说,我厚着老脸给你保媒。”
此话一出,场中一静。原本三五成群扎堆闲叙的江湖英杰都不约而同地望过来。
我是谁?
武林盟主霄云子的独女,霄云山庄大小姐,墨锦阁的继承人。外边人总说我是尊贵的武林小公主,此言不差。
而玄星门的空蝉,亦是江湖中名望响当当的,一诺重于泰山的人物。他的保媒,分量可知。
一时间,好好的武林大会成了招亲大会。
大师兄过来解围,“道长说笑了,师妹还小……”
爹爹竟然打断大师兄的话语,“不妨,让她自己说说,若是合意,嫁了便是。”
我看爹爹一脸宠溺我的模样,并不似玩笑,很是怀疑他喝醉酒,昏了头。
大师兄也惊讶了,还想说什么。爹爹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别说,有了然于胸的淡定。
万众瞩目之下,我真的是不得不开口啊。
我的目光缓缓绕场一圈,第二圈,到第三圈的时候,场中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这时,角落里传来清脆的瓷裂声。
我淡淡一笑,抬手一指,“我要嫁他。”
众人目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聚焦,落在角落里那个急红眼,握碎瓷壶,两手鲜血淋漓,衣袖尽湿的奉茶弟子身上。
爹爹当即黑脸,怒瞪大师兄,低声质问,“她指的为什么不是你?你们不是青梅竹马,感情极好的吗?”
大师兄万般委屈。
其他人开始交头接耳,询问那个奉茶弟子是谁?
他不是谁,他就是苏战夏。
我选的,我喜欢的,苏战夏。
11
听风斋是爹爹的书房,关起门来,我已经在里面跪了两个时辰。同跪的,还有大师兄和苏战夏。
“胡闹!”爹爹抓起案上的砚台向我飙来。
我一动不动——砚台没砸到我。
是大师兄闪过来挡了,砚台砸在他肩膀上,然后掉地上,碎成两瓣。同样闪过来但身手稍逊的苏战夏也被溅了一身浓墨。
“呵呵。看来其中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呢。”爹爹看到他俩护我,怒极反笑,“东门敬,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低头,不敢说话。
我站起来。
“跪下!”爹爹喝道。
我又重新跪好,一拜,“是女儿的过错。与大师兄,师弟无关。”
二拜。“是空蝉道长的错。大庭广众之下非要提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有违武林大会初衷。”
三拜。“是爹爹的错。不听劝阻,先入为主,发现事实与预期不符以至场面无法挽回后暴跳如雷,归罪他人。”
听罢,爹爹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抖着去摸案上的东西,想抓个大的来砸。大师兄和苏战夏绷紧神经,盯着爹爹的手,想着怎么救我。
我干脆站了起来,“敢问爹爹,魔教袭击山庄那天,战停之后,爹爹在何处,做什么?大师兄,你又在何处,做什么?”
我突然转向发问,爹爹和大师兄都有点懵。
大师兄犹犹豫豫地开口,“那天……墨锦阁被冲击几次,外墙有些损毁。战停后,担心恶徒还有反扑,师父和我都在组织人手修补墙体。”
我又问苏战夏,“师弟,你呢?”
苏战夏看着我说,“战停后,我担心师姐安危,到处寻找师姐下落……”
我直面爹爹,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危难当前,爹爹你和大师兄首要维护的是墨锦阁,只有师弟一人首要想到的是我。这是个人选择,我不置褒贬。只是,我也有我的选择。我选择嫁一个爱我护我把我放在首位的男子,有错吗?”
爹爹听完,表情复杂。
大师兄张口结舌,低头思索一会,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苏战夏眼神瞬间明亮,但又瞬间暗淡,垂头挤出声音,“我……我太无用,配不上师姐……”
我笑,从腰包里掏出一对玉镂鸳鸯佩,给自己系上一枚,另外一枚递到苏战夏面前。
“有用无用,不过是对事对人的考量不同。这是娘亲留给我的玉佩,当年她追随爹爹寻访藏兵洞窟遗迹,为了爹爹和一份经书残卷,牺牲了自己和腹中胎儿。我自小就想,假如她还活着,会不会后悔?换作是我,又该如何抉择?”
“长大后,我想通了。墨锦阁是天下至伟的瑰宝,自有人甘愿为它舍身取义。而我,靳悦,只是平凡庸俗的小女子,惟愿爱人在侧,亲友安康,别无他求。”
“苏战夏,若我放弃墨锦阁,离开霄云山庄,变得一无所有,你可愿娶我?”
12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十八岁,幽禁在凌香别院已经两年。每天过得单调有规律,起床,早膳,看书,练功,逗鸟逗蛐蛐,午膳,冥想(午休),玩弹弓,练功,晚膳,吹笛,就寝。
别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发疯。因为快了。
我开始琢磨怎么逃出凌香别院。
一要解我身上的毒,否则每半个时辰不喝足量的水就会毒发。
二要处理加装在别院里外的机关,有报警的,有锁人的,各式各样匪夷所思,均出自墨锦阁藏书《公输诸器》。
三要闯过加盖在别院外围的朔月四塔阵。塔阵从道家四象阵演化再创得来,东西南北四塔各由四名师兄驻守,阵眼是大师兄,不拘于中,随势游走。
就在我要想出第八十一种方案的这天,外面很吵。打打斗斗的声音闹了大半天,凌香别院的门打开了,有男子踏进。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骨秀神清,美玉明珠。
我坐在秋千上,眯着眼,看苏战夏静静立在门洞那头。百来丈的距离,机关重重。
我摸出竹笛,吹起节奏欢快的《牧浪归》。
苏战夏随着笛声开始寻机关,拆机关,闪躲机关。
终于来到我面前,我抬头说,“两年了,我以为你会放弃。”苏战夏低头,“抱歉,我来得太慢了。”
我想站起身,苏战夏按住我肩膀,“等等,还有一件事。”他弯腰,捏住我下巴,轻轻一吻。
一枚冰凉微甜的清露百消丸滑进我嘴里。毒解了。
苏战夏从怀里掏出玉镂鸳鸯佩,与我系在腰带上的那枚合在一起,问我,“师姐……”
“嗯?”我皱眉。
“悦儿,”苏战夏立刻改口,“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我打量他良久,郑重地点点头,“愿意。”
师兄们冲进来,抓住苏战夏就往空中抛,欢呼雀跃,祝贺他们笨拙的小师弟终于通过考验。
这群煞风景的家伙!
这两年,大概所有人都在煎熬,挣扎着,坚持着,见证着,历练着。一朝情绪释放,排山倒海。
大师兄站在热闹之外,只微微展颜。
我对着他,用口型说谢谢。
两年时光,我在院里逗鸟玩弹弓吹笛,大师兄在院外也逗鸟玩弹弓吹笛。通过鸟,弹丸,曲音,我们互通消息,尽管只是简单的“我好不好?他好不好?大家好不好?”,但是陪伴此间的深情厚意,我虽无以为报,却永远铭感于心。
门洞那头还有人,柳神医背着双手,咧着缺牙的嘴冲我笑。当我看到柳神医身边那个抚须驻望的高大身影,禁不住眼眶湿润,想哭。
爹爹,娘亲,你们的悦儿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