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轩城寂寥的街道上,一名身材高大却面色沧桑的中年男子双手拄刀站立在一片血泊之中,血当然不会是从中年男子身上流淌出来的,血泊来自于已经倒在了地上的那具面色狰狞的尸体,他的杀父仇人葛秋云。
数十载的江湖浮沉,终于一朝大仇得报,但燕行烈却茫然了,亲手将仇人毙命于自己刀下后的他却并没有多少大仇得报带来的快感,反倒是无穷无尽的疲惫,一阵又一阵的涌上了他的心头。
呼啸而来的阵阵寒风将夹杂着的些许飞雪吹落在燕行烈的肩头,沉寂已久的懿轩城也在今日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也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
漫天飞雪就好似春日的柳絮一般纷纷扬扬,不一会儿便在地面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燕行烈轻轻抖落了身上的一层积雪,弯下腰来,用落在地上的雪缓缓拭干了刀上的血,随后郑重地将那把刀缓缓地收归鞘中,收归那把自刀出鞘后便再未派上过用场的刀鞘。
随着如镜般闪烁着寒光的刀身一寸又一寸地没入陈旧的刀鞘,燕行烈惋惜和不舍的目光也开始逐渐的收敛,他是在告别,是在同这把随他闯荡江湖数十载的早归刀告别,也是在同这个由他纵横了数十载的涛涛江湖告别。
他累了,燕行烈用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早归二字,这数十年间他曾去大漠纵马,江南品茶,看遍了生离死别和尔虞我诈,按理来说他早该适应上,或者说爱上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了。
但他现在却只有着一个念头,结束掉这一切,然后回到那个淳朴的边陲小镇上,回到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那里有余韵无穷的乡野村酿和淳朴热情的乡里乡亲,以及,一个等着自己回去的痴情姑娘。
江湖最新传闻,燕行烈燕大侠击杀天下第一刀葛秋云后封刀归隐,不知所踪。
寒冷凄清的雪夜里,福临镇上鸿运客栈年久失修的大门在一声刺耳的吱呀声中被一名身着斗笠蓑衣的青衫男子伸手推了开来,客栈开门的声响惊动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店小二,小二虽然来到这个镇上的客栈只工作了不到一个月但却非常懂事地起身接过了青衫男子身上避雪的蓑衣和斗笠。
“叨扰,麻烦开一间客房,钱就不必找了。”男子从怀中掏出了些许散碎银两,低沉的声音中却难以掩盖些许的激动。
小二用疑惑的打量了几眼身穿粗布青衫的男子,男子莫约四十岁上下,面色沧桑,倒不似很有钱的样子,但出手却是难得的大方。
鸿运客栈二楼的客房中,燕行烈盘腿坐在床头,内心的激动久久无法平静,至少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已是天下第一刀的燕大侠也会同所有远游归乡的游子一般近乡情怯。
客房的门在两声轻响后被缓缓推了开来,是店小二看在昂贵的小费的份上送来了取暖的燎炉,正当小二点燃燎炉准备躬身退出客房的时候,盘腿坐在床上一脸纠结的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小兄弟,你,你有听说过西边三十里外的大窑镇上一个叫陈思敏的女人吗?”
店小二望着床上男子那双仿佛亮着光的期盼眼神,绞尽了脑汁也没有想到自己有在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了客官,小的没听说过。”
闻言,男子期盼的眸子顿时黯淡了下去,眼中的光也瞬间荡然无存,略带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小二出去。
待小二重新掩上了房门,燕行烈慢慢从床上起身,打开了客房仅有的一扇窗子,窗子外面是一片早已被皑皑白雪牢牢覆盖住只留下大致轮廓的房屋以及一轮高悬九天的残月,陈思敏,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却勾起了男子一段早已被尘封的回忆,一段潜藏在一个杀人如麻的刀客心底最深沉的温柔。
燕行烈出身在一个没落了许久的武术世家,家族人丁萧条,从燕行烈去世许久的爷爷那辈到他出生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三代单传了,燕行烈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听他父亲说,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了,而燕行烈的父亲也并没有再续。
凭借着一套家族代代相传下来的残缺刀谱,燕行烈的父亲在龙虎镖局里混上了一名镖头,功夫在十里八乡也算得是远近闻名,因此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日子也过得是有滋有味,至少三餐鱼肉少不了。
而陈思敏,则是小自己一岁的青梅竹马,不仅长得明眸皓齿般般入画而且聪明伶俐,机智过人,家里则是世代从商,家境殷实,同我家是世交,从小便在双方长辈的言笑间和我订下了娃娃亲。
十六岁之前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就是每天的吃饭睡觉,然后再跟着父亲练练武,偶尔戏弄戏弄自己的童养媳,时不时再被父亲带着去走一走镖,张张见识。
练武时父亲也时常称赞我天资卓越,臂力过人是块练武的好苗子,而我练武也同样很勤奋,导致父亲好几次都想砸锅卖铁把我送到大城里面找个师傅专门教导我,不过每次都被我拒绝了,毕竟我练武是为了保护思敏,要是我离思敏那么远我练武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现在想来,不免有些遗憾,为保护她而练的武功却终究没用于保护她,但这十六年的光阴实在是自己近半辈子最快活的时候了,就像是把自己一辈子的快活都过完了一样。
镇上酒肆中的说书人口中吐出的江湖都是荡气回肠,侠肝义胆,但父亲却强调我江湖上都是刀光剑影,暗流汹涌,是个并不讲道理的地方。
十六岁之前的我只道是不以为然,但十六岁之后的我却是懂了,江湖确实是个不讲理的地方,它可以不讲理到了只是因为镖局押运的货物挡住了他的道便提刀杀人,也可以不讲理到了只是觉得你刀法不甚高明便可以要了别人的命。
直到父亲死不瞑目的尸首被镖局的其他镖人送回来的时候,我都不愿意相信,我那个豪迈威武的父亲就真的这么离我而去了,就因为刀法不够高明这么一个可笑而又荒诞的理由?
父亲的丧事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一共只草草操办了三天,三天里陈思敏也曾来找过我数次,但每每看到我的脸色却都欲言又止,将自己一肚子准备好的劝慰之词化做一声空谷幽兰般的叹息,她知道,她留不住我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那皱起的眉头和哀婉的叹息就如同三刀六洞般在这三天里一次又一次刺痛着我的心,可复仇的火焰终究还在我胸膛里那颗心脏的跳动中越烧越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二天的夜里,我独自收拾好行李便准备出发了,可打开门后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她,我知道她聪明的紧,打小就这样的,我终究还是没能瞒住她。
提灯站在月色中的她就好似一尘不染的月宫仙子一般,身着素衣,未施粉黛不过双眼通红,明显是哭过的。
她是来送我的,也是来送刀的,刀身如镜,寒光凛冽,绝对是把价值不菲的好刀,刀柄上刻有早归二字,我望了望她递来的刀又看了看一脸哀怨的她,霎时间便明白了她空空荡荡的手腕上那对她从小便爱不释手的琳琅玉镯的去向。
何必呢?我接过刀,知道推脱不掉,就像她知道留不住我一样,我发誓,当时我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扔下从她手上接来的刀为了她留下来了,但终究还是扼腕长叹了一声,硬起了早已装满了她心肠牵着那匹不甚高壮的劣马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镇外萧瑟的荒野。
此生若有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然不顾一切地抛开刀,拥住她,不松手。
夜晚清凉的微风拂过我的耳边,温柔的就好像她垂下的缕缕青丝,可带来的却尽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那遥遥无期的一句“我会等你一辈子”。
她还记得我吗,她还在等我吗,她愿意接受现在的我吗?
江湖上的日子总是很忙,忙着赚钱,忙着拜师,忙着寻找自己杀父仇人的踪迹,忙着杀人,忙着活下去……,忙到根本没有时间去回忆曾经的种种美好,但所幸,在这今晚这轮凄清残月的照映下,燕行烈有足够的时间能去慢慢回忆。
清晨,天光方才乍破,客栈的大厅里便已经有了三三两两上了年纪的老者在吃茶闲谈,鸿运客栈的掌柜才刚刚来到柜台,便见一青衫男子匆匆下楼从一旁的店小二那里接过了一身蓑衣斗笠然后离开了客栈骑上了一匹已经上了年纪的老马向西绝尘而去。
见到出神的掌柜似乎对那个男子有些兴趣,店小二连忙献媚地向掌柜解释道:“昨天晚上来的一个客人,出手挺大方的,好像是要去西边三十里的大窑镇上找一个叫陈思敏的女人,还问我认不认识呢。”
“陈思敏?”客栈掌柜想了想,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这时一名耳尖的吃茶老者突然放下了手中灰扑扑的茶碗接口道:“是不是几年前大窑镇里那个等什么男人等到了病死都没见男人回来的痴人陈思敏啊?”
“对对对,是有这么一个人的。”坐在老者对面的另一名穿着灰色麻步衫老者也摇着头放下茶碗说道。“可惜了一个黄花大闺女为了一个根本不知道去哪里鬼混的男人竟然到死都没出嫁。”
老者的话赢得了不少在座茶客的赞同,“欸,不久前,不是连大窑镇都被一伙马匪一把火给烧干净了吗?”
“这倒是了。”客栈掌柜也恍然大悟,“看来晚些时候那男子还得回来呐。”
就在客栈中好事的茶客们你一言我一句的攀谈声中,一场悲剧便就此悄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