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总是征人信
前些年蛮剌子入侵,边事紧急,徭役繁重,江川父亲已经被征了去。
顾烟嫁了过来,生活虽然艰苦,但媳妇孝顺,母亲慈爱,夫妻恩爱,一家三口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就这样度去一年。
一天,信客绝尘传信,父亲战死在了沙场,江川虽是读书郎,却没考到功名,必须得补父亲之缺,前往边关服役。母亲听到了消息,昏死了过去,醒来后时不时站在小山岗上踮脚往西北望去,逢一阵阴风吹过,便对着风说没良心,死都没带个信回来。
离家时,江川千般无奈,万分不舍,硬是将泪憋在了眼眶里。他不敢回头,他怕再看一眼母亲,再看一眼顾烟,他的泪就止不住了,他泪落下来,母亲和顾烟也该断肠了。他心里怨恨呐!怨恨这命运不公,偏偏拘着他去守那边关,活生生拆散了家庭,拆散了鸳鸯。
前往边关的路上,他十步一回头,不知回头了多少次,故乡已远去千里。
万山叠嶂,孤城伫立。边鼓震耳,黄沙漫天。
他被派去守城楼。一来这些天军情缓和,没有大的战事,出兵用不上他们这些新兵蛋子,二来晚上守城站岗这苦活,那些老油头们可不愿干。
正值仲秋,要是在青溪,晚风很清爽,可在这北关,许是游魂太多,肃杀笼盖四野。
晚上他认识了和他一岗的老秦,老秦眼睛少了一个,用青布巾包着,另一个眼睛瞪得极大,脸上的皮肤像大雨后踩过的路,坑坑洼洼的。
“坐下来歇歇,巡营的不巡咱,站那么直干啥。刚来的?”老秦坐有些散漫地坐在地上。
江川仍然站在那里,“嗯,青溪那边来的。”
“好地方!”
“你怎么知道青溪的?”江川以为老卒认识青溪的人,有些激动。
“青溪金杏,朝廷特贡,哪个不知?”
数个寒夜里,江川和老秦渐渐熟了。老秦性子直,爱发火,江川却从不生气,对老秦恭恭敬敬的。从老秦那里他得知,之所以现在风平浪静,是因为上回两军打了次大仗,都损兵折将不少,所以蛮剌子暂时兴不起大风浪,他也大概明白父亲就是那场仗去世的。还有他知道了,晚上守夜可以坐着,但眼睛一定得睁着,蛮剌子会时不时地来摸哨偷营,看见风吹草动得赶紧去敲钟,不然死的可就不只是两个人了。
月光明亮,映照铁衣。“老秦,我有点想家。”
老秦愣了一会,用手抹了抹眼角“想家好!想家好!”
“你呢?”
“想!想几十年喽!”
“几十年都在边关?”
“二十岁入的行伍。”
“没回家过?”
“六十岁回去又来了。老母亲早都殁了,回去才知道瓜婆娘前些年也死了,哪还有家啊!”
“之前没往回捎个信打听打听?”
“娃娃,边关不修书,修书等三年。”老秦叹了口气,雪白的头发映在月光下,满脸皱纹显得格外苍老。
也是从这他才知道,军营里,士卒们三年才能往回家送封信,江川也询问了有没有其他的门道,老秦告诉他还有就是绝命信,出去打大仗,能活着回来,战功划去,换得一纸书信。但他知道现在还没那本事出去拼杀,硬着头皮上,顶多只是蛮剌子的一马刀。
青溪乡里,顾烟刚服侍婆婆睡下,正半掩着窗户望月亮。边境那人不知今夜冷是不冷,我缝的青布衣裳可曾穿在身上,也没个信儿回来,怕早都忘了青梅竹马的情义了。
顾烟幽怨着,数落着,说着嗔语;可也在心里挂念着,祈祷着。
顾烟哪里知道,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江川都看着天上默默想念,黯黯神伤。他知道这思念的苦,哪愿让顾烟承受三年,所以他一直苦练本事,只在等待一个机会。在一年的时间里,他本领涨了些,跟同营的弟兄们熟了,除了思念,也不觉得边境苦寒了。
一天晚上,月黑风高,他和老秦像往日一样站岗,这样的夜晚,他们都警惕地站着。老秦一转头,突然看见了两个把刀子正在向江川靠近,他丝毫未犹豫,直接拔出刀冲了过去,边喊“有蛮剌,有蛮剌。”江川先是心头一惊,很快冷静了,赶忙跑到钟前敲响了铜钟。两个蛮剌,看见军营火起,撤了回去,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老秦腿上被摆了一刀,疼昏过去了。
第二天老秦躺在床上憔悴不堪,看见隐尧来了,刻意将声音抬高“牛日的蛮剌子,老子再年轻几岁,砍不死他们。”
“现在也宝刀未老呢!”隐尧心疼又开玩笑地说。
过了几天,老秦终是没有熬过来,临死前求了隐尧一件事。
“娃娃!额老秦没求过人,这回熬不住了,想求你个事。”
“您说!您说!”
“有机会的话,你给额老伙计捎个信,就说:老子现在三亩地,两头牛,还续了个胖婆娘。让他知道额还活着,他能再多撑几年。”
“好!好!我答应你。”
老秦说完住处后,含着笑走了。
两年了,这一次机会来了,似是为了争一封信,似是要报老秦的仇,又似是感受到了一种边疆英魂的召唤。将军点兵,要夜袭敌营。他本不在夜袭部队,却主动请缨。
“小子!现在滚回去守城,还能多活几天。”
“将军!男儿岂会惜头颅?蛮剌子这些年杀了我们多少岗哨弟兄,今晚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好!你小子有种。”
夜袭的人死了一半,回来了一半。死的人,骨肉化为边关土,从此不眷故乡月,活着的人,哭笑一杯酒,不问战功问家书。
江川拿着笔犹豫了,老秦已经死了,他那老伙计说不定也早都死了,何必浪费这难得的机会。顾烟一定在家里盼着我的信。此刻他脑海里,满是顾烟的一颦一笑,满是对家乡的眷念,甚至听见那首民谣正在唱着“家住青溪杏花乡,枕山卧水好地方。桃子香,李子香,都不如青溪的金杏香。郎娶妻来担几筐,为她去换花衣裳。”
两年过去了,家里大大小小总有些力气活,村里的另一个肩膀阔大的男人总给顾烟婆媳两搭手,一来二往,竟对顾烟有些爱慕。他倒是个敦厚老实的人,也不勉强,也不当着面说,只给顾烟婆婆说了一下他的好心意,他觉得这年头上了边关,哪还能回来,而且两家搭伙过日子,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婆婆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流着老泪想明白了,觉得媳妇这么孝顺,这么年轻,怎么忍心让她像自己一样将来受锥心的丧夫痛。
顾烟这两年操持家里的大小事务,干练不少。对婆婆的这一想法,她好好批驳了一番,但该孝顺的地方还是孝孝顺顺的。两年、三年、四年,盼呐,盼呐就是没个音信,这让她也觉得那人怕是真走了,就算没走,也是个不要良心的。婆婆时不时得还在提说她和村里那人的事,顾烟有些动摇。
江川纠结万分,本想笔一横就给开始写要说给顾烟、说给母亲心里话,可老秦就好像在背后期待地看着,他知道老秦不扑过去,他可就下了黄泉了,自己不能做这忘恩负义之人呀。最终信还是送了出去,虽然每晚听见孤雁哀嚎,心总是咯噔咯噔的,那个思念谁人知晓?但是他心里安宁,每晚站岗总是看着老秦原来的那个地方,自言自语些事,就好像老秦还活着一样。
熬了三年,年底总算是把家信写好寄回去去了。看着其他士卒们,一个个收到了家里来的回信,心满意足憨憨地笑,有的甚至当着大家伙的面就哭了。他多希望下一批里面就有那封从家里来的信,一批批信件送回,没有,没有还是没有。他想到了短处,想到老母亲和顾烟怕都不在人世了。他后来在军队里听了些风声,说那些不要脸的信客,暗自换了一些人名,一信一千钱,将白花花的银子揣进了他们兜里。他气愤至极,可没有证据,又能怎样?不过在内心里,江川倒更希望事实是第二种情况。
许是在这地方流下太多血汗,许是痛恨蛮剌子的凶狠无情,许是感受到了戍边的重大意义,江川对这地方又爱又恨,他的目光也变得伶俐凶狠起来了,有点像老秦。可每当月光明亮,只对月一眼深情,便紧闭住了双眼。
边关风月几度,青溪春秋数回。五年了,顾烟还在盼望着。哪怕一个字呀,怎么就是没音信呢!送回来个信儿,我也就知道那人还活着,婆婆也就不劝着我改嫁了。婆婆这次还是劝着,她又拒绝了。婆婆突然说“孩子,我儿死了!”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老泪纵横。听到婆婆说“死了”这两字时,顾烟的心似乎一下子也死掉了,整个身体垮了下去,眼前是一层模糊的水布。“好孩子,娘不忍心你受苦啊,甭等了,甭等了!”
五年过去了,第六个年头的春天,两军又要展开场殊死较量。将军升帐布阵,发号施令。生为男儿,家国有难,就该保国定疆,血战沙场,死不足惜。可是要知道,我们这座城垮了,那些无辜百姓何去何从?你们的家人,何去何从?有什么捎给家里的话,今天说个痛快!
江川握着笔,手颤抖地厉害,一想到这可能就是此生绝笔了,念往前种种,故乡伊人,养育之恩未报,伉俪之情未还,他眼眶有些发热。突然“哇”的一声,有人哭了。一人,两人,三人,十万征人同落泪,谁说男儿最无情?
戍鼓怒吼,边角长鸣。旌旗下,箭射苍穹,枪杵大地。战场,流矢密如群蜂,似白雨骤下,落在地上,盾牌上,人的身上。万马对冲,惊涛奔雷,兵刃既接,顷刻间一匹匹骏马无人握缰,慌张地撞向四面八方。战车碰撞,破裂,燃烧,刀枪剑戟,一时不知折损多少。
青溪乡里三月春色,杏花遍开,顾烟站在杏花树下,杏花显得格外娇艳明丽。明天就要改嫁了,她现在觉着一树杏花,满是惨白,心中有着说不清的愁苦。
婆婆正搀着媳妇往那户人家里送,两人脸上没一点颜色。再有个一两里要到的时候,便听到“老嫂嫂,信,信,从边关来的信。”
顾烟急忙夺了过来,拆开一看,信件邹邹巴巴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有些字的墨迹蕴渗成点点泪痕。“好个寡情的丈夫”她语气冰冷。接着又哭着语气怜惜地说“好个温柔的郎君。”
婆婆不知怎么回事,接过去看了一下,只见前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着“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