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黑得像锅底,西边冷飕飕的海风吹进小渔村,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谭香爬上小瓦屋屋顶,像是在跟天上的乌云比赛,把摊在屋顶上晒干的稻谷大把大把地塞进麻袋里,她的身体有规律的此起彼伏,就像是金灿灿的波浪一点一点地被她吞噬到囊中。等第二天天气晴朗,把稻子弄成一束一束的,用棒槌砸这些稻子,稻子壳来回摩擦就会掉下来,褪成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小胖子,这样小丰收才算有了着落。
汗很快浸湿了后背,和她收稻谷的速度一样快。她抖一抖满载的大麻袋,将一直弯着的背挺直,背上的关节骨头咯咯响,脖子连着筋一直酸,到底还是没能抵过岁月的鞭策阿。
谭香看着远处的乌云,她能预测雨还没那么快来到,这是她多年练就而成的第六感,向来很准。
她利索地把一麻袋的稻谷放在丈夫制作的升降机上,一个滑轮,一条绳连接着一个大桶,一会功夫就把稻谷运到了地面。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尘,站在屋顶上一眼就能望见西边的海滩,海面上一艘艘渔船急着往岸边停靠,岸上的渔民急着把船上渔网里的鱼运到大桶里,再运回村里的仓库。
她坐了一会,此时的乌云已经黑压压地直逼村庄,远处还有几条闪电在嚣张,她看到海岸上急忙跑着干活的一群群小人,本能的打了个激灵,扭头逃离了屋顶。
2
谭香走进屋内,一个小影子从门口蹿了进来。
“阿妈阿妈,我去帮马叔叔收渔网,他送了一条鱼给我们。”儿子阿向红着脸高兴地冲向谭香,手里提着一个小麻袋,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一脸兴奋,大声嚷道,“还特大!”
谭香并没有预料的兴奋,而是捏起阿向的手,打了一下,阿向委屈地缩回去,眼圈泛起淡淡的红,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阿向,你不该随便跑去收渔网,这样多危险。谭香摆起严肃的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有生气也有心疼。
可是阿妈,我已经十岁了,渔村里和我一样大的人都已经去学开船捕鱼了。阿向红着脸与谭香争执,一副自己理所应当的表情。
咱们家里没有人会开船捕鱼,咱们家不能教你这些,阿向,你只需要专心读书。谭香尽量压低声音说。
阿向的成绩在村庄里的小学一直名列前茅,正赶上改革开放需要人才的时代,谭香希望阿向能走出渔村,不要赴那个人的老路。
阿向还是不明白,低头看着小麻袋里的鱼,哝哝道:“可在渔村,这样才是男子汉呀,我要做个男子汉!”
这句话刚落音,外面就劈了个响雷,雨哗啦啦啦地从天空倒下,风呼呼地响。
阿向下意识地往谭香边上挪,有一丝害怕却还是想像个男子汉一样镇定,没像以前一样躲在谭香背后。而他却在一瞬间就被谭香拉进了怀里,她紧紧抱住了他,倒像个害怕的孩子。
3
谭香确实害怕了。
“我要做个男子汉”,他也曾这么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过。
那时候谭香才八岁,她的竹马阿志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编织渔网,灵巧的小手穿梭在麻线之间,谭香从邻居房门里走出来,兴致勃勃地蹲在旁边看着阿志。
阿志,你这是要作甚呢。谭香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有星星。
编渔网,我阿爸说我十岁了,要成为男子汉了,该学开船捕鱼了。阿向低头忙活着,听声音可以听得出他已经无比期待了。
男子汉?听起来好厉害,是像我们阿爸那样吗?谭香歪着脑袋追着问。
嗯是的,小香,我要像我阿爸那样厉害,我要做个男子汉!
阿志说着这番话嗖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把椅子给踢翻了,他握着拳铿锵有力地说出“我要做个男子汉”,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堂。谭香也跟着跳起来,嚷嚷着,阿志要做男子汉,男子汉!
八年后,阿志成功地成为小渔村强壮的捕手,他和他阿爸、师傅一行出船捕鱼,部分新鲜的鱼分给有需要的村民,其余的晒干成咸鱼,每个月都会拿去另一个小村庄去卖,每一次回来都会给渔村的人们带回很多他们没有的粮食蔬菜。那时,阿志成为了人人称赞的男子汉。
而谭香每次都会拜托阿志带回好看的布料,她擅长织衣服,那时候村里只有一个公用的纺织机,心灵手巧的谭香起码要花上一年的时间去织自家人以及阿志家来年要穿的新衣裳。
她有时候一织就到了夜里,但她不觉得累,只要想到阿志能穿着她亲手织的衣服就会动力十足,觉得月光都是暖洋洋的。
十六岁的她,或者说,一直以来的她,把少女的心思都放在了阿志身上。
4
阿志哥,早啊。谭香如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倒腾着菜地,时不时瞄向阿志家的房门,总在他起床出门的第一时间和他说声早。
早啊,阿香。阿志伸了个懒腰,胸前鼓起的肌肉将衣服撑大,谭香假装不经意地看着,脸红扑扑的。
喏,这鸡蛋是我妈说留给你的。谭香把早就用一块白布包好的鸡蛋递给他,硬说是她妈妈留的,其实是自己偷偷煮的鸡蛋。
阿志从小就没有了妈妈,阿香的妈妈平时对阿志像亲生儿子一般对待,这让阿香更有理由对他好了。
替我谢谢阿姨,也谢谢阿香,今儿个给你们家带条大鱼。阿志笑得开朗,露出一排大白牙,与他棕黑的皮肤形成明显的对比。
好嘞,我想吃鲫鱼。谭香顺手指了指阿志身上穿的那件上衣,破了个明显的洞。咦,这件衣服破了,我帮你补补吧。
谭香踏上前去,像以前一样想帮他换下,阿志却像碰到刺一般后退,让谭香的手冷不丁地悬在半空中,抓了把空气。
阿香,现在不用了,等我回来了再自己送过去给你补。阿志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嘟——”耳边传来了渔船要即将出海的长鸣声。
哦,阿香,我该走了。阿志轻轻地敲了敲谭香的脑袋,抓起捕鱼工具就急匆匆跑向海岸了。
谭香把手举起挥了挥,她愣在那里,眼神一直追着那个蹦跶的身影,感觉摸不着头脑。
真是奇了怪,以前没见他这样躲过,都会直接换下的。
院子外路过了看到整个过程的阿婆,她那副没有牙齿的嘴巴张了张说,“阿志这娃子是要成为大男孩了,有自己的想法喽。”
谭香耸肩表示不解,向阿婆招了招手道声早便回了屋里去。
5
渔村坐落的地方由两道陡峭巨大的礁石围出一个狭窄的海湾,原本平静的海水到了这里,就会因为回流变得湍急。地理的优势带进了冷暖洋流交汇于此,鱼群在这里繁衍,多如繁星,养活了渔村的世世代代。
他们早出远航或者黄昏回来时,海岸会变得模糊,为了不让渔民走失,就在海岸边砌起高高的围墙,制成灯塔,照亮海岸。但村里的电极其不稳定,隔三岔五灯就会罢工,谭香就想到做一面巨大的红旗,在村民的帮助下,把它固定在高围墙的一根柱子上,她还拜托懂原理的人让旗可以升降,每天早晨和黄昏都会积极地去升降红旗。
喂,阿志。
接近黄昏,谭香站在城墙上一眼就看到了阿志的渔船,她专注地盯着阿志从船里走出来,她赶紧裹着外套冲着过去,海风扑在她的脸上,她迎面高声叫着。
谭香每天都这样,很多看着他们长大的渔民们都知道这女娃子眼里只有阿志,便打趣道:“哟,阿香又来接阿志啦”“阿香和阿志真是形影不分呐”“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呀”。
谭香一个一个的打招呼,都嘻嘻哈哈地过去了,别人以为她都把这些话当作玩笑,其实谭香心里乐成了花,心里怀揣着肯定的答案。
欸,阿香是我的好妹妹嘞。阿志从船板上下来,笑着露出大白牙回答这些长辈。
谭香撅着嘴,既想肯定又想否定,心想自己是挺好的,但只是个妹妹能对你那么好吗?
给,阿香,你预定的大鲫鱼。阿志从大圆桶里挑出一条新鲜的鲫鱼,又悄悄附在谭香的耳边说,这可是最大的呢。
谭香接过沉甸甸的大鲫鱼,放进备好的大麻袋里,手握成拳头轻轻捶阿志的胸肌,红着脸笑着道,阿志哥真好,院子里的西红柿熟了,今天做个甜酸鲫鱼。
嘿,好久没吃甜酸鱼了,说着我都饿了,我尽量快些完工。阿志咽了咽口水,捂了捂肚子,谭香的厨艺说不上特别好,但是甜酸鲫鱼确实是她的拿手菜,吃了好几年都不腻。
6
夜晚,谭香邀阿志和他阿爸吃晚饭,其乐融融,就像是一家五口。谭香父母都在附近的工厂工作,对捕鱼不大擅长,但特喜欢阿志他们说的航行捕鱼的故事,听的津津有味,嘴里吃着甜酸鲫鱼,顺带脑补着鱼的经历。
阿志帮着谭香洗碗,客厅里的大人们借着暗暗的灯话家常。
他们洗碗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你泼水我撒水的,但依旧会有说有笑,很快就把碗给洗完了。
两个人嬉闹着爬上瓦顶,坐在顶梁上放空,卸下一天的疲惫。
远望着天边连成勺状一闪一闪的北斗七星,它们的轨迹是一定的,相连的,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能相望而不能靠近。
阿志指着北斗七星,这样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阿志哥,什么叫只能相望不能靠近呢?谭香歪着脑袋看他,鼻子吮吸着他周身淡淡的海水味。
阿志深吸一口气,在谭香面前露出极少会有的羞涩,他说,就像一个少年喜欢着一个姑娘,一种触摸不到的感觉。
谭香听的迷迷糊糊,真不知道阿志为什么变得如此文绉绉的,还说什么少年喜欢姑娘,到底是谁喜欢谁呢?谭香不明白。
阿志,什么少年喜欢什么姑娘啊,咋听着像一首诗?你从哪学的?
阿志一听,仰头大笑,轻轻拍了谭香的后脑勺,说,不是,这若真是诗就好了,那我岂不是诗人?
谭香也跟着大笑,脑子突然转动了起来,话没过脑子就直接问了出来:阿志,你不会喜欢别人的吧?
阿志愣了愣,在黑漆漆的夜里也能看清谭香那圆脸的轮廓,他安静了下来,扭捏着不知道从何说起。
谭香又赶紧抢说了一句,把脑袋耷拉在阿志的肩上,单纯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的,阿志要和阿香一直在一起的。”
阿志听完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嗖”地从谭香身边站起来,没有对她说的话作出回应。
阿香,该睡了,明早我还得开船捕鱼。阿志转身踉踉跄跄地下了屋顶。
哦。谭香低声应着,一阵冷风吹得她哆嗦地裹住自己,心一阵拔凉拔凉的。
7
日子平凡地过,谭香和往常一样早晨等他出门,黄昏去等他回来,白日里缝制衣服,夜里做顿晚餐,她一如既往。
但变化总是来得悄然无声,阿志一天比一天不对劲。
谭香去挑条要吃的鱼,她看中了一个鱼鳞很漂亮的大鲈鱼,被特意圈在角落里的一个大篮子里,她会心一笑,一边伸手要捞起鲈鱼往麻袋里放,一边冲阿志喊:“哇,这鲈鱼真大,阿志,我拿回家了。”
不要,快把它放回去。谭香正费劲地把鲈鱼捞起来,一听阿志高声地吼,她吓得手一松,鲈鱼滑到了地上。
阿香,这鲈鱼是给我师傅留的。阿志急忙赶过来捡起了鲈鱼,又从另一个大桶里捞出一条大鲫鱼给她。
哦。谭香低头应道,心里却有一丝不甘,这鲈鱼真的是难见的漂亮,从未见过阿志往家里送这么漂亮新鲜的鱼,却要给一个外人。谭香特别不明白,晚上焖鲫鱼时依旧闷闷不乐,所以那一餐鲫鱼的肉特别干。
从那之后她每天都能看见阿志往篮子里留些新鲜漂亮的鱼,有时是一条大鲈鱼或大鲫鱼,有时是几条小罗非鱼。谭香都不再细问,只想这就是阿志的一份感恩,阿志可真是个懂事的男孩,她还跟着偷偷地乐了好久。
直到有一天,她想偷偷跟着阿志去送鱼,顺便看看他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
谭香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那是一种跟踪的刺激感,她想这可真有趣。阿志在前边与路过的婶婶们打招呼,那些婶婶不时回望着阿志,开始转话题聊起了阿志。
她们说,这老东哥可真的是收了个好徒弟啊,这躺病床上了每天都能有新鲜的鱼吃。哪里只是好徒弟,俺看那芳子和阿志也要好上了,说不成以后就是好女婿嘞......
在树下听的一清二楚的谭香,紧紧抠着树皮,红着眼圈一个劲地摇头,还是决定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她看着阿志在一间小瓦房前停下,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白的,给人一种柔弱想要保护的感觉,想必她就是那个芳子吧。
只见阿志与那姑娘有说有笑地进了屋,谭香有点想冲进去问个究竟,但手脚有些发软,怎么都不比之前灵活,她只好蹲下,蹲在不远处的树下,恍恍惚惚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8
谭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那天她在家吃饱饭坐在门口等了好些会,才见到阿志从隐约的远处缓缓走回来。
阿志,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谭香叫停了他,语气略带有埋怨。
我呐,我今儿个去师傅家,师傅非得留我吃饭,就搁那吃了个饭。阿志乐呵呵地讲着,眉宇飞扬,完全没顾到谭香的不对劲。
哦,他们家的饭可比阿香做的好吃?谭香也不看他,低头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阿志才发觉谭香古怪,走近与她坐一排。
当然不是,各有风采吧,阿香做的也很好吃。
哦......那就是阿香做的不够好吃。
阿志一听,也不知道谭香到底在跟谁生气,伸手轻轻抬起她的头,将身子转向他,阿志用两只拇指轻轻勾起谭香的嘴角,说,没有,阿香做的很好吃了,笑一笑啦。
谭香这才配合地让脸皮笑一笑,眼睛也不看着他,就盯着他的衣服,他的上衣袖角原本脱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