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天鹅之死

2020-07-31 12:02:38

爱情

文/虞尔

楔子

厨房的水池里堆放着沾有食物残渣的餐盘,前夜换下的脏衣物摞在洗衣机旁,被褥还没叠好,壁橱内挂着她的上百条舞裙——均由厚缎或丝绸缝制而成,剪裁精细,轻盈宛如掠过湖面的羽毛。

她出逃的迹象很微妙:缎带散乱的足尖鞋蜷在鞋柜的角落,而原本占据那位子的帆布鞋杳然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床头那个裱着合影的相框,抽屉里的身份证、护照,以及新买的拉杆箱。

请原谅我用了“出逃”这个词。

毕竟她离开得悄无声息,甚至吝啬到连一张字条也不肯留。我捏着烟坐下,静静等待烟灰坠落在地毯边缘。

挂钟嘀答,吹拂纱帘的晨风停滞,茫然枯坐。羊绒毯嘶嘶作响,烟灰有复燃的迹象。

可她不会回来了。我知,我深知。

像天鹅。

我第一眼见到她,脑中就蹦出这三个字来。反观罗女士是这么形容她的:天生的舞者。这真不容易,要知道近两周内,我陪着我的雇主罗女士跑遍了台北所有的育孤院,就为了找寻这样一位“天生的舞者”。

笔直纤细的脖颈,手臂线条柔美,高举过肩,薄薄的白衫贴身勾勒两片肩胛骨的轮廓,肢体舒展优雅似天鹅。育孤院里的小女孩们听从罗女士的要求踮脚转圈,多数很快就败下阵来。唯有她,唯有这只小天鹅踩着满地绵密的松针,忘我地旋转,细瘦得堪比草茎的脚踝里似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罗女士用手指节轻叩着轮椅扶手,两分钟后,她侧身向旁边的工作人员点头示意。“小天鹅”被领到我们面前时,我辨出罗女士声音里融入一丝极难得的温情,她微笑着招手。

“过来,孩子。”

可她只是站在那儿,隔着三五米的距离,垂手揪紧衣摆,眼皮耷拉,一副充耳未闻的模样。

女院长弯下胖胖的身子,抚着她的后脑勺说了句悄悄话。她大半张脸隐没在白色口罩后,闻言飞快地扫了我们一眼。我捕捉到那双眼睛里的慌张和不安,她在害怕什么?我很好奇。

而当她犹豫着、手指颤抖地摘下口罩,我听见罗女士口中封不住的一声惊呼:“噢上帝!”

女孩有雪白的肌肤,精巧的下颌线,鸦翅般好看的眉形,鼻尖缀有小粒俏皮的雀斑。但美中不足的是,上帝在烧制她这件瓷器时倾注了九分心血,疏漏的一分挽不回裂纹,在她的上唇——

这是个先天性唇裂患者。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名骨科医生,也是罗海眉女士的私人医生。

纽约时报曾为罗女士独辟专访,著名芭蕾舞艺术家,旧金山芭蕾舞团首席演员中的唯一华人。芭蕾等同于她的生命,外界皆知她甚至为此终身不婚。而多年前的一场车祸在她的腿骨里埋下祸根。

毕业后我接手她的治疗,那时她已离不开轮椅。历经漫长的抑郁期后,她决心将自己未完成的芭蕾之美延续下去,以另一种方式。

“艺术是独一无二的。”我引用罗女士的口头禅,这句话显然打动了她。

唇裂又如何,重要的是“小天鹅”身上的舞蹈天赋不是吗?接下来的领养手续办理得很顺利。大概从哪里听说到是我劝服了罗女士,因此当我拉开车门并绅士地将手垫在车顶以防她碰头时,女孩躬身钻过我的臂下,轻轻说了声“谢谢”。

罗女士取下了她赖以掩面的口罩,声称藏缺是弱者自卑怯懦的表现。

她始终低垂着脸,道谢之际幼兔般的三瓣唇绽放微笑,类似枯萎的树叶上的一点绿色。那单薄的音节在我的心底震荡,她的音色如水洗过一样澄澈。

我有一瞬的愣怔,心像被人暗地里偷偷掐了一把。真是个令人心疼的小丫头,我想。

依照罗女士的意思,她的唇裂修复手术很快就安排好了,请来国际知名的整形外科医生亲自操刀。真到了那天,罗女士因腿部不适留在家中休息。在场的众多白大褂里她只认识我一个,小手越过人群间隙牵住了我的衣角,惴惴地嗫嚅:“别走。”

“好,我不走。”

我答应了她,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骨架细得令我产生略微一捏便会断裂的错觉。

她稍稍安心,躺在推床上闭上眼睛。她眼皮褶子浅,睫毛像蒲公英一般柔软细密,此刻轻颤着,泄露出主人内心的惊惶。我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将这一吻算作是对晚辈的特别安慰。

蒲公英遮覆的眼睛陡然睁大,微弱的灯光映进她的瞳孔里,如夜幕下擦亮一簇粲然的焰火。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的双层门后。

“手术中”的灯牌恒久地亮着,我愣怔地望着窗外深夜一点半的台北,霓虹横溢,琥珀色的一镰薄月钉在暗淡穹宇的南端,可我无心欣赏。背过身,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担忧,为那相识不过几日的“小天鹅”。

“Perfect。(完美。)”等主刀的美籍医生同我握手,神色疲惫却不掩笑意,我心头的巨石怦然落地,松了一口气。

手术很成功。

等肿胀消退、伤口弥合,护士替她解除绷带,并贴心地拿来一面镜子。最后一圈白纱自她颈前跌落,花瓣般娇艳的唇愈合后只剩一道淡淡的粉红的痕迹。我发誓,当女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睁开眼,深深地望着镜子里,许久,颤抖的唇角微扬。那柔弱的弧度,像极了邻墙一根花枝迎风瑟缩的蓓蕾,美而易碎——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纯净的笑容。

“罗窈。”床边的罗女士轻轻握住她的手,呼唤着她的新名字、新身份——罗女士的养女。

真糟糕,有那么一瞬间,这世俗平凡的温暖,让我一个大男人险些遏制不住想要落泪的念头。

鲜血。

血伸出赤红的触角,缠住她伶仃的脚踝。我想上前查看,可双脚沉重如水泥块,喉咙人受炙烤般发痛。我大叫,却失声一般寂静。

醒来时汗水浸透了睡衣,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境:鲜血淋漓而我无能为力的噩梦。

勉力平复了心情,我拿起枕边的手机翻看消息,共计有七条来自罗窈——

“骆医生,我下课了,你来接我。”

“我想吃蚵仔煎和凤梨酥,再加一杯珍珠奶茶。”

“你怎么还不来啊?我要饿死了。”

……

这是面对熟稔之人才会有的小女孩抱怨的口吻。她的芭蕾舞比旁人学得晚,基本功落后太多,经常受伤,半年内骨折脱臼四次。连我这见惯了病痛的老手也会心软,尤其是接骨时她隐忍含泪的双瞳和被咬出深深齿痕的唇瓣。罗女士是否担得起“慈母”这个美名另说,至少我确信,她一定是位严师。

据罗窈说,家中的体重计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她的三餐见不到半点油星,另外还有魔鬼式训练。罗女士要求她拥有最纤细的身材。

“疼晕过也饿晕过,真想死了算了。”我还记得她当初诉苦时的原话。

流光容易把人抛,我自回忆里抽身,女孩已趴在我的背上,左手抓着蚵仔煎,右手捧着奶茶感叹:“骆医生,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相处日久,这丫头也学聪明了,隔三岔五说自己脚踝扭伤了赖在我的诊所不肯走。我讶异她小小的肚皮怎么装得下那么多食物,吃饱喝足了就霸占我的床睡觉,午休时我只能将就着睡外间的沙发。

噩梦再度席卷上身,手却摸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我一惊,睁眼就看到女孩跟我共挤一张单人沙发。为了不掉下去,她修长的四肢章鱼似的攀着我。

我条件反射地大喝一声:“罗窈!”

“怎么啦?”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见我醒了,还要往我怀里靠,“我一个人睡会害怕的。”

我的背抵着沙发,退无可退,感受到那副温热的身躯又严丝合缝地贴上来,心莫名漏跳了一拍。我想当时我脑子里肯定乱成了糨糊,居然蹦出一句:“不可以早恋。”

“想什么呢?早恋我也不找你啊。骆医生你可真是个正人君子。”她像被逗笑了,那成语从她口中说出带有调侃的意味。嘴上虽这么说,可手还置在我的脖颈后不肯松开。

她十六岁了,已不复稚嫩的模样,时间赋予了她曼妙的身体曲线,俨然出落成娉婷的芭蕾少女。但我依然怀有细腻的直觉:那只羞怯又慌张的“小天鹅”从未飞走,只不过迷失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她初参赛,是台北一场小小的市级比赛,怕得要死,浑身哆嗦,死活不肯上台。罗女士恨铁不成钢,抄起桌上一杯热咖啡就往她的脚边砸去,生生将她逼到了幕前。

一支独舞谢幕,她耷拉着肩膀落寞地走回后台。罗女士当即劈头盖脸骂了她好一通:“就你这种水平,随便哪所学校初试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其实远没有她说的那样差劲,我坐在观众席看完了整场,肢体略颤是扣分点,但罗窈的芭蕾造诣明眼人一看便知。

“天生的舞者”。

难道你忘了当年在育孤院是如何一眼相中她的吗,亲爱的罗女士?我叹气。

“对不起。”我听见她向养母道歉。罗窈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单薄的音节在我的心底震荡,她的音色如水洗过那样澄澈。

时隔三年,我的心又被人暗地里狠狠地掐了一把。

哪怕岁月伸出无情的手掌将往事撕碎焚毁,哪怕现实残酷的齿轮一刻不停地向前倾轧……我毕生也无法忘记那夜的雨——

我记得声势浩大的雨浇在皮肤上清晰的疼痛感,像丝帛被尖刀割裂;我记得那逃离的背影汇进纷繁的车流,疯狂的鸣笛声化为我腭骨间咯咯作响的颤音;我记得我追上她,将她搂进怀里时所见到的那满目哀戚。

也正是那一夜,我拥她在怀,触碰到了她灵魂里潜藏的那头睡狮。

我安慰她,然而那安慰连我自己也觉得贫瘠:“没关系的,一次失误而已,你还小,可以再磨炼……”她打断我,被雨水或泪水淋湿的眼睛里有着撕裂般的痛楚:“如果我说,我根本就不喜欢芭蕾呢?”

怎么会?我想起在育孤院那棵松树下遇见的“小天鹅”。那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时刻,因为接下来我张口结舌地低喃:“你是为舞蹈而生的……”

“骆闻廷!”

她崩溃地尖叫,咬我、踢我,失控且拼命想挣开我的束缚:“人人都这么说——罗窈你天生就是跳芭蕾的。什么是天生!天生的是我那该死的兔唇!”

电光石火间,她的指甲嵌进我的皮肉里,那是带着愤恨的怒意。我全懂了——躲在口罩后的瑕疵品、“小天鹅”眼里的慌张和不安。这是一场交易,她想要摆脱那原生的残疾,需要罗女士的金钱。而她付出的代价,是她所厌恶的今后任凭摆布的人生。

裹挟着闷雷的暴雨模糊了视线。

偶尔有车辆的远光灯刺破雨幕,落在视网膜上像是遥远的行星。我隐隐有很不安的直觉:迷失在她灵魂深处的“小天鹅”正一点点死去,而某种凶恶的困兽蠢蠢欲动,伺机取而代之。

2014年初,我陪罗窈来到德国斯图加特芭蕾舞学校进修。

那时候罗窈的情绪很不稳定。我想,让她们母女俩分开一段时间,大概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正式由罗女士的私人医生转变职责去照顾罗窈,原以为换个环境有利于她身心愉悦,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远在德国西南部的巴登-符腾堡州,隔着亚欧大陆,隔着七小时的时差。脱离了罗女士掌控的罗窈如鱼得水地交了一票新朋友,开始频繁出入各家娱乐场所。她雪白的芭蕾舞裙被高搁在壁橱里,取而代之的是湖绿、酒红、柠檬黄多条颜色鲜亮的吊带裙。

学校告知我她一整周没去上课的时候,我开车找遍了附近的酒吧。当我将她从卡座那儿拎起来,她醉眼朦胧地望着我:“你是我什么人啊?”

我强忍怒意:“我是你的医生,我要对你的身体负责。”

“得了吧,你一骨科的,管我喝酒?”

“你喝醉了,走路摔跤跌断了腿怎么办?”

我们一来一往讲的是中文,她那些伙伴听不懂。这时候,有个高鼻梁、棕鬈发的德国男孩走过来用英语问我是谁,还顺势将手环在了她的腰上。而罗窈带着我不曾见过的甜蜜微笑倚向男孩的胸膛。

我坐在警察局里,捂着流血的嘴角,一遍遍重申自己是罗窈的暂定监护人,而且事情的起因是那男孩语气里的轻蔑惹恼了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理亏的人是我,因为先动手的人是我,更因为——

在我身体里熊熊燃烧的,是嫉妒之火。

我早就过了青涩鲁莽的年纪,可竟然会像毛头小子一样为女孩争风吃醋,乃至大打出手。这不像我,但这又确实是我。罗窈,她真是个小魔女。她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迷惑我的眼睛,诱拐我的心,在我尚未知觉的时刻,将爱慕的火种藏在我左胸腔内的岩石罅隙里。

做完笔录,迈出门一抬头我就看见拂晓时分火烧云熏红的半边天。她借口说自己坐久了腿麻,同在台北时一样要我背,还不安分,拿食指戳着我的脊梁骨指责:“你打伤了我的男朋友。”

“你男朋友也打伤了我,他没吃亏。”我没好气地回。

不晓得哪里好笑,她笑个不停,圈住我的脖子往我的耳朵里吹气,酥酥麻麻的:“骆医生,我还以为你这种正人君子是被人打死了也不会还手的。”

“现在知道了?”我握着她的小腿,估摸着长了点肉,手感丰腴了些,“你不好好上学,再出去鬼混,我能把你打到骨折再接起来。”

她丝毫没被我恐吓到,脑袋伏在我的颈窝处,像回巢的雏雀拱着树枝般蹭我:“那你过来陪我咯,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晚上都不敢睡觉。”她近乎撒娇的奶音听得我心头一片柔软。

来斯图加特的同年中旬,我由国王大街搬进了毗邻席勒广场的罗窈的公寓。

摘得美国杰克逊国际芭蕾舞比赛冠军那天,恰巧是她的生日。

来自中国台湾的天才少女凭借经典曲目《天鹅湖》中的奥杰塔一角赢得满场起立欢呼,此后我们游走在巴黎、赫尔辛基、莫斯科等城市,直到她几乎横扫所有国际芭蕾舞AB类赛事的金奖。

我看过她的《胡桃夹子》、她的《奥赛罗》,我知道她最擅长的始终是那出《天鹅之死》。一只濒临死亡边缘的白天鹅最后的美丽姿态:她轻轻地抖动手臂,艰难地立起足尖,生息在死神的拘押下渐渐消弭,末尾一幕是屈身倒地后唯独抬起一条右臂。舞者举手投足间充塞哀伤而令人心碎的凄美。

尽管这出舞剧我台上台下看过无数遍,可每当她伏低在那冰冷的地面上,我心灵受到的震撼不啻于初见。透过那白纱轻覆的身段,我看到的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罗窈……

记忆飞速倒转,回到我们住在斯图加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毫无征兆地闯到我的卧室里来,说要拿下国际赛事四大满贯,用奖金和荣誉偿还罗女士这几年的养育之恩。然后,她要自由。

罗窈对芭蕾缺乏热爱,胜在她有过人的天赋。最关键的,是她够狠。

我不知道一个小姑娘怎么下得去那样的狠心——胯骨脱臼过,脾脏破裂过,腿上有两处骨折留下的旧伤,脚尖因受伤打过三针封闭针,现已严重变形。她的伤化为她的勋章。

仿佛是一夜之间,她脱胎换骨,变得沉默且冷淡,专心练舞,成了罗女士最希冀的模样。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的罗窈却令我感到陌生。只有夜阑人静,她身上才偶尔会现出一点过去的影子:那个总是编造脚踝扭伤的借口赖在我身边的小女孩。

我记得是在瑞士沃州的首府洛桑,黎明微曙时,弗隆河畔某酒店房间,女孩像猫一样潜进门,细瘦的脚踝垂在窗台下,嘴里轻哼:“我疼。”

我轻声叫她的名字:“罗窈,是腿疼?”当天下午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赛,容不得丁点疏忽。

“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有些手足无措,愣怔地站在床的那端遥望她,看女孩披散的发紧贴着雾蒙蒙的窗玻璃,纤细的剪影被外面清晨四五点的路灯光映得像窗花一般。

“没关系,”她紧接着笑了,转瞬即逝的,眼角疑似闪过泪花,“反正这里早就坏掉了。”

国际上公认的最高水平的芭蕾舞比赛,在保加利亚的海滨城市瓦尔纳举行,这也是罗窈拿下四大满贯前的最后一站。

谁也没料到罗女士会在比赛前夕飞来瓦尔纳。她年轻的时候数次与这项赛事失之交臂,成为她最深的遗憾。现如今她这只年华不再的天鹅倒下了,她要亲眼见证自己一手栽培的“小天鹅”延续她的荣光。

七月份的瓦尔纳泡在腥热的海风里,若住高楼将手伸出窗外,触到的水汽像鲜切的柠檬片般黏腻欲滴。她的练功服背部也浸出薄薄一层汗,膝盖抵在胸前,坐在地板上入神地看着一部老粤语片。

罗女士因要倒时差,早早就睡了,倘若知道赛前我放任她看电影消遣,估计我们俩都逃不过一劫。我坐在沙发上,她就靠在我腿边,小脑袋瓜摇摇晃晃的。后来她大概看累了,干脆倚在了我的膝盖上。

“虽然兜兜转转走了很多冤枉路,我终于来到Iguazú,但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始终觉得,站在瀑布下面的应该有两个人。”影片结尾,梁朝伟饰演的男主语带感伤地说出这段台词。她全程好安静,静得我以为她睡熟了,膝盖都不敢挪一下。她的小手此刻却抓住我的裤管,声音里有种很随意的若无其事:“喂,骆闻廷,我们什么时候也去一趟伊瓜苏怎么样?”

瀑布在巴西,蒙着旧胶片的暗黄色调,湍流冲刷着岩石,宛如一个念念不忘的梦。

这两年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全是为了比赛。骨科医生和芭蕾舞演员这种奇妙的搭配,似乎有着无尽的暧昧。可我们并非恋人,电影里象征纯真爱情的瀑布,她竟会想同我一起去看?我心下一动,那些埋藏已久的情感悄悄复苏。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接着问:“骆医生,老师给你开了多少工资?”这么久以来,她对罗女士的称呼不是“妈妈”,始终是尊敬却生疏的“老师”。

“等赢了明天的比赛,我可以给你两倍。”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仿佛怕惊扰什么美梦,“为什么你在我身边,心却向着别人?”

她在质问我。

电流似的颤栗传遍全身,心上那道闸门被霍地拉开,重拾过往的每一块碎片。我拼凑出斯图加特的那一夜——她无意间偷听了我跟罗女士的通话内容,这才会闯进我的卧室,立誓要拿下四大满贯,恢复自由身。

我本是罗女士的私人医生,奉雇主之命照顾她,也奉雇主之命……监视她。

我猛然意识到,一直以来,罗窈所做的这一切,并非是在报复罗女士。她报复的对象,其实是我。

应该高兴吗?我的暗恋不是单相思,我深爱的女孩也同样爱着我。当她知道心仪之人是养母刻意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时,感受到了爱情的背叛与欺骗,所以她“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我的女孩爱得单纯又傻气。

罗窈啊罗窈,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同之前的舞台一样,罗窈的芭蕾独舞《春之声》堪称完美,成年组女子金奖是她的囊中之物。可结果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纰漏,瓦尔纳赛事的最高奖——评委会特设大奖,旁落他人。

她下场时,候在台边的我迎上前用披肩裹住她。我们彼此无声,心里都清楚刚才评委会主席的点评可谓是一语中的:“MissLuo,毫无疑问,你的舞姿非常迷人。但,很抱歉,我看到的是一个制作精美的人偶。你的天赋是上帝赠予你的礼物,让我惋叹的是……显而易见,你并不喜欢你的礼物。”

要怎么喜欢呢?

我落后她半步,看她的头发高绾成髻,露出雪白的颈节,靠耳根处有一粒小痣。上帝赐她的礼物有两件:兔唇和舞蹈天赋。她为了割舍前者不得不接受后者,我猜想她心里一早就恨透了这种生活。

我曾在七年前的台北,育孤院的满地松针上,见过真正起舞的“小天鹅”;也曾在黄油似的温柔暮色里,见过绕颈的纱布落地,缓缓展露最纯美的笑容。自那以后,折断她的羽翼,将她锁在舞台上,强迫她暴露在她所恐惧的众人眼中、聚光灯下。这个名叫罗窈的人偶,是由她的养母、我的雇主罗女士亲手制成的啊。

然而这“罪魁祸首”七年后仍坐在那里喋喋不休。罗窈又变回了初次参赛的模样,拘谨且默然地聆听她的训诫。我就站在旁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对她的每一句话予以反驳——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再也不跳了?你怎么能像个loser一样退出……”

她当然知道,为了这一刻,她压抑太久了。

“你现在正是芭蕾舞者的黄金年龄,继续努力精进。罗窈,迟早有一天你会成为芭蕾界的神话……”

可她想要的是自由。

“我已经跟旧金山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打过招呼了,你下月就去面试……”

那是你的人生,不是她的。

最后,我听到一声几乎能够以假乱真地被错认为温情的“窈窈”。她微笑着向女孩招手,一如在育孤院那般。我从不知她的面目可以如此可憎,她说:“我都是为你好。”

你会杀了她的。我在心里克制而痛苦地回应。

休息室门窗紧闭,感受着肺里的氧气被一点点泵空。当我险些要溺毙在这灰色空间里时,耳朵捕捉到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我抬起头,女孩在我身前,在我的阴影下。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最后的哀求:“我好累,你带我走好不好?”嵌在她眼窝里的如两丸莹透的水晶球,表面已经有了丝丝裂痕。

我几乎就要答应了!像在当年的手术室外那样,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好,我带你走。

水晶球破裂在罗女士开口唤我名字的那一刻。那阴冷轻蔑的笑声,起初埋在黑暗的角落里,之后渐渐攀升。而我们像赤身裸体站在雨水里,多年前的那场暴雨——声势浩大的雨浇在皮肤上清晰的疼痛感,像丝帛被尖刀割裂。

“你不如试试看,看我的儿子会不会跟你走?”

二十八年光阴燃烧殆尽的灰积压在我的心头,将岩石罅隙里的那星火苗扑熄。是的,我不会。

看来我们此生注定要相爱相杀相缠到老,你说对吗?我亲爱的罗海眉女士,我亲爱的……妈妈。

鲜血。

铺天盖地的赤红色,似毒藤蔓般肆虐的血液,缠住她细瘦的手腕。负伤的白天鹅眼神黯淡,羽毛逐渐失去光彩,气息奄奄的垂死之躯被血色吞噬。

我颓然地瘫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手术中”的灯牌一如既往亮着红光。而我的身心全然空白,感官丧失,耳中听不到任何声响。脑海里遗留的场景像电影的残帧碎片连缀不起,断断续续循环播放:比赛结束了;休息室内的训斥与冷笑;她独自离开,我始终联系不上她;公寓里的摄像头拍到她走进浴室,再也没出来;我赶过去踹开门……红,满目血红。

上帝啊,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沉睡在她身体里的那凶恶的困兽随时可能摧毁一切。早在台北的时候,她被迫登台,暴雨里我搂住崩溃尖叫的她,第一次察觉到了不对劲。拿到心理医生的评估报告后,我彻夜辗转反侧,最后决定带她离开是非之地,飞往斯图加特。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中度抑郁症。

天生的面部缺陷让她被亲生父母遗弃,背负着弱者的自卑怯懦。或许在她的心还是稚嫩的青苹果时,就有小虫啃噬着果核了。而那小虫,是周围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罗女士做了什么?她夺去她的口罩,剥去她的安全感,将一己之私锻造成锁链,在她的累累伤痕上再淋上盐水。

我又做了什么?

我让她爱上我,又一次次欺骗她、背叛她。我看着她越来越沉默,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我看着她发了狠地练舞,她对跳芭蕾带给她的伤病照单全收——那近乎是一种自残方式。

可从头到尾,我只是心怀悲悯地看着而已。

我终于明白在瑞士洛桑的那个清晨,她指着胸口,说这里早就坏掉了。那是她在提醒我,那是她的求救信号,求我拉住她,别让她被那头即将苏醒的睡狮吞食掉。

我没有拉她,而是任由她坠下深渊。

我成了压死那只“小天鹅”的最后一根稻草。

墙上的电子钟准点报时,漫长的四个小时过去,没有消息从手术室里传递出来。我好累,昏昏沉沉地倒在长椅上,脸颊贴合冰冷的金属网面,嘴唇尝到了咸味。游离的意识恍惚回到那个八岁小男孩的身上,过去的那些感觉统统涌上心头。

渴望母亲的怀抱,渴望牵母亲的手,渴望生病发烧时母亲吻一吻我的额头,那都是奢望。我有一位很了不起的、优雅高傲的母亲,为了不耽误她的舞蹈生涯,不被媒体抓住把柄,作为非婚生子,我甚至不能跟她姓。

罗、骆,第二声和第四声,却隔着逾越不过的鸿沟。

有关童年的印象,父亲永远缺席,母亲的位子常年由保姆顶替,而她忙着随舞团飞往世界各地巡演。我八岁时,某次目送她打车赶往机场,久积的委屈倏忽漫遍全身,于是我在马路对面喊她。我哭喊着,妈妈、妈妈,请你回头看我一眼。

此后多年,我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境,鲜血淋漓而我无能为力的噩梦——她皱着美丽的眉,似乎被我的哭声困扰,脚步停滞后,她回身打算嘱咐什么。可下一秒的世界,只剩血泊。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开口喊过一声“妈妈”。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我放弃了感兴趣的土木工程,毅然选择了医学院。她不肯放弃芭蕾,直到被医生告知任性的结果可能是终身瘫痪。她恨我,恨我夺去了她视为生命的艺术生涯。我拥有如此卑劣的品格,用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试图换取母亲的原谅和爱。

她从罗窈身上看到的,是年轻时候光芒万丈的自己,是不甘失去和渴望得到的荣誉。

我从罗窈身上看到的,起初是胆怯地想接近爱的自己,后来是爱情萌生的端倪。现如今,她是我的蜜糖、我的软肋,我一切光明或黑暗面都倾慕的对象。

她的特护病房在一楼最西侧,临窗植满木槿,树影疏疏落落地印在瓷砖地上,“之”字型枝条像攀缠不清的蜘蛛网。整整两周,她躺在床上,不睡觉的时候眼睛就盯着那“蛛网”。木然的,不说话,除了微动的眼珠,毫无生气可言。我始终不敢去看她缠满纱布的手腕。

那双眼里曾有的焰火完全熄灭了,那是我犯下的罪过。

她生平最厌恶别人替她做选择,我深知,但请让我最后再自私一回。罗窈,我要你活着,我要我爱的女孩好好地活着,哪怕余生避我如虎狼,再无相会之期。

在瓦尔纳看的那部电影,最经典的台词是哥哥在影片里的口头禅:“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每当他这样说,无论身处何种境遇的梁朝伟都会忍不住原谅他之前的一切过错。然而爱情是有限度的,我想世人大多都忘了这一点。

我们之间埋藏着太多的秘密和欺骗。既然不能从头来过,我只能希冀着,留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二十七天,通过心理测评的她被批准出院。我送她回公寓,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扇门也永远地对我关上了。一切都结束了。

翌日,我依然送去早饭,心怀残存的些微侥幸。

可是——

缎带散乱的足尖鞋蜷在鞋柜的角落,而原本占据那位子的帆布鞋杳然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床头那个裱着合影的相框,抽屉里的身份证、护照,以及新买的拉杆箱。

CataratasdelIguazú。

她走后的第十三天,我看到她的社交账号更新了一条状态。仅仅是一行英文定位,没有配文,也没有照片。但我只消一眼,就知道那是巴西巴拉那州和阿根廷的边界——伊瓜苏瀑布。

她离开的这十三天,我没有踏出她的公寓半步。无事可做,我只是将那部电影看了又看。影片中的伊瓜苏瀑布巨流倾泻,轰轰瀑声据说二十五公里外都可以听见。但我坐在台北某公寓的地板上,手指摸到那被烟灰烫坏的羊绒地毯,心一片死寂,似乎有洪流奔啸而过,留下空空河谷。

CataratasdelIguazú,这是她同往事的正式告别。

我的小天鹅总算逃出了绑缚她的锁链,而我,我不配被她所爱。或许我毕生都只能在这河谷里踽踽独行,挣扎着将爱在心间藏起;或许我们生命里那象征纯真爱情的瀑布下,注定永留一个人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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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竹茹身为当红女声优,漫展遇到女装大佬,只是……女装大佬似乎是公司总裁?《总裁,您的声优女友已上线!》 文/九蔓 简介:苏竹茹身为当红女声优,漫展遇到女装大佬,只是……女装大佬似乎是公司总裁?等等,怎么还是旧相识?苏竹茹表示,她觉得自己要沦陷了…… ①初识 “天王盖地虎!” “竹子一米五!” 苏竹茹听着台下的呼喊,忍俊不禁。 “宝塔镇河妖!” “竹子到我腰!” 台下的应援牌挥舞得愈加欢快。苏竹茹汗

婚诫:傅太太总想离婚

傅慎言,你妈勾引我爸的时候怎么不说我针对你?你抢走我爸的时候怎么不说针对你? 谢瓷跟一群小姐妹从罗曼蒂克出来那会,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她打着哈欠,朝身后道别挥了挥手。 刚要迈下台阶时,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谢瓷抬头,一见到是傅慎言那张脸,脸色瞬间冷下来,说出口的话都跟带了刺一样。 “你来干什么?” 傅慎言眉宇微敛,显然对她这么晚回家的不满,却还是什么斥责的话都未说,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才道:“

遇见在遇见之前

我比谁都更想要你的一辈子,可你的一辈子,不应该毁在我这样的人手里。 雷电闪过的时候白岸抓了抓头发,斑斓的灯光下,下颚的弧度凌厉且性感。舞池里年轻的身体在不停的缠绕跳跃,群魔乱舞,有一种非离感。 “白哥!这就走了?” “嗯。” “我和你说的事儿你考虑下啊。” “嗯。” 走了很远酒吧的音响声才渐渐退去,铺天盖地的雨声清晰的传过来。现在这个点,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几辆小车飞驰而过。瘦高的一个剪影拉的老

【嘻游记】不好意思,你丑到我了

我,苏禾,蝉联校花地位不动摇二十年。今天,一个男人,对我说——你长得很丑。栏目:嘻游记 作者:绯虹 不好意思,你丑到我了 简介:我,苏禾,明眸皓齿、唇红齿白,蝉联校花地位不动摇二十年,去“思密达”旅游也曾接到数张星探的名片,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相貌非常自信。 而今天,在以艳遇而闻名的丽江,一个男人,对我说—— 你长得很丑。 Excuseme? 、你长得丑 第N次被阿敏拒绝合照之后,我终于火了。

倾城之恋:续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欢愉 一九四二年年初,范柳原和白流苏坐船回了上海。 如果人生有四季,那这时候应该是白流苏生命的春天。 流苏终于能尽情发挥出作为一个妻子贤惠的持家的本领,找房子,置办家具,酒席请客,雇佣人,她拿出了十足的热情去完成这些事,以致于拉着范柳原也陪她沉浸在这种七大姑八大姨的琐屑中,就连调沙发的花色也颇能自得其乐。 最让白流苏得意的是为婚礼补的那次客,这

我只是他养在外面的“金丝雀”

秦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悄悄的,买下赵笙租过的房子。 . 赵笙一点一点的,把盘里的菜往秦海的碗里夹。秦海抬头,用温柔的眼光看向赵笙,赵笙也报以他相同的眼光。 桌子上的手机传来了信息的声音,秦海拿起手机看了一下,转而对赵笙说了一句:“抱歉,家里有事,必须回家一趟。” 赵笙送秦海出了门,秦海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便开车扬长而去。赵笙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车子与人,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伤心的,谁让这条

渣男的本愿

他说他会给我红色地毯上的白色婚纱,可是他却只给了我白色床单上的红色鲜血…“有人直播跳楼啦!” “天!这不是范小小吗?她干嘛?!” “喂, 吗?” …… A市最中心的一栋高楼天台上,范小小心如死灰,她光着脚,不急不缓,不在意所有人的言论,只是默默整理三脚架、手机,还有自己的脸,微微一笑,却毫无眷恋… 小时候以为世界很美好,长大后才知道,那只是小时候自己太单纯而已,在这个自我中心的世界,有谁能遇见

稚芙

不要让你知道,不要让你余生活在愧疚或悔恨里。文/虞尔 楔子 她从未见过灰色的雪,细碎,不冷,坠在皮肤上反有微烫的灼烧感。 “江老师、江老师……”恍惚听见有人唤她。 “是下雪了吗?”她问。 “ 月的库尔勒怎么会下雪?”那姑娘笑了,当她是故作调侃,“外面正指挥人把废弃的木料烧掉,烟和灰呛人得很,江老师我们快走吧。” 哦,原来不是雪。 她大失所望,头颅低垂,双臂紧抱一幅黑白照坐在轮椅上,任由护士推她出房

何妨赖上你

一个男人关起门来是什么样子,只有他的妻子才最清楚。文/薇拉 . “还好吗?” “嗯。”林恩琪扶着门框摆摆手,抬头给了易振南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没事。” 这一幕仿佛昨日重现,只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来扶着她,她已经要往那个房间里去了。 易振南蹙眉,随手拉住她的衣袖:“恩琪……” “真的没事,我可以的。”林恩琪按住他的手背,抢在他前面开口。 恋人间的温存只有片刻,但已经足够。她稳定心神,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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