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芙

2020-07-28 15:03:15

爱情

文/虞尔

楔子

她从未见过灰色的雪,细碎,不冷,坠在皮肤上反有微烫的灼烧感。

“江老师、江老师……”恍惚听见有人唤她。

“是下雪了吗?”她问。

“9月的库尔勒怎么会下雪?”那姑娘笑了,当她是故作调侃,“外面正指挥人把废弃的木料烧掉,烟和灰呛人得很,江老师我们快走吧。”

哦,原来不是雪。

她大失所望,头颅低垂,双臂紧抱一幅黑白照坐在轮椅上,任由护士推她出房间。穿过静悄悄的走廊,空气中悬浮的沙尘颗粒锯着她的脸颊。黄杨的秃枝低摆颤动,灯一盏盏熄灭,像某种无声的告别仪式。

“稚芙、稚芙……”她在灯影里、草木的呜咽中怀想这颠沛的半生。

黄昏时有鸟雀栽进稠密的翠荫里,龙牙花簌簌落了一阵。细褶裙兜住繁多水红的月牙,拎起裙角抖落残瓣,她抽出一条绢子来拭汗津津的掌心。这时,有男声照着她膝头的笔记一字一顿地读:“混凝土结构设计原理——”

瓷白的手掌匆忙覆住纸页,清亮的瞳仁里透着一点戒备。阶下的梁耀生原本微微探身,见状有些尴尬,直起肩背正色道:“江稚芙同学,梁教授托我传话。你体检不合格,按规定要复查,下周你有时间来西医科一趟。”

“是哪项不合格?”

他捏捏她的肩胛骨,隔着薄衫触及的轮廓如支棱的峰脊:“血糖和胆固醇水平过低,你太瘦了。”

这样轻浮。她不喜,收起书本敷衍地应了一声“好”,便起身沿石径往回走。

九月的盛暑气徘徊在一泓荷塘之上,斜阳像被剪去大半戏份的皮影,广播伴着沙沙的电音。男学生将自行车骑得歪歪斜斜,戴遮阳帽的女学生梳麻花辫,奔跑时辫梢飞掠像轻灵的燕——这是1973年的清华园。

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顶尖学府里的青春应当无忧无虑,然而土木工程系的高才生江稚芙此刻却在为体检报告一栏“营养不良”犯愁。穷苦人家的女儿,怀揣一纸录取通知书由潮州迢迢奔赴北京念书。她省食俭用才勉强得以支撑,生存已属不易,何来调养?

因着系里有两个毕业后推荐参与西北南疆铁路设计的名额,她苦熬至今,门门功课甲等名列第一,万万不能被体检这关卡给绊住。她咬咬牙,去中药室开了一副补血益气的方子。

“三十五号江稚芙——”

长队伍轮到她时,细麻绳缚着药包从小窗口里递出来。她伸手要接,却被那人摁住了。

壁板上方嵌着横条玻璃,穿白大褂端坐其后的梁耀生单单露出一双炯亮的眼:“光吃药不顶用,你得补充维生素和蛋白质。”

稚芙闻言一怔,并未认出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只礼貌性地报以微笑:“多谢同学提醒。”

她走得急,白布衫扎进裙腰,茶青细褶裙面绣的蝴蝶翩飞,玉样的脚踝就消失在门槛外。那蝴蝶振翅的声音却笼在他心里,“咚咚”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梁耀生师从西医,这两日替朋友坐班。哪知这样巧,偏又在偌大的清华园遇见她。

逼仄的隔间斥满木屑味和药香,吊扇“吱吱呀呀”嗡鸣,她的笑似一剂药,他竟不自觉地上瘾。

复查结果仍不尽如人意,稚芙起早贪黑式的苦读,献给她全优成绩单的同时,也悄悄偷走了她的健康。这是她能摆脱深陷泥沼的人生的唯一机会。

她去见西医科负责体检的梁教授,教授年逾半百,鬓发微染霜白,听闻来意后替她倒了杯热茶:“南疆铁路是国家筹划了几十年却屡屡遇阻的重点项目,能赴一线参与设计固然光荣……”他欲言又止,“可环境艰苦又危险,你的身体吃不消的。”

她没有辩解,事实是摊在明面上的,可她不甘心就这样被逐出局。稚芙垂手立在桌旁,听着三声指节叩击桌面的轻响,为她敲开了一扇希望之门:“这样吧,我给你破例一回。下月再复检,只要身体条件过关,我亲自写推荐信给你们院长!”

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被她看成是上帝指缝里遗漏的馈赠,稚芙托同班生沈冬青找了份家教工,白日辗转两户教物理和数学,晚饭后就去操场跑圈。

入了夜,夏蝉越发聒噪,煤渣跑道不时被风卷起小团的砂砾,打在她的小腿上。她觉不出疼,只觉得麻木。跑久了,她脑中放空,庞杂的记忆会如冲破堤闸的海水,蜂拥而来将她吞没。

一圈、两圈、三圈……有腥咸味的液体腌得眼睛酸痛,或许是汗水。她大口喘息着停下,手撑膝盖弯下腰。低垂的视线内踏进一双男鞋,她的目光顺势往上攀,看来人有几分面熟,却说不上是何时何地见过。

男生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硬纸盒,打开来是一双雪白的运动鞋。稚芙低头,望见自己脚上那双黑布鞋底部脱胶后像嗷嗷待哺的鸭嘴。她默默撩裙摆藏起鞋尖,将鞋盒原封不动地推回去。

“买给我妹妹的,她不喜欢,扔掉也浪费,送你好了。”梁耀生一脸坦然地胡说八道。

而在稚芙听来,那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无所谓,高高在上的施舍——就当赏你的。类似的鄙夷她从前受得太多,耳里再度响起众多讥诮的笑声,仿佛重锤砸在厚布上,她小心翼翼守护着的自尊被一点点敲得粉碎。

稚芙努力扯出笑脸:“富家子的选择多种多样,但穷人想要挺起胸膛,只有一个办法。”她的笑意未达眼底,疏离浮在表面,彬彬有礼地一鞠躬:“多谢您的好意,我不需要。”

世人的自尊多是游在深海中的鲸鲨,等闲不敢招惹。而稚芙的自尊像是退潮后滞留在沙滩水洼里扑腾的鱼虾,受贫穷的炙烤奄奄一息,可她仍要挣扎,哪怕这微小的挣扎只是徒增伤亡。

后来她在夜跑结束回寝楼的路旁捡到一双被人丢弃的旧鞋,鞋跟一提,尺码正好。她倚着路墩抱着膝盖,脚旁是已经坏得不成样的布鞋。她仅仅望了一眼,一颗硕大的泪珠就蹦出眼眶,在积满灰斑的运动鞋面上化开小小的圆水渍。

人生饱含诸多苦痛,如火烙置于喉部,舌尖无法传递的,会凝成眼泪悄悄失散掉。

所以她也就无须知道,有一个人不擅言辞,只好踩点多次,夜夜尾随,专等她拾起那双特意请工匠做旧的鞋。

萧疏的枝丫交错虬结,风吹银杏叶的光影筛落在她的眼睫上,稚芙晒着太阳还不忘做题。跑来的室友们一惊一乍打断了她的思路——“就放在寝室门口”“上面写是给你的”……

稚芙在催促声中拆开包裹,小木匣里静静躺着两个玻璃瓶。包装纸上印满陌生字符,有人猜测是法语,脑袋凑成一圈研究瓶中黄澄澄的小胶囊为何物。

“我打赌是沈冬青送的!”秋子隐秘地笑起来。

“对对对,肯定是他,操场上放电影他还老帮你占座。”

“老实交代,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

稚芙捧着那神秘的木匣,茫然过后心里隐约生出一点欢喜。因有人默默庇佑她,更因那人是沈冬青。她同沈冬青交好,起初是同乡亲近的缘故,后来接触多了,彼此坦言如知己,他的名字藏在她内心柔软的角落。

碰巧路过的桃笙对此不屑一顾:“别做梦了,怎么可能是沈冬青?这个牌子的鱼肝油我爸去马赛出差带回来过,北京压根儿买不到。”

桃笙父亲是百货商场的经理,富家千金中意寒门学子的轶事古往今来从不乏。她的眼睛在稚芙身上从头到脚地溜了一圈:“别把好意安错了人。”

稚芙的笑颜慢慢淡了,心里像被人强行塞进半颗青柠,酸涩的汁滴进血管里,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仿佛无论她逃到哪儿,贫穷、卑微和不堪回首的过去始终是悬在她头顶的锋利匕首。她拥有的都是短暂的侥幸,总有觊觎之人在伺机褫夺。

一次一粒,一日三次,依照匿名人手写的服用方法吃完一瓶的时候,挂历纸也撕到了画红圈的那一页。

体检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旷而安静,凤尾草窗帘旁有年轻人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稚芙敲了敲门,询问梁教授的去向。桌后的梁耀生合上笔盖,不紧不慢地抬眼望过来:“教授有事,今天由我负责。”

整括的眉、无辜的下垂眼、仰月形的唇,稚芙心里警铃大作,她猛然记起之前那偷看自己笔记还念出声来的医学生,还有夜晚操场上拿要扔掉的鞋“侮辱”自己的富家子。他还是那般散漫无状,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大孩子。轻浮、狂妄、盛气凌人,打上这些印象标签后,稚芙几乎想甩手走人。

可是此时他手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

梁耀生熟练地操作着血压计,见她纹丝不动,喊了一声:“过来。”

她乖乖走过去,主动卷高衣袖,临要伸臂时却又不情不愿的。他嫌她扭捏,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拉到身前。袖套收紧上臂,他左手扶着听诊器,右手轻托住她的臂弯。稚芙屏息凝神,距离这样近,近到她能根根数清他的睫毛,鼻尖也嗅得到他白大褂衣襟上好闻的皂角味。

其间稚芙有意观察他的神情,他始终敛着眉,有些心事重重。

“你就那么想去乌局?”结束后收拾器械,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稚芙的神经霎时间绷成满弓的弦:“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摇头:“听说明年要在吐鲁番修铁路,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非要往男人堆里扎?”

他轻描淡写的一声质疑,却推倒了稚芙心底最深地方的城墙,破碎黑暗的心事狼狈地暴露出来。

十六岁时她自学完成高中课程,想报名全国高考,母亲却指责她自私,讲她一个姑娘家不懂养家尽孝、体贴她的辛劳,可其实是父亲支付的学费早已被她拿去赌牌输光了。她付出多于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无非是为了不被抹杀,证明她一个姑娘家从来不比男儿差。

稚芙竭力逼退泪意,心想:怎么会有人这样讨厌?如果换了沈冬青……

沈冬青?对,沈冬青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偏见。两个院系名额,他们分别占据年级前二,只要她的体检结果达标,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在铁路局握手成为新同事。

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未来,光明的、崭新的,并且真正属于她的未来。

“要你管!”

打破旧回忆的壳,气势汹汹扔下这句话的稚芙转身跑了出去。

天微微亮时,雾泛寡淡的鱼肚白,昨夜的月藏匿了大半踪影,被簇拥在云深处,像冬青枝里欹斜的一株茉莉。早起,洗漱,晨读,稚芙按部就班地践行着她的时间表。

立冬刚过,北京城一天冷似一天,只盼来年开春就可以去乌局(乌鲁木齐铁路局)实习。稚芙含着牙刷也心不在焉,想到体检合格的好消息时一咧嘴,险些被牙膏沫呛着。除了喜讯也有疑虑,她频繁收到匿名的礼物——昂贵的中西药。照这种补法,好像是想让她长生不老似的。

稚芙在收到这些礼物前,从不知身边潜藏着一份炽烈的爱慕。在遇到梁耀生以前,她也不知世间当真存在神出鬼没的,堪比麦芽糖般黏人的“偶遇”。

“好巧,又是你。”

雪落得重,稚芙瑟缩着往手上呵气,支起耳朵听脚底积雪绵密的塌陷声。一抬头就瞧见捧着纸袋疾步走来的梁耀生,熟络地同她打招呼:“烤红薯吃吗?还热着的。”

“还有栗子,二校门那家的板栗味道甜,你尝尝……”

“同学,”稚芙打断他,“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

“校园占地392.4公顷,九处门,二十八条主干道,西医科在东南角,土木工程楼在西北角,为什么我们见面的概率会这样大?”工科女在感情方面是榆木脑袋,梁耀生知道她不开窍,也清楚她并不待见他,索性含糊过去。

那时的他这样答:“缘分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

甬道两侧屹立的华山松松针覆着厚雪,他们沉默地走在树荫里,雪打枝叶声在头顶震荡。他臂下挟着装满烤红薯和炒板栗的纸袋,指间窸窸窣窣地响,剥了金黄的栗肉递到她嘴边:“尝尝?”

饶是稚芙这般迟钝,也觉出这举动的不妥来。果然轻浮,她在心里嘟囔。她不为所动,可他的手还擎在那儿,像是执意要佐证什么。无垠的细雪静悄悄地落在他们之间,她心里有模糊的念头似要破土而出。

可那蠢蠢欲动的暖意即刻被某道冷酷的嗓音赶走:“既然你已经另攀高枝,那就放开沈冬青。”

稚芙循声掉转视线,就看到了不远处,专程等在寝楼下的周桃笙。

“你瞒得很好嘛,江稚芙。”她笑。

“我知道你家从前在潮州开纺织厂,也知道那家厂倒闭了。”桃笙环抱双臂,优哉游哉地欣赏她骤然变苍白的脸色,“我还知道你爸卷款逃跑,丢下没结薪的上百号工人和一大笔外债。”

“可是你说,你的同学、老师,还有沈冬青,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女儿?”

稚芙几乎能听见体内的血液冻结、骨骼颤抖着碰撞的声音,她浑身战栗。

桃笙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点到为止的威胁,像一柄钢刃锉磨着她的骨节和神经末端。那些被挖掘出的过去,埋在阴冷潮湿土壤下的秘密,时隔数年卷土重来,张牙舞爪地咬向她的喉管。原来她一直没能躲过那些缠绕着她肢体的,试图将她拖进深渊的藤蔓。

桃笙走后,她像失了提线的木偶支撑不住。梁耀生扶住她,她的眼里只剩木然的空洞:“没听到她说什么吗?离我远一点。”

她要挣脱,可他拉住她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皮肤,她从这双眼睛里汲到如井水般澄澈的渴求。

“江稚芙同学,她说你想要攀高枝,不如你来攀我试试看?”

这是1973年12月22日,落初雪的冬至夜,梁耀生第一次对江稚芙的郑重告白。

“江稚芙同学,对有人举报你冒名顶替一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所以你对捏造假身份、蒙骗校方供认不讳,是吗?”

“经过校方对此事的讨论,决定予以你退学,并于全校张贴通告的处理。”

退学。

混乱纷杂的词汇中她敏感地捕捉到这一个。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牵动两条灌铅的腿,如何镇定地起身,鞠躬,与系主任告别;又如何撕破走廊上众人用箭镞似的目光织成的网,走到浓稠的夜幕里。

她扶着灯柱脚踩污雪往宿舍楼走,明早太阳升起前,她将要离开这地方。

在床尾整理被褥时,女孩们离她远远的,有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唤她“稚芙”,立刻被旁边的姑娘阻止:“她是江秀。”

江秀?江秀的手停在豆青色格纹床单上,将饼干之类的碎屑掸掉。她不在的时候,女孩们大概将她的床位当成畅谈八卦的场所——她们会聊些什么呢?那卑鄙的偷窃者江秀,冒名顶替清华生,拿着江稚芙的录取通知书,居然安好无虞地度过了四年读书生涯。幸亏有匿名者举报,否则乌局临时减为一个的工程设计师名额就将被她这无耻之徒骗入囊中。

感谢那位主持正义的举报者,她知道是她,一定是她。桃笙,聪明伶俐的富家女周桃笙,满心爱慕沈冬青的周桃笙,挖出她阴暗历史的周桃笙。

倘若翻找潮州旧报,不难发现那则丑闻被铅字永远地固定在最醒目的位置:江氏纺织厂宣布破产,负债老板携妻女出逃。配图是江家一家三口幸福甜蜜的全家福。但镜头外,黑暗吞噬了两道瑟瑟的剪影——低眉顺眼的江家女佣李雁芹,和她的私生女江秀。

不光彩的出身令她背负天然的罪孽,她是父亲一步踏错造成的疏漏,是母亲藉以攫取每月赌牌钱的筹码。

她的内心恰如一片点燃了的荒原,她被囚禁在荒凉不堪岩石嶙峋的边界之内,她的苦楚无处诉说,无人肯愿意停下来听她讲一讲缘由。

那份盖着红戳的录取通知书,原本就该是她的。

那年高考前夕,她暌违已久的商人父亲找上门,端详着她那张与姐姐有几分相似的脸,以学费为饵,要求她代考。别人窃取她的果实是理所应当,她拿回自己的东西却是十恶不赦。

再后来纺织厂朝夕间大厦将倾,父亲携家眷逃去境外,她在别墅被拍卖抵债前潜进去找到那份录取通知书,颤抖着抚摸“江稚芙”那个名字时,她的灵魂里有困死犹斗的兽在叫嚣。

四年寒窗苦读,靠奖学金艰难度日,每天清晨她望着镜子里越像母亲的眉眼,心中充斥着谎言被拆穿后的恐惧。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江稚芙这张面具揭下,江秀原形毕露,她是活在人们笑声中的跳梁小丑。即便她曾如此奋力向着阳光攀爬,却在咫尺之距时被人踢下了悬崖。

这是她的梦靥,也是她的现实。

被寒潮侵袭的常春藤似老妪枯瘦的胳膊,病恹恹地贴着砖缝。梁耀生透过窗槛数那绿叶,从无到有,从一片到上百片,总算等到禁闭结束的那一天。

“我这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余怒未消的梁教授抿了口姜片茶。

“当初你求我给那女学生一次机会,好,我让她再复检。她不达标怨不得人,偏你鬼迷心窍,居然敢昧着数据标准给她改成合格!

“梁耀生啊梁耀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几分学书法的能耐。那推荐信仿得还挺像,还偷我的章去盖,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亏那铁路局局长是我的老同学,有几分交情,否则你敢拿你爸的饭碗给那个退学生江秀作保?!”

梁太太立在藤椅后为丈夫摇扇,边扇边柔声劝他勿同孩子置气。跪在地心的梁耀生肩背挺得笔直,盯着那蒲扇上驳杂的竹蔑纹理。横纵编织的扇影,令他想起幽静的夏日午后,那只绣在她茶青细褶裙角振翅欲飞的蝴蝶。

它偶然扇动翅膀,于他心底,却像是风走过八千里。

初春微有些回暖的迹象,她为了省俭就伏在水池边洗头。有人蹑手蹑脚溜过来,往她后脖颈上泼了点凉水,冰得她一个激灵,抓起湿漉漉的发去挠对方的胳肢窝还击。

“稚芙、稚芙。”宜佳笑着向她告饶。

稚芙拿毛巾裹住脑袋,小股的细流顺着发梢淅淅沥沥打湿她的肩头,将工装的蓝洇得更深,左胸前别着的小铜牌上端端正正印有“江稚芙”三个字——这是1979年的库尔勒。

1974年4月,南疆铁路第一期工程动工修建,东起兰新铁路上的吐鲁番市,穿过天山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边缘,铺轨到库尔勒西站。设计者之一的工程师江稚芙因故未毕业于清华,却在铁路选线、构架上屡出成绩,获得政府青睐。

渐渐的,人们只惊叹她的能力,她被退学,她的曾用名,她隐秘晦暗的过往,像被蚀空的沙塔,飓风刮过再不留痕迹。

“我们这荒山野岭多久不见新人了啊!”宜佳摇她的胳膊,“听说今晚大会欢迎的新同志都是青年才俊,去吧去吧。”

她拗不过擅撒娇的宜佳,搬了小板凳去了操场。人人抻长了脖子往台上瞅,她游离在人墙外靠着路灯画砌体结构。连宜佳嫌她扫兴,自个儿挤到台前去观望。她乐于落得安静,入神后便不再管外界噪音,不知那夹着“嘶嘶”电音的喇叭声是何时停止的,人潮又是何时散去的。

总之隔着五年光阴,当“新同志”梁耀生站到江稚芙面前,先看到的是她头顶的发旋:“灯光太暗对眼睛不好。”他的声线颤抖,他的发音艰涩。

他捏捏她的肩胛骨,一如初见那般:“嗯,胖了一点。”

他在心里描绘过千百种重逢的场景,但未曾有一种是这样的——他的稚芙讶异地仰脸望着眼前高高瘦瘦的青年,愣怔半天才问道:“你是?”

微扬的尾调落入他耳里,像一个小鱼钩钓起心底最珍重的弦,迅速地抽丝剥茧,他甚至听见内心深处如裂帛般铮然的碎裂声。他想起这一路,白日能将脚底灼得起泡的戈壁滩,直指苍穹积雪不化的冰达坂,刮着八级强风似要撕碎徒步者的大风口……更久远些,辞去首都高薪安逸的工作,结束与家人长达五年的拉锯战,只为寻清华园里那曾在他心上停过的蝴蝶。

恐怕这世间最荒谬可笑之事无外乎此,他心之念之,忘他如蔽履。

他唯有苦笑。

稚芙觉得这人奇怪,举止也不是很老实,她合起笔记搬起小板凳,颔首示意道别。

操场西南角出口那儿有人在等她,替她拿板凳,将带来的外套披到她的肩上,又递给她保温瓶,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红糖姜茶。

梁耀生看那身形及侧脸略感熟悉,觑着眼琢磨了许久,于是内心的空洞塌陷得更为彻底。

啊,原来是沈冬青。

稚芙从不知世间竟有梁耀生如此胡搅蛮缠之人。

他以校友为由日日从医疗室跑来科研室找她,嘘寒问暖,捎来大包中药材和进口补品,嘱咐她三餐膳食该如何搭配,甚至连她的作息安排也要插一脚。

稚芙的记忆偶尔也会有一丝触动,仿佛旧相识,但那念头倏忽即逝。她太忙了,忙着设计图纸,忙着规划线路。她一刻不敢放松,这是她的心血凝结,况且她不能辜负沈冬青的恩情。除了他,还有谁会耗费心思帮自己达成心愿呢?

从图书馆查阅完资料出来,下了小雨。稚芙将书小心地护在怀里,正打算淋雨跑回去,忽然被一只胳膊拉到了伞下。

她差点撞上他的胸膛,这人简直阴魂不散:“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知道附近有家新开的西餐厅不错。”

稚芙没好气地说:“不是所有人都像同志你这么闲的,我很忙。”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有事吗?”

“很重要的事,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告诉你。”他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言语里像饱含深意似的,“也庆祝我们校友重聚。你知道,缘分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

校友,校友,校友这个词像扎在她心上的针。她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往其实从未离开,那是蛰伏在暗处的兽,虎视眈眈地舔着爪子,随时可能扑过来将她撕碎。

恐惧仍在她心底作祟,终于在这个雨天扯断她绷到极点的神经:“你到底想干吗?你是不是知道我先前叫江秀的事?你去举报我好了……”她的歇斯底里终止在他拿食指抵住她的唇那一刻。

“嘘——”他的指腹覆着一层薄茧,微有粗粝的触感。

那双眼深似古井,她在其中观望自己的倒影,像凋零的叶,悠悠地打着水漂。他嗓音低沉:“今天愚人节,举报这种话我就当你是开玩笑,听过就忘了。”

“那……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伞面向她倾斜,雨跌在砖地上绽开小小的水花,噼里啪啦的。他的唇低低压至她耳畔,那若有似无的气息撩拨着她的心跳,“扑通扑通”的。

“江秀同志,有人中意你,问你愿不愿意处对象?”

这是1979年4月1日,飘细雨的愚人节,梁耀生第二次对江稚芙的玩笑告白。

塔克拉玛干沙漠位于新疆南部的塔里木盆地中心,是人们口中寸草不生的“死亡之海”,也是南疆铁路的必经之地。

一日三餐只有砂夹馒头,用苦碱水泡出来的茶也是苦涩的。每到傍晚,蚊子逢人必叮,每个人头上都戴着网罩。倘若在帐篷附近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饿急了的老鼠在啃电缆的外表皮。

科考队深入戈壁勘探路基那天,谁也没预料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狂风呼啸着蹂躏万物,沙丘拔地而起不辨方向,勉强睁开的视线里灌满泥浆般混沌的暗黄色。稚芙全程紧攥着沈冬青的手,才不至于失散。

偌大的生命禁区,茫茫的荒滩野漠,沈冬青说:“阿芙,你身体不好,留在这里,我去找救援。”稚芙应了,将仅剩的食物和水装进背包交给他,嘱咐他千万小心。

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黄沙里时,沈冬青心里也涌现过庞然的愧疚,可他也不是第一次对不起她了。该从哪里说起呢?是当年周桃笙炫耀似的将她的伤疤揭给他看,次日他就将那封举报信投进校长信箱吧。他太想要那唯一的名额了,而稚芙的成绩那样好……

上天无法赦免他的罪,他尝试过弥补,但他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他喜欢稚芙,也仅仅到喜欢为止。脚底仿佛铺满棉花,脊背却如山垮塌。极度虚脱下产生的幻觉令他误以为沙漠腹地里那片死去的胡杨林是拯救他的一泓清泉……

同一时刻,在死神戏谑而残忍的捉弄下,有一个人与他反向而行。

梁耀生不顾医疗队其他成员的劝阻,只身往更深处寻去。他的稚芙,他的秀秀,他心爱的姑娘睡在沙丘之下,他战栗着去探她的鼻息。他扔掉所有行囊,背起她,将一整个世界的重量负在肩上。

“稚芙,稚芙……”那是他向神灵最后的祷告。

1979年的《人民日报》,曾登过一份为中国铁路事业献出生命的人员讣告,工程师沈冬青和医疗人员梁耀生各自占据了小小的角落。稚芙的目光扫过去,微颤的指尖抚上“沈冬青”这个名字,她的泪滚滚落下。自始至终,她没有看过仅仅相隔三行的梁耀生一眼。

她不知救自己的另有其人。

她甚至不记得这个名字。

他叫梁耀生,从北京到吐鲁番再到库尔勒,他一路追随你的脚步。他的人生原本有千万种好的可能,然而为了一个江稚芙,康庄大道改向漫天风沙掩埋的坟墓。

可他没有后悔过。他遗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身影,是将你交给遇到的医护人员,将他的爱随塔克拉玛干的风沙彻底扬去:“不要让她知道。”

不要让你知道,不要让你余生活在愧疚或悔恨里。

那样赤诚、炙烈而又纯粹的爱恋像暗夜里轰然璀璨的烟花,以陨灭换取一瞬的光华,哪怕熄灭之后,所有人将它遗忘。他的爱是冬蝉夏雪,是朝生暮死的浮游,是必输无疑的赌局。可他怀揣那份浪漫的筹码,仍愿漂泊过千百个日夜践约。

找你,爱你,救你,即使他生命的沙漏倒行,在那“嘀嗒”不停的时间鼓点里,你从未望向他一秒。

尾声

“江老师,这照片上的人一定对您很重要吧?”

她不置一词,头颅低垂,双臂紧抱一幅黑白照坐在轮椅上,任由护士推她出房间。穿过静悄悄的走廊,灯一盏盏熄灭,像某种无声的告别仪式。

临登车前,她伸手接了一点那灰色的“雪”,眼里有整片死寂的荒原:“是我的未婚夫。”

涉世未深故而口无遮拦的小护士低呼:“就是救您的那个人吗?听说当时连医疗队都不敢往里找,是他背着昏迷中的您一直走,总算得到了救援。可惜……”那个字是禁忌,无论遗憾、赞美或者爱都将止步于此,蜷成记忆里一帧帧的黑白影像,再供孤独的幸存者缅怀度过余生每一个漫漫长夜。

相框被她拥在胸口处,她细细抚摸那木质边缘的纹路,似乎想起了与心上人的甜蜜时光,微笑时眼中满含少女的娇羞和纯真。

“是他,他叫沈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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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关起门来是什么样子,只有他的妻子才最清楚。文/薇拉 . “还好吗?” “嗯。”林恩琪扶着门框摆摆手,抬头给了易振南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没事。” 这一幕仿佛昨日重现,只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来扶着她,她已经要往那个房间里去了。 易振南蹙眉,随手拉住她的衣袖:“恩琪……” “真的没事,我可以的。”林恩琪按住他的手背,抢在他前面开口。 恋人间的温存只有片刻,但已经足够。她稳定心神,重新

锦年:捕风

她要的是最痛的哭,最开怀的笑,最炽热的爱,最彻骨的恨;她要的是黑和白,零和一百。文/血血理 一生捕一个梦。 “辛亚,辛亚。你在干什么呀?” “嘘——别说话,我在捕风哪。” 久违的大风天,还下着雨。 人站进去,三秒钟一过,保准全身上下没一处干地。 段洋出门的时候撞上晚上值班的小李,手里拎着两个外卖盒。段洋想起来,是他自己说一起吃完饭再回去的。小李喊他:“洋哥,这就走了?” 他抱歉地说:“有事。”

锦年:浮世暗影

最难熬的时刻,我拼命怀念南京,怀念那个刺骨的冬天,像白雪一般洁净的你。文/孟一柯 你像暗影一般,隐没在我的生命里,与岁月同在。 幻术 再想起你时, 年已经快过完了,那晚我开车行驶在雷克雅未克的一条陌生公路上。临近圣诞,远处靛青色的天空浮着几朵灰云,城市的星火在不远处闪现,暖烘烘的,制造出令人欢愉的幻觉。 就在我走神的瞬间,车子突然在积满冻雪的路上打滑失控,横冲直撞着呼啸向前,最终在撞上防护栏

璎珞之秋

隔着永恒的空气,她像搭着某个人的肩,像某个人也拥她在怀里。文/林稚子 他活了一世,见过那么多男人女人,可没有一双眼睛像她。 chapter 她眼睛里有种冰凝雪冻的天真,他以前不觉得,站在高处,老式木凳稳妥而沉重,他说“好了”,她摁开关,鹅黄色灯泡奶油似的将房间笼在一片温柔里。他低头时她正抬头,两个人双眸相对,他心里响起白鸟滑过水面时的飒飒声。 自那日起,他就总是梦见她的眼睛。 但进出门也仅限于打

倾城:是夜,是黎明,是你

真难啊,他的爱。旁人的喜欢应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他一旦爱上,却意味着离开。文/虞尔 耳郭贴着那炽热的胸膛,我听到了隽永而绵长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又如隔世一样远。 楔子 你见过黎明吗? 垫着红丝绒衬缎的银盘,被高擎在夜的顶端。月亮的影子真正只有一拃宽,是纤细的,宛如少女圣洁的脚踝。翩然起舞到湮灭那一刻,有种优雅骄矜里的颓唐之美。 霍旬见过太多次了。 我也见过太多次了。 所以,尽管他负手站在

月球暗面

这个女孩,试图往身上堆砌不属于她的年龄层的美丽。不幸的是,她失败得彻彻底底。文/血血理 等卸下假妆,剩一颗心脏,那时你要我吗? A 向航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叶岑岑的那张脸—— 突兀地上着厚厚的妆,脸上的粉底并不均匀,和脖子有明显的色差;眉毛是两条蚯蚓;眼尾那儿飞出黑色的一条,脏脏的,泄露出勾眼线技巧生疏的端倪;鼻翼那儿脏脏的,阴影重得像两撇粉刷;嘴唇上厚重的红色因为干裂而显得支离破碎。看不大出来具

有雁眠春

周闵琛扔了毛巾坐到床上:“背弃我一次容易,再来求我可很难。”有雁眠春/麦丞 一 方鸣被人引进来时,屋里头乌烟瘴气,碧玉牌九敲在桌上刺得人耳朵疼,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方桌玩得很欢。 周闵琛坐在最正央,身后站着个穿芙蓉花样高开叉旗袍的漂亮女人,拿手臂倚着他的肩膀,替他看牌。后来认识了,方鸣才知道女人叫婷姐,是周闵琛的老相好。 领她进来的人弯一下腰就走,屋里没人在意他们,方鸣就握着手提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

此处不该只有荒草青丘

沈安的身体最近愈发不济了。不过人老了,也该走了,那个远方的人,她再也等不回来了。 沈安的身体最近愈发不济了。 她偶尔在梳头时瞄过一眼镜子,镜中的人眼窝深陷,双目无神,满头青丝尽数成了白发,苍老得让她不敢认。 她抬起手,望着自己松弛的皮肤,笑了,笑意中还带着几分解脱般的释然。人老了,该走了,那个远方的人,她等不回来了。 沈安曾有过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二十岁时,她嫁给了镇上最俊俏的男人,林青

她如八号风球留下的一声叹息

她如今才恍然醒悟,其实童话从不温柔,真正仁慈的,只是写童话的人。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像童话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最终求仁得仁,但她如今才恍然醒悟,其实童话从不温柔,真正仁慈的,只是写童话的人。 文|六歌 楔子 夏末秋初的时候,钟意去了一趟G岛。 第八号风球来临时,她正坐在一家旅社的院子里看书,霎时间风大雨疾,钟意抱着书一路小跑回房间。 旅社已经有些年头,被大风一吹,屋顶上几片瓦片落下来砸在她身边。 她正跳着

時光正好

傍晚的夕陽餘暉映照在老舊的街道上我想,他們的故事 就在這兒開始那年 他 歲 她 歲傍晚的夕陽餘暉映照在老舊的街道上 我想,他們的故事就在這兒開始 那年他 歲她 歲 他總是輕輕的叫喚她的名字 「染染、染染」 而她也總是會回應他 「喬予?什麼事呀」 她曾以為他們會一直幸福下去 但天氣不會永遠晴朗 他們的故事也是 喬予輕輕的走進她的房間 「染染,我要走了」 俞染揉了揉眼睛渾噩的問 「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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