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城的夏天很清凉，风一吹整个人都凉丝丝的，更枉论夜晚了，不仅繁星铺了满天空，连月都是圆的。
江清见宋远的时候，就在这样的夜晚。
倒不是说他个快奔三的“老男人”喜欢吃嫩草，而是宋远气质真的挺独特干净的，也不怪他第一眼就有点莫名的动心。
但他并不是个流氓，也不放荡，所以他当即拦住少年想往前走的路，懒懒开口道：“小孩，未成年不许入内，门外贴的没看见么？”
少年本垂着的眼皮抬了下，这不抬还好，一抬让江清挑了下眉，真是一双清亮又好看的眼睛，对弯到不能再弯的江清来说，真是没点抵抗力。
“我成年了。”说着还让他看了眼身份证，就一瞬间又收了回去。
江清眼神好，就算是一瞬间也看见了证上的脸不是他的，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着问：“好，那成年小伙儿，喝点什么吗？”
少年环视了下周围，视线停留在了空空的歌台上，说：“请问你们招驻唱么？我想应聘。”
江清听了前半句就想好要拒绝了，这个月已经来了好几个这样的年轻人要来驻唱了，但是吧里客流量不少，音响里放的有老歌也有流行乐，很耐听。
没事招几个唱歌的，不是倒贴钱么。
但是江清看见少年在望向歌台时的目光里，有渴望，也有光芒。
江清无奈摇头笑了笑，自己对这样好看的人真是没点抵抗力，他说：“可以啊，但是说谎可不是好孩子，你没有成年吧？”
少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小声道：“很快就成年了，不差这会儿。”
江清看他这委屈样儿，顿时觉得很有意思，他揉了揉少年略长的头发，道：“要是今晚你能把场子燃炸了，我就破例招个未成年，要是不能，就回家该干嘛干嘛。”
少年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句：“哥，我一定炸翻这场子。”
后来这场子真的燃炸了，观众反响也出乎意料的好，一波一波尖叫起哄彼此起伏，江清的耳膜很久没有这样撕裂般的疼痛过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少年张力是真的很足，像是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和感情都融入了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台上的光线不亮，照的人面容上落满了浓重的阴影，但不影响整个人独特又洒脱的气质。
是时候买个好灯了，江清一眼也不眨盯着台上的少年这样想。
“哥，你看我行么？”
少年有些喘着气，歪头用肩膀擦着侧脸的汗，一边填着资料，一边抬头看江清，一脸的期待。
江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上手揉了揉他黑发，很软。
他说：“整挺好，叫宋远啊，好名字。”
少年笑了，牙齿很齐，说：“我也特喜欢我名字，总觉得我能走很远。”
那时江清只是点了点头，年轻人有追求是好事，没必要这时候挫锐气。
但后来，江清不知道这个远是真的很远，远到比一生还要遥远，远到他很煎熬，远到他甚至后悔没在这个时候告诉少年，别离我太远。
2
江清其实不是开酒吧的，酒吧是老同学开的，江清资助了些钱，其实老板也确实算他一人。
但他有正经的职业，是个大学教英语的教师，大学离酒吧远，学生很少知道自己的老师还会在酒吧浪。
江清这天是个公共课堂，主要是一个吸引些人报英语专业的讲座，人挺多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听人说，有些是看老师长得帅才来听课的。
江清倒怎么也不会想到能在课上碰见宋远，当时心下一咯噔。
毕竟白天是正经人，晚上经营酒吧，这传到学校里的确对风气不好，说不定还会丢了工作。
“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宋远也看到江清了，露出清白的牙齿，道：“不是，听说这讲座谁都可以听，我就来了。”
江清有些好奇问道：“你喜欢英语啊？”
宋远垂着眼皮，指节刮了下鼻尖说：“不算是，我初中就辍学学音乐了，喜欢英文歌，但发音不标准，唱不好，所以……”
江清了然，然后突然调侃笑着说：“你知道这个讲座的老师是我么？”
宋远瞄了他一眼而后又垂下目光，小声道：“知道，介绍页上有照片。”他顿了下，又道：“没想到哥你是个老师。”
江清开玩笑道：“小孩，可别把我吧里的事情说出去，不然工作别要了啊。”
宋远很认真的抬眼点点头，举起三个指头发誓：“哥，我不会的！你别赶我出去。”
宋远眼睛不知道怎么长的，总是这么亮，江清没忍住又薅了把他的头发，道：“这个讲座没什么特别实在性内容，你要是想学，我私下教你。”
宋远：“哥，你人真好。”
江清调侃道：“知道我人好以后就好好待我。”
江清没想到小孩这么认真，再抬头宋远眼底已经有些泛红了，只听他声音哑哑的：“我会的！哥。”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知怎么回事有点沉重了，江清想说点什么好玩的，但看进了宋远宁静又真诚的眼神里，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来跟他开玩笑要适点度，江清只说等课结束一起去吃饭。
江清两个小时的讲座视线不受控制朝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瞄了无数次，那里坐着宋远。
也不能怪江清总看宋远，关键是每次视线落在宋远身上的时候，总能和对方对上视线，那时江清的脑子就会有一秒的空白停顿，话音就会突然停下。
所以一直到讲座结束，有认识江清的学生问他是不是太累了，感觉总不在状态，没有平时课上轻松自然。
江清只摇头失笑，他的确没法解释，总不能告诉他，你老师看上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屁孩吧？
江清按了按太阳穴，顺着他的话头回：“可能最近真有些累了，别操心老师心了。”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视线又看向了正走过来的宋远。
江清打了个手势让他在外面等着，宋远点了点头。
坐进车的时候，明显能感受到宋远的局促。
江清说：“唱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僵硬呢？不过一起吃个饭而已。”
宋远一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说：“第一次有人请我吃饭，有点紧张。”
江清笑了：“紧张什么，你都叫我哥了，哥哥请弟弟吃饭不是理所当然么？”
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他停了车，让宋远在车里等着他，回来的时候，手里一大袋资料。
江清丢给宋远，道：“这些都是些能用得到的基础点的英语词汇，还有儿童英语绘本，发音什么的我教你，其余的你自己看。”
宋远看着那几本资料，愣了愣，半天都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哑声道：“谢谢哥。”
3
江清知道宋远是个挺有毅力的小孩的，但没想到这么有毅力。
宋远做的事情总是能给江清太多没想到的惊喜。
宋远会自己写谱子，试吉他音色，坐在一个地方能不吃不喝，做音乐一整天。
江清从学校回来一般都会在路上买点吃的给他，逼他先放下手上的事情，休息会儿，晚上会按时在歌台上唱新作的曲子，虽然没有词，但哼哼也是很让人觉得舒服享受。
午夜场散尽，宋远就会认真的学习英语，好像他的精力总是用不完似的，好像他对什么都是这样热忱认真又饱含着喜欢和热烈的。
江清单身久了，并不怎么会照顾人，但这件事情做多了之后也就会了，自从吧里多了一个宋远，江清很明显地有了变化，变得会关心人了。
虽然他对宋远有点别样的心思，但江清还是想等着他在大些再说这种事情。
江清忘记了，有些话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说了，有些事情不做，也许以后也做不成了。
风会吹散明珠上蒙的尘灰，大浪淘沙里会有金银，数万颗繁星里能挑出最亮的那一颗。
宋远的努力和优秀总会为他铺一条通往星途璀璨的路，无数个自己制造的必然里就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偶然。
这个偶然就在几个月后的宋远的生日会上。
4
生日会是江清办的，吧里布置的有气球彩带什么的，都是他买来自己摆弄的。
听他学生那群小年轻说，生日会都这样布置，他将信将疑，最终还是照做了。
宋远平时不跟人接触说话，江清是接触他最多的人，所以他也想让宋远感受一下过生日大家在一起的热闹感受。
江清甚至买了个笔记本当生日礼物送给宋远，给他下音乐编曲软件。
只是这快乐并不持久，这个时候的宋远在山城小有些名气，致使他的吧也带的有名气了，生日会的时候来了不少人，人挤人，走不动。
有个不知什么公司策划还是什么，相中了宋远，当晚就跟他谈了要不要跟着他去首都培训的事情。
宋远问了江清的意见。江清听说的时候恍了下神，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只是一片酸软，还有莫名的心堵，明明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江清的内心五味杂陈，面上却还是带着笑看着宋远说：“这不都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么，做音乐，闯出个名头，这不是你一直以来为此努力的目标么？干嘛不去。”
宋远低着头没说话，江清手里提着礼物袋，笔记本买的很轻巧，此刻感觉像是提了块钢铁，身子一下变得很重。
过了大概十几秒，宋远说：“我以前……的确是那么想的，但是，去了那里，我就没有亲人了。”
江清愣住了，而后是自嘲的笑。
他和宋远差了很多岁，小孩看来真把他当哥了，自己对他竟然还有些不纯的想法，江清这时候真想扇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清醒。
多好的一小孩，单纯直白又干净。
江清笑着笑着就笑出了声音，他习惯性的去揉宋远的头发，安慰似的说：“山城太小了，圈不住你，不够让你发光发亮，那里人多城市大，你去了会认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必因为害怕失去一个，就不想得到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机会只有一次，要好好抓住啊。”
宋远眼睛很亮很凉，像月光照耀的湖，他眼圈泛着红，道：“哥，你能跟我一起么？”
江清向前一步抱了他一下，把宋远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头，道：“哥不喜欢大城市，也不懂音乐，也没有想法去那里闯一闯，哥白天教课，晚上经营吧很开心。”
这是一句很明显的拒绝同行的话，江清能感受到自己的肩头上一片温热。
江清拍着他的背，声音都柔和了许多：“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了，别哭鼻子了，到那里自己一个人也要学会坚强啊。宋远。”
宋远吸了吸鼻子，声音很闷：“哥，你说的山城里江上的风很凉爽，骑单车在江边吹风看夕阳特别美，我现在就想去，你能载我去么？”
江清：“现在也许赶不上夕阳了。”
宋远：“没关系，是残阳我也看。”
5
江清没有自行车，借的一户老大爷家的，自行车很破旧，骑起来还有金属摩擦的声响，不过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嫌弃。
江上的水面荡漾了一圈又一圈涟漪，风吹动，水面就跟从睡梦里被惊醒似的，这里有好些喜欢摄影的来取景，江边人也少，都是带着小孩老人或是情侣在散步。
江清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很久没骑了，骑的歪歪扭扭的，他打趣道：“哥的S形弯道走的怎么样。”
后座上宋远轻笑了一声，江清能想象出他露出的清白的牙齿。
宋远说：“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江清笑出了声，和着风声，他说：“真会夸，唱首歌吧，什么都可以。”
他话音刚落，宋远就哼起了曲子，很舒缓很让人放松的调子，江清不懂音乐的都听出了一丝伤感。
骑了很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宋远的曲子悠悠扬扬，还有自行车发出破裂的声响，越朝前骑似乎人就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自行车，还有车上的两个人。
他们没赶上夕阳来的时候，却见证了它离开的一瞬。
那时夕阳的金边铺了满半天空，卷着粉红色的云彩异常美丽。
那时江清没看到后座上唱歌的人唱着唱着声音就颤抖了，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泪水又很快被风干，也带走了那些不知名的难过的情绪。
那时宋远也没看到载着他的人多想回头看他一眼，多想让他唱的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时江清多希望这条江水能蔓延到大海，这样他能载着这人骑的很远很远，远到没有人再能找到他们，没有人能够看到这颗星星。
江清多希望，宋远台下的观众只有他一个，只有他一个可以看他看个满眼的炙热的观众。
只可惜这条江水是条死水，只可惜歌曲终究有他的休止符，夕阳会落下，黑夜会蔓延上来，再往前走就没有了路灯。
最终江清带着宋远回到了吧里，自行车的轮胎都瘪了。
江清问宋远：“你买的什么时候的票？”
宋远说：“今晚。”说着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如果今晚不走，他怕自己就不想走了。
江清有些讶异，但也只是一瞬。
他拿出放在角落里的袋子给他，说：“礼物，软件给你下好了。学了很久怎么用，现在也没机会教你了，不过那边肯定有更专业的教你。”
宋远看了袋子，没看江清，他只说：“谢谢哥。”
江清也不帮着收拾，只是倚靠在门边看着他逐渐把衣柜掏空，铺子整理干净，地板由杂乱到干净，变得一切跟他刚住进来一样。
人走了，气息会在么？江清突然这样想，心里那股难受的滋味又涌了上来。
他年纪不小了，本不该这样留恋一个人，也不该这样矫情，真是一个人待久了，突然有个人曾经短暂的占领过自己心中一片土地，但这个人又离开了，跟连根拔起处刑没什么区别。
6
再回神的时候，宋远已经拖着行李出来把房间的钥匙还给了他。
江清问：“需要我送送你么？”
宋远依旧没有看他，只是摇摇头。
江清点点头，说：“走好，注意安全。”
宋远：“嗯。”
宋远的身影最终慢慢走出了这一片光亮，淹没在黑暗深处，在那个对面是更大更远的舞台。
他的未来会比烟火还璀璨。
江清没看见宋远站在黑暗里扭头朝这里望了很久很久。
他也许过很多年都不会忘记有个叫江清的人曾经对他说过，如果他真成了一颗明星，那么他就是那个追星的人，星星会在，光会在，他也会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