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一直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越来越奇怪。
林乔给自己写了封信，信上写着林乔最近的心事。
她跑到很远的地方，把信寄回来。希望这封信能够骗过自己：还有人在意她，还有人懂她。
阿乔，还记不记得，那个曾经跟在你身后，追着你满街跑的小孩？
忘了。
……好像还记得。
……
“阿乔，等、等等我。”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一边紧跟着林乔，一边道。
“阿空，别跟着我，我没有糖了。”林乔这么说着。
阿空不说话，只是默默又往前走了一步，离林乔又近一点。
林乔愤愤地瞪了阿空一眼，转身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妈妈！阿空又欺负我！妈妈……！”
阿空对此习以为常，但他反应慢，呆愣了好一会才跑着追上去。
林乔一路跑，跑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才喘着气停下来，身后离自己还有一大段距离、跑得踉踉跄跄的阿空，生气地跺了跺脚，咬咬牙，站在原地等。
等到阿空好不容易过来，林乔把手中攥着的糖递给他。
阿空跑得说不上话，迟迟没接。
林乔不耐烦地拽过阿空的手，把糖塞到阿空的手里，就走了——后面紧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空。
……
阿空全名叫什么林乔甚至都忘了，只记得她一直是这么叫的。
阿空是个结巴，身子又比同龄的小孩瘦弱，所以他老是被欺负，越被欺负他越不说话，于是结巴也越来越严重。
阿空刚搬来这条街没多久后，便每日都会被别的小孩欺负。
林乔第一次见到阿空，就是在小河边。
小乡村的小孩熊得很，逼着阿空下河抓鱼。
林乔看不过去，上去就是一脚，踹在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孩屁股上，把阿空拉离河边，护在自己身后，对着那三五小孩狠狠地呲着牙。
林乔小时候也是个问题孩子，孤僻，不爱说话，没玩伴。
只不过孤僻不代表会被人欺负。林乔凶得很，不爱说话是喜欢直接动手，也不管是否打得过，打不过就上嘴咬。
林乔的有一颗虎牙，尖尖的，咬人可疼可疼。长此以往林乔便成了小孩中的“恶霸”，没人敢去欺负林乔，也没人敢和她玩。
赶走了那些小孩，林乔才仔细去看阿空。
五六岁的年纪，却很瘦，胳膊还没林乔一个女娃娃粗。低着头畏畏缩缩的，一点儿也没有小孩特有的活泼可爱。
林乔臭着一张脸，皱着眉像个小大人，不耐烦地对阿空说：“抬头。”
阿空怯生生地抬了头，倒是把林乔看愣了一下。
乡村的孩子每天东跑西跑，晒得黝黑。但阿空皮肤很白，干干净净的，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又长又翘，灵动漂亮得很。
林乔撇了撇嘴，在心里默默地收回之前的评价。
他才不是没有小孩特有的活泼可爱，他比一般的小孩都要好看。
林乔从兜里拿出妈妈给她的每日糖果，递到阿空面前：“不要来河边，很危险。被别人欺负不要不吭声，要和家里人讲。”
阿空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林乔极其没有耐心，作势就要把糖揣回裤兜：“不要算了。”
阿空回过神，着急忙慌地抓住林乔的手，小心地拿过糖果。
林乔也没在意，抽出手就走。没走两步，突然回头：“哦对了，不要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这些都是妈妈说的，林乔牢牢记在脑子里。
阿空亦步亦趋地跟在林乔身后，呆愣地点点头。
林乔无所谓，自己走自己的。
哪里晓得自那以后，阿空除了回家吃饭睡觉，便是时时刻刻跟着林乔。
自从阿空一直跟着乔，林乔反倒变活泼了许多：抵不过阿空的死缠便跑，常常被阿空追着满街跑。
阿空身子弱，往往跑到一半就追不上了，林乔就再折回来，把自己的糖给了阿空，然后送他回家……
这次阿空抓着糖，低着头喘气，沉默一会后，结结巴巴道：“阿乔，你没、没有糖我也、也跟着你。”
“为什么？”
“我、我想跟、跟你玩。”
“……切。”
……
“阿乔……”
“阿乔……”
“阿乔……”
记忆里，阿空虽是个结巴，但是念自己的名字似乎从来不结巴。林乔这么想着。
林乔一直以为她会和阿空一直这么玩下去，只是突然有一天，阿空不再跟着她了。
林乔的家和阿空的家在一条街的两头，以往都是阿空来找林乔，玩迟了林乔再送阿空回来，林乔从没去找过阿空。
林乔知道，阿空总跟在她身后，她一回头就能看见。
这是林乔第一次主动去阿空的家找他。阿空下了楼，局促不安地站在林乔面前，说：“阿乔，我、我爸爸和、和妈妈……他们分、分开了，我得跟我、我妈妈走了。”
阿空的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个教书先生，后来出了事，下半身残疾，便成了一个废人。
林乔不说话，不高兴地皱着眉。
“阿乔，我、我妈、妈妈她要离、离开这里了，我也、也要走了。”阿空说
“你去哪？”林乔干巴巴地问。
阿空自己也不清楚妈妈要带他去哪，他只能摇了摇头。
林乔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不知道。”阿空眨了眨眼。
林乔又不说话了，脸都快皱起来了。阿空紧张地站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我。”良久，林乔丢下这么一句就不管不顾地跑开了。
林乔回了家，把家里的糖罐抱了出来，跑到阿空家楼下，只看到他被他妈妈牵着离开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阿空！”林乔着了急，向他们跑过去。阿空回了头，似乎想要过来，却被他妈妈扫了一眼，强硬地拖走了。
林乔跑得太快，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撑在地面上，撑在了一地碎玻璃上——清脆的破碎声，糖罐碎了，落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也落了一地的糖。
后来，阿空上了离开这里的车，再也没回来。
再后来，林乔也搬了家，去镇上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一直没再见到阿空。
……
林乔初三了，学业比以前都要紧张，她习惯在学校把作业写完再回家。今天也不例外。
等她从校门出来，天已经黑了。林乔讨厌天黑，因为天一黑，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有很严重的夜盲症。
校门口附近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林乔隐隐约约似乎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阿乔。”似乎是验证她的感觉，路灯下的人对着她喊了一声，走近了两步，林乔却越发看不清那人的脸。
林乔不予理会，权当没听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再从那人身边经过，没多看那人一眼。
不要随便理陌生人。林乔心里默念妈妈跟她说的话。
那人挡住林乔回家的路，再次开口：“阿乔，是我。”
是阿空。
林乔心里一怔。明明已经十年没见，明明记忆里的小豆丁跟眼前这个少年一点也不一样，但是林乔还是第一时间就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阿空——那个以前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的阿空，那个后来离开就再也没回来过的阿空——只有那个阿空，才会喊她“阿乔”。
阿空拦着林乔，脸上满是重遇的欣喜：“我，是我，阿空。我回来了。”
阿空治好了结巴，咬字清晰。他似乎还没到变声期，声音很好听，带着少年独有的干净。
林乔没理他。自顾自地绕开他走。阿空慌忙跟上，脸上的欣喜尚未褪去，又带着茫然，不知所措。
阿空找了林乔很久。他妈妈后来改了嫁，嫁了个有钱的男人。
那男人没有孩子，对他很好。让他上最好的学校，带他去看医生治好他的口吃，班里也没有人会欺负他。一切都很好。但是唯独没有了林乔。
阿空努力了很久，一直到初中，他的结巴完全好了，他就趁着暑假独自一人回到当初的小乡村里，那时的林乔早已搬家。
后来他向以前的旧邻居打听才知道林乔来了镇上。镇上的学校不多也不少，有五所。他在城里，要坐很久的车才能到镇上。
他每年暑假都会来，看到镇上的同龄人就会拉住问，问了一个又一个……
他真的找了很久……
林乔的学校离家不远，走了一小段路就到家了，阿空跟在身后，林乔也不说话，似乎和小时候的他们重叠了。
林乔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进了屋，转身就把阿空拦在外面。
也不管阿空是不是懂她的意思或者阿空会不会自己跑进来，林乔去卧室拿出一个满是裂痕的糖罐，里面是空的。
这个糖罐就是当初那个被摔碎的糖罐，后来林乔把碎片带回家，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好。碎片缺了很多，糖罐拼的不够完整。
林乔把这个糖罐给了阿空，开口道：“收好，这个是之前就要给你的。不过里面没有糖了。”
阿空一愣，随即道：“你没有糖，我也跟着你。”
又是这句话。林乔恍惚了一下，只是这个人不结巴了。
林乔摇了摇头。把这个破糖罐放在一边，又回卧室抱出来三个大大的透明塑料罐，里面装满了小小的糖果。
阿空不解，抱着那个破糖罐看林乔。
林乔把这三个塑料罐堆到阿空面前，：“这些都是你的。”
阿空愣住：“我不是来找你要糖的……”
林乔没理他，自顾自地说：“这里有三千六百八十三颗糖。十年零三十三天，一天一颗，一颗不落。”
“我要的不是糖……”
“现在，”林乔打断阿空没说完的话，“我不想再给你糖了。你带着你的东西走吧。”
林乔把阿空推出门，又把三个塑料罐放在门口，这才看着阿空——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最后，也只是笑了笑，轻轻说了一句：“再见。”
一句欠了十年的再见。
林乔没等阿空回应，便把门关起来了。
后来？
后来便没有什么后来了，那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后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