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岁月,阑珊芳华:姥姥的故事

2020-05-18 14:03:37

真事

三儿子和四闺女在那口掉了红漆的木皮箱里收拾了几件旧粗布衣裳,又阖上了笨重的箱顶。二儿子和五儿子没有回来。

临走的时候,大儿子拿走了家里的两个小木头墩子,厨房里唯一一个完好的小勺子也被装进了闺女的布包里。

仝秀莲看了一眼自己住了50年的小屋子,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坐上了大儿子的车,她也要去住住城里的高楼大厦了。

秀莲今年82岁了,她这一辈子,有过两个丈夫,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闺女。这会在车里,身旁的闺女和儿子在唠叨些家务事。可她听不进去,她还再想着家里小灶房内的那口石头砌的火炉和卖给了邻居的那只红冠大公鸡。

有些晕车,迷迷糊糊间听到闺女说:“妈,你睡会吧。睡着后就不咋晕了......”秀莲咕哝着应了声,便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张樱桃小嘴,及腰乌黑的秀发被一双巧手编成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走路时,随着腰身在后面晃来晃去。她的身材算不上苗条,有着一身被汗水和骄阳淬炼出来的力气,却也另有一番韵味。

那是金色的秋天,地里一茬一茬的麦子在秋风里摇曳成了金色波浪。右手握着镰,左手薅起一茬茬麦秸,手偶尔被划出了些小口子,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速度。秀莲直了直弯地发酸的腰,用粗布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家里的小妹站在田埂上,梗着脖子大声喊道:“大姐,大(爹)叫你回去。家里来人啦......”

她站在地里“哎”了一声,将割好的麦穗捆在一起,利落地扛在了肩上。

跟小妹一起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她问:“妹,家里来啥人啦?”

“不知道,是个男的。听大说是来提亲的。”

她脚下顿了顿,被太阳晒得发疼的脸更烫了些。

提亲的?会是......他吗?

到了家门口,她叫小妹先进去。把麦子晾在院里铺开的大帐篷布上,可不能捂潮了这些填肚子的金贵物。身后用红布条扎起来的粗辫子调皮地从肩头滑了下来,埋在金色的麦穗里。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事,有些出神。直到一双暴着青筋的大手伸过来拆开了身旁的一捆麦,她轻轻“哎呀”了一声。

转过头,视线便撞进了一双笑意盈盈的双眼皮大眼睛里。

“......青山,你......你怎么来啦......”她有些慌乱道。

“秀莲,我是来提亲的。”

天边的夕阳像身后的麦子一样闪烁着金光,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缱绻在了一起。

“我已经跟你大说过了,你大说看你的意思。”他依旧笑意盈盈。

正好这会,她娘撩开了布门帘,冲他俩喊道:“秀,跟青山一块来吃饭咯。”

秀莲慌忙站了起来,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埋头跑进了里屋。

这个王青山,是她从小便认识的。从小学同学一直做到初中同学都没怎么说过话。王青山聪明,长得也好看,起码比那些个光着膀子,脖间耷拉条发黄手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要白净得多。后来他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上过高中的文化人,而秀莲念完初中就跟着家里下地干活去了。

晚上秀莲抱着脑袋坐在门墩上发呆。她爹手里捏着一根烟糊糊的铜烟管,坐在了另一边的门墩上。深深吸了一口,她爹说道:“秀,你看上青山这娃啦?”

秀莲转过头看她爹,被烟熏得有些呛,嘟囔了句:“嗯......”

“哎,青山这娃子,是个老实娃,就是看着不像是能下苦力的人......咱们庄稼汉就是要靠天靠力气吃饭......”

“大,人家不是在公社里当会计嘛......再说我也见过他下地干活......”

秀莲爹又吸了一口烟,眯了眯眼,不再说话了。

夜凉如水,落叶沙沙。几只秋蝉声音嘶哑,依旧不知疲倦地叫着。想着也叫唤不了几天了。

问了好日子,下了一斗小米加八块八的聘。八月八那天,秀莲穿着补丁红衣裳,赶着骡车,便成了老王家的媳妇。

新婚夜,炕头边,半旧的红花被褥里,他拘谨地抱着她,两人都有些紧张。

她听到他说:“秀儿......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秀莲靠在他怀里,看到贴着大红喜字的窗头前燃着红烛,噼里啪啦轻轻地爆着烛花。

心里仿佛也开出了花。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甜蜜而艰辛。一年后秀莲生了个大胖小子,青山给起的名字,叫子龙,望子成龙。

青山为人正直,不愿意作假,在公社做财账惹了不少对头。大儿子在秀莲怀里嗷嗷待哺,二儿子还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青山却失了工作,一家老小一下子就断了收入来源。

青山爹看着蹲在地上的青山,叹了口气,狠了狠心说道:“我娃,我给你找个活计,明儿个你就去拉骡车,给公社送货。”

青山看了眼他爹,偏过了头没吭声。

“娃,我知道你被那些个屁娃娃挤了下来,心里头不痛快。可是你看看这一家子老小,你看看你媳妇跟你娃,你得养活她们啊......”

青山看着堂屋里满地爬的儿子,秀莲这会又下地去了。薅了下头发,说道:“我去,大,我去......明儿个我就去。”

夜已深了,秀莲将儿子哄睡了后,借着煤油灯的晕光,纳起了一副才糊好的鞋垫。青山合着星光夜色推开了木门,鞋都未脱便累地倒在了炕上,膀子上都是车绳勒出的红印子,有些地方都破了皮。

秀莲心疼地用烫过的手巾给他轻轻擦拭,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他抬手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似乎更粗糙了,而他那双拿笔杆的手也生了茧。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红纱巾,递给她说:“秀儿,别哭。我不累......今天到镇上给你买了块纱巾,你带上肯定好看。”

三年的风吹日晒,也硬生生地将书生文人磨炼成了五大三粗的汉子。风里,雨里,大雪里,骄阳里,在那条土路上始终有一头骡子,一驾破车,一个佝偻着的身影。

他用自己一步一个的泥脚印,一滴一滴的涩汗水,养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而长时间的辛劳,还带给他一身的疾病。

当他那张长了一层白色死皮的嘴唇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时,家里人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村里的白胡子老中医来看了一眼,说这是白喉,治不好会要了命的,赶紧收拾收拾送去大医院吧。秀莲怀里抱着还不会走路的二儿子,哭着要带他去卫生所。却是连路费都凑不齐,家里的老公公说是冒犯了“老爷”(也就是祖先神仙)便张罗着找了一位老先生来家里作法驱魔。

受了两个月的折磨,某一天的傍晚,她的青山再也没有醒来。走的时候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呜呜咽咽说不出话,只是那双大双眼皮眼里满是泪水。

秀莲趴在床边,凄声哭喊:“青山,你不能撇下我跟娃们,你知道嘛......我又有了,你要看着老三生下来,看着娃们长大娶媳妇.......”

可她的青山,听不到了。

青山死的这一年,她的大儿子子龙四岁,二儿子武龙三岁,还有一个没有出生。

秀莲抱着刚刚出生的三儿子坐在炕头,她爹胸前吊着烟袋,走过来叹息着:“哎,我娃命苦呀......青山这娃说没就没,把这三个崽都撂给了你......以后可咋个活哟......”

秀莲只是抱着孩子,孩子哭,她也哭。旁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跟着哭。

出了月子,秀莲就下地干活去了。扛着锄头刚回来,她爹神神秘秘把她叫到里屋,指着堂屋里坐着的一个男人说:“娃,这个男娃也是前年死了媳妇......他是邻村的,打听到了咱家的情况,便想着跟我娃来一起搭伙过日子......”

秀莲蹙了蹙眉,有些不知所措。

“娃,就听大的,这男娃我看着行。你现在拖着仨个娃,就靠一个女人家家能养活过去嘛......听大的,再找个人,帮衬帮衬你。”

就这么,秀莲又带着三个儿子,进了杨家的门。

杨家就只有杨文建一个人了,所以他便住进了仝家老屋里。看着她怀里抱着的老三,杨文建说:“这孩子也可怜,要不上户的时候就让他跟我姓吧......我把他当亲儿子。”

秀莲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二儿子武龙一直跟他爷爷亲近,便没有回仝家,而是留在了王家。直到青山他爹走了,才又搬了回来。不过这个二儿子对秀莲给他找的“后爹”没有一点好感。

王青山的妹妹已经结婚十几年了,却一直没有个一儿半女。又看秀莲家孩子多,生活也贫寒,就跟她商量着抱养一个她的儿子。

她说她想要大儿子子龙,秀莲看着已经快十岁的大儿子,长得高高壮壮,是这三个儿子里跟他爹最像的,舍不得。

她又想要抱走在地上爬地灰头土脸的三儿子书龙,秀莲看着虎头虎脑的书龙,想这孩子命苦,连亲爹的面都没见过,又舍不得。

等到杨文建和秀莲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也就是秀莲的四闺女小萍。青山妹妹又找上门来,想要走这个姑娘,看到自己娇滴滴的大姑娘,更何况是自己老杨家的第一个后人,杨文建更舍不得。

至于这个二儿子嘛,她倒是没要过。因为这个二儿子长得太瘦小,她怕不好养活。

后来有些传闻说,杨文建的前一个老婆是被他生生气死的。还说这杨文建是头没有感情的倔驴。

杨文建是典型的庄稼汉,活了一辈子只知道下地干活。他也确实很倔,两人也没少动过手,记得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小事,杨文建顺手拿起了早年当兵时带回来的一支红缨枪作势要刺秀莲,吓得她的四闺女赶紧挡在两人中间。

后来又得了个幺儿子,杨小风。

这个幺儿子,就跟他的名一样,像风似的无拘无束,又被杨文建宠得很不像话。逃课,下河,上树,掏鸟,偷瓜......从小便是村里一霸。每次被村里人找上门来,数落小风的罪状,秀莲拿起笤帚在小儿子的屁股蛋上狠狠抽两下,可是小风依旧敢兴风作浪。

一晃眼秀莲和杨文建,吵吵闹闹,磕磕绊绊,风风雨雨,也就这么过了半辈子。

“妈,醒醒......我们到了,快些下车。”四闺女轻轻晃了晃她。

秀莲缓缓睁开了眼,不自觉地摸了摸头顶,几根白发稀疏地垂掉在了耳边。儿子又在催了,她便拖着臃肿的身子出了车门,阳光有些刺眼。

年前的时候,老伴走了。她不想要离开老仝家,拖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前几天夜里,突发脑淤血从床上滚到了地下,幸好被邻居听到了动静才捡回了一条命。

入夜,她陷在软绵绵的床垫里,客厅里隐隐传来大儿媳妇尖细的声音:“你妈这么些年不是偏心她那个小儿子吗?现在接来咱们家干嘛,明儿个就把你妈给我送回去......”“我妈也是生我养我的亲娘,哎......她也苦了一辈子。你就先忍一个月,我已经跟几个弟兄商量好了,一家一个月,轮着来伺候我老娘......”

“哼,说起你那些弟兄们我就来气......就你那个铁公鸡二弟,年前给你那后爹办葬礼摊丧葬费的时候就说什么......他没被老爷子养过,坚决不出钱,我可没见过这么一毛不拔的人......还有那个老五,这么些年你妈可没少贴补他......”

后面又说了什么,秀莲听不清了,也不想听了。

探手摸了摸怀里的那块红纱巾,两行浊泪从紧闭的眼里流出,淌过眼角的皱纹,无声地浸入了棉枕。

后记:

文中的仝秀莲,是我的亲姥姥。

我是她唯一一个闺女的闺女。最近几个舅舅在对姥姥的赡养义务上起了争执。

姥姥一辈子是苦过来的,前半生为了孩子,临老了也不想拖累孩子,可是看到舅母们尖酸刻薄的样子,我很气愤也很无奈。

俗话说:儿多母受苦。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残忍。

今天去见了姥姥一面,她比以前更老了。

那张也曾芳华的脸,满是褶皱;握着她的手,瘦骨嶙峋。她偶尔坐在阳台边,微微阖眼,似睡非睡,一坐就是大半天。

想起之前妈妈曾给我讲过的故事,突然很想将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姥姥也曾有过的青葱岁月,倾注于笔端。

拾遗岁月,阑珊芳华:姥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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