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三年后再见思灵，陈东觉得，这真像做了一场梦。
陪着老婆孩子逛街，累了，跑商场外的花坛边上坐着吸烟，目光穿过车流不息的街道，陈东看到一张巨大的广告牌——
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的漂亮姑娘，正笑盈盈看着他，手里还端着一杯酒。
陈东欣喜，因为那是他老家的民族服饰，广告也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越着急知道，越想不起来，陈东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这脑子浆糊了！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妻子在整理衣服，女儿自己弄水果吃，陈东则躺在沙发上不停刷朋圈，下午那张广告牌梦魇似的缠着他。
终于，在老范两个月前的QQ动态里找到了信息。
到了一定年纪，玩QQ就少了，虽然二十四小时挂在手机里，却不会再像上学那会，花钱装扮酷炫空间，找附近的人加好友，把拍下的照片都往上传，再设置谁谁可见……
因此上次匆匆看了一眼QQ动态，却没留意到，那一条广告背后的老板，竟是他曾追了三年都没追到的思灵。
当初没有发生什么，如今十几年没有联系，说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了，各自有了家庭，生活得也都挺好，陈东没打算和她再有什么交集。
可他总忍不住多关注老范的动态，发现人家成了思灵的经销商，思灵的酒厂发展不错，这些年里，已经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经销商，人家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女老板。
问到了思灵的微信号，添加，思灵很晚了才回，说好久不见呀，老同学。语气轻快，陈东似乎能看到那个圆脸的姑娘正俏皮地招手，他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你这个大老板，大半夜还忙活啥？”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可能会让思灵误解他在开车。
“监督装车呢，明天要发货到深圳。”思灵没往他处想。
她太忙，陈东不好意思耽搁人家，简单聊了两句就结束了聊天。可这一整晚，他没能平静过。
2
十七岁的初春，陈东正念高一下学期。
从农村考到市里念高中的孩子，经常会在周末，跑其他学校找初中同学玩，看看谁在哪间教室上课，谁住的寝室环境如何。
陈东当时在二中，他去一中找初中就玩得好的同学老范，无意中看到了几张大头贴，其中一张，就是思灵，她圆圆的脸，眼睛很大，笑起来很好看。
陈东问老范，“谈恋爱啦？”
“想谈，追不上啊。”老范指着陈东手里拿的照片，“我们班很多人追她，一个都没戏。”
看到陈东眼里的欢喜，老范倒是大方，“你要是想追，我把她小灵通号码，QQ号都给你，能追到算你本事。”
于是，陈东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直接打电话，显得突兀，还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担心人家嫌他声音不好听，更怕说了不合适的话显得轻浮……
于是，没有多少自信，却又安耐不住内心激动的陈东，给思灵发短信，第一句话当然是把老范卖了。自报家门是老范的哥们，想认识她，以后交流学习什么的。
这个理由很蹩脚，但在当时可不突兀。因为那时的少男少女们，似乎都很单纯善良。
陈东上初中的时候，就跟着一帮同学给临近县市各中学的某些班级写信，并因此收获了好几个笔友，人家还给陈东寄来照片，都是不错的姑娘。
同学之间经常开玩笑，在照片背面画上名字和桃心，再一箭穿心，以此取乐。
初三才接触电脑，但没有网络。高一才有了人生第一个QQ号。
每次微机课，大家争先恐后往机房跑，想抓紧在上课前，看看有谁留言了，说了些什么。
只要一听到咳嗽声、叮叮声、头像闪烁，那个小心脏，比考上大学还激动。
所以，思灵很快就同意了陈东的好友请求。陈东每天都发短信给她，但也不多，一两条关心问候的话语而已。
一个周末，陈东叫上老范，再把思灵和她的室友约出来爬山。
那是他第一见到思灵真人，很娇小，在他眼里很漂亮，是他认识的女生里，最符合他审美的姑娘。
陈东老家民族多，同一个县，说话的口音都有各种差别，思灵的方言听在陈东耳里，那可是美妙得很。
3
见过面之后，陈东每个周末都会去一中，就算没空去爬山，他也会到一中走走，在思灵与同学打球时，前去凑热闹。
大家都明白这个家伙是来干嘛的，但知道思灵性子，也不起哄，就看看陈东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能耐追到思灵。
有时候，陈东去一中，会把室友也带上。当时不少一中二中的学生会在校外租房住，说是学校寝室人多，太吵。
思灵也自己租了一间小房子，陈东带着室友去她那儿看了一次。他对女生闺房很好奇，眼睛四处瞅。
墙壁上挂着一个很好看的包，他把眼睛递过去，想看里边装着什么，思灵急忙制止，说不许看，里边是女生的东西。
陈东这个榆木脑袋竟然想不到“女孩的东西”是什么，是穿的还是用的。
他眼里只看到思灵着急时的羞涩，觉得她真是好看。
认识两个月后，陈东给思灵写了第一封情书。明明两个学校之间只有两三公里，他却寄了挂号信。
信寄出去后，他每天焦急等待。
担心接到电话或短信拒绝，又忍不住经常看那个花了一百二十块钱从同学手里转过来的小灵通，还担心思灵通过老范传话拒绝，这会让他更难堪。
但这些情况都没有发生。某个下午，有同学进教室时带来一封信，同样是挂号的。
那同学一看信来自一中，又是女生的笔迹，瞬间嚷起来，“陈东，是不是恋爱啦？快撕开给大伙念一念，让我们羡慕羡慕。”
陈东赶紧掩饰，好在上课铃声响起，他把信藏起来后，不再理大家。
接下来这两节课，陈东如坐针毡，被老师点了两次名，站起来回答问题很不在状态，看到那几个死鬼看热闹的眼神，他更窘迫。
放了学，他赶紧跑到足球场旁边的高台上，找个角落坐下，平复心情后，先看了信封。
很秀气的字体，撕开信，抽出一张厚厚的、印着白雪公主漫画的粉色信笺，信笺没有被叠成“心”型。
陈东悲观的以为结局不妙。
果然，结局不是很妙。
4
思灵的回信，没有那么绝情，更像一个知心朋友在劝解。
说陈东你能喜欢我，我很高兴，可我们不该把那么珍贵的时间浪费在谈恋爱上，上大学以前，我不考虑这个问题，希望你能理解。
上了大学，会有更好的女孩等着你，到时候，只怕你会不知如何选择。
谢谢你早晚的问候，谢谢你给我点的歌，但以后，请不要这样了，我们就做普通朋友吧。
先一起努力考上理想的大学，到时后，或许我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比起冷冰冰的“我不喜欢你”。“你不要痴心妄想。”“不要来烦我，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这类拒绝理由，思灵给了陈东安慰和鼓励。
他不是没有机会。只是，还不是时候。
他更明白思灵是那种自律自爱的女孩，知道努力考上大学，才是他们这个阶段更应该做的事。
于是，他给思灵发了条信息，说，那我就远远地陪着你，不打扰你的学习和生活。
几年后，陈东在小城闲逛，看到五六年级的小孩在大街上亲嘴。他心想这些孩子怎么如此早熟？
他们那一批土/包子面对喜欢的姑娘，不脸红都已经不错了，牵手拥抱那更免谈，能远远看一眼，或者说说话，就觉得很幸福。
所以，思灵让他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竟然照做了。她说考上大学以前不会谈恋爱，他也信了。一点都没怀疑人家只是为了拒绝他。
所以，此后的两年多时间，他只见过思灵不到十次，高三那一整年，因为学习忙，更只见了两次。
5
因为要考英语听力，每个高中生手上都会有一台收音机，中午听完各种男科广告之后，可以听一会有声小说或故事。夜间时段，基本都是音乐节目，以及情感电台。
这个时候，可以给电台打电话点歌。陈东做了几次，点完后，给思灵发短信，让她如果不忙，可以在某个时段听听某个频段的电台。
给电台打电话，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且即使全城的人都听到了他点的歌，思灵或许也不一定听到。
陈东转而通过专门的点歌热线，比如什么“96996”之类的平台传递他的心意，设定接收号码，时段。时间一到，思灵的电话就会响起。
那时候，陈东喜欢郑源的歌，《爱情码头》《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恋人》……至少每周一首，点了整整两年。
随着学业越来越重，周末也经常补课，陈东和思灵似乎越来越远，她换了号码，陈东也没问她要。
好在从老范口中得知，思灵并未恋爱，一直在学霸的路上前进。
高三那个平安夜，陈东准备了平安果，跑到思灵的曾经租住的那个房间门口，他满身披雪。
思灵接过平安果，赶紧把他让进屋里，怪他下大雪还乱跑。听着她的责怪，陈东心里却暖暖的。
偷偷看了她几眼，简单聊了几句后，发现她正在做题，陈东赶紧告辞出了门。
思灵把他送到路口，他又送她穿过小巷，回到二楼房间，这才安心离开。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见到思灵。
6
高考之后，学霸思灵拿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陈东没考好，本地的一所三流院校给他发了通知书，他懒得去，打算复读。
让他难受的是，高考之后，思灵主动告诉他，她恋爱了。陈东问老范，老范说不知道。
陈东心疼了好一段时间，最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把补习的消息告诉思灵，思灵鼓励他，说你那么聪明，再努力一次，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
陈东说，我明年要考你那所学校。思灵笑笑，说欢迎，到时候可以有伴一起回家过年。
陈东心说，一定。
思灵的老家在另外一个县城，升学宴只请了陈东这个同学，一中的同学她没请，说太远了，不想麻烦大家。
陈东说他一定要去，思灵告诉他日期，说我男友到时候跟你一起来。陈东才不管什么男友不男友的，他就想去思灵家看看。
思灵的男友比他高大帅气，他或许不知道陈东和思灵的关系，又或者装傻没问。到了思灵家，他叫思灵爸妈为姨爹姨妈。
陈东这才明白，思灵还记得她当初说过的话，“等考上大学，或许我会改变主意也是说不定。”
她担心陈东执着，只好说已经有了男友。
陈东想，他或许曾经某个时刻，也短暂走进过思灵心里吧，否则她为何邀请他参加宴席，又记得找个假男友挡差？
但现在人家上了名牌大学，他这个落榜之人，也不敢再表露什么。只有他这么一个远方的客人，在思灵家里住了两晚。
思灵的爸妈，姐姐，奶奶，都很热情招待他这个同学，陈东挺感动的，至少，思灵真把他当朋友了。
第二年，陈东也考上了大学，去了南边另外一个城市。
后来思灵就真的恋爱了，陈东也有了女友，他们之间没再联系，只是偶尔会看看她的动态。
此后很多年，陈东弄丢了QQ，也没再找回来。
直到这次再注意到思灵的消息，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可想起来，似乎他和她，都还是当初那两个稚嫩的少男少女。
7
几天后，思灵发了一条动态，说要到江城开经销商大会，想起上次聊天时，陈东说他在江城，思灵问他，不打算请我吃饭吗，老同学？
陈东当即答应。
思灵变了不少，曾经那个圆圆脸，一头黑发的少女早已不见，身上一股干练劲儿。
在陈东犹豫着不知如何打招呼的时候，思灵大方地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拥抱。
有淡淡的香气入鼻，陈东想起当初那个少女。这个拥抱来得有些迟，他酸了眼眶。
思灵自己来的，说丈夫要处理事情。
没去什么高档餐厅，思灵提前说了，随便找家商场吃火锅吧，于是就近选在了步行街某商业广场。
饭没吃多少，光聊天了，思灵说工作两年后，回老家帮爸妈经营酒厂，这么些年就只做这件事了，好在有些成效。又问陈东这些年浪了那些地方。
“你当初不是说要考我们学校嘛，怎么没来？”
“你都谈恋爱了，我去当电灯泡么？”陈东像老友一样甩思灵白眼，比想象中的要自然。
思灵笑笑，说你不会也找个女友，问题不就解决了，谁让你傻不拉几的要当电灯泡。
又聊到当初的高中生活，感慨万千。思灵说，那时候年纪小，还好经受住了诱惑，要不然落榜，或许今天就不能坐在一起吃饭了。
陈东说，思灵是骗子，“你那男朋友是你表弟吧，竟然骗我，我就那么可怕吗，处处防着？”
思灵大笑，说那可不？你是我青春时期遇到的，最深情，最执着的男生，只是，时机不对。但已经过去了。
“你知道吗，补习那一年，我经常周末一个人跑你们一中去，你原来的座位上也坐了个美女，我盯着那个位置看，人家还脸红了，哪像你，只会瞪眼睛赶我。”
陈东突然有些感性，说：“平安夜，我去你以前租房子的那个巷口守了好久，可惜那间房没人住，一直黑灯瞎火，巷口路灯也没有，我怕人家把我当变态，赶紧溜了。”
陈东笑中带泪，思灵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擦了鼻涕眼泪，怪火锅太辣。思灵也擤了把鼻涕，说，是有点辣。
“哎呀，好不容易见个面，怎么哭哭啼啼的。还好我没化浓妆，要不没法见人了。”
两个小时后，陈东送思灵回她所住的酒店。
下车时，思灵说，“谢谢你，陈东。”
谢谢你当年曾那么执着地爱过我，让我体验过幸福的感觉，虽然我们没能真正产生多少交集。
陈东笑笑，说该是我谢谢你，“你说得没错，大学里是有很多优秀的女孩，有时候都不知怎么选。”
“臭美吧你，就你这歪瓜裂枣，有人要就不错了！”
陈东摸摸自己往上爬的发际线，说当年我有多帅你又不是没见过！“这该死的时间都对我做了什么？”
才短短十二三年，当初那个阳光帅气的少年，如今……一言难尽。
“过几天有空，把你老公叫上，我们一家请你们吃一餐饭，好歹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呀。”
“那你准备好大放血吧！”
看着思灵如风的身影钻进酒店，陈东觉得到此刻起，他终于把很多东西放下了。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不再参杂其他。
虽然当初经历了一段痛苦，可如今回过头，真的应该谢谢思灵那时理智地拒绝与鼓励，让他十几年后想起那段时光来，全是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