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走吗?”江清画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角。
“嗯。”陈焕应道。
“不能不走吗?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几年说不定那时候仗就打完了。也不是就········”
江清画语无伦次的说着,还没有说完就被陈焕打断了。
“念念。”
“躲不掉的,哪里都躲不掉,这场仗,只能打完,我们没有退路,退无可退。”
躲不掉的,自从租界开始在各地搭建起,就再也躲不掉了。一个个条约的签订,一次次的割地赔款,满洲国已经乱了。满洲国的皇帝,都开始默许洋人的商贸,天国,已经成了一块肥肉。
物产丰饶,人口众多,家有余富,谁不想来分一杯羹?
从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开始,从海军港口被英国的大炮轰炸的木屑横飞时开始,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江清画不是不知道,新思潮的涌起,孙中山先生的抗议,越来越多的青年站了出来,天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天国的旧人呢?天国的旧人要以何种面目活下去?
江家富裕,从小她就受到很好地教育,波斯的地毯,金发碧眼的英语教师,可没有谁能够告诉她,现下,她要怎么做?
思变,改革,血气涌动的时局,她要怎么办?
大哥江斐已经走了,参了军,大哥走时,也是这样,她哭着闹着,大哥只是抱着她,像现在的陈焕一样,语气坚决的告诉她,念念,我们没有退路了,退无可退。
她当时茫然,怎么会没有退路了呢?可以去上海,可以去租界,可以去深山,怎么会没有退路了呢?
她这样想,也这样说了,可大哥抓着她的手,只说了一句
“念念,这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用来逃命,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江斐就走了,夜里一片缠绵的星光,江斐什么都没多带,就只几件衣服,一点银钱。母亲头天放了许多的银票在大哥包里,大哥都拿出来了。
“儿子是去参军,带些路费就够了,母亲放心。”
“钱还是要带些,多带些总是好的。”母亲哽咽。
江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碰碰三声响,沉闷又清脆。母亲赶紧扶起他,江斐抱着母亲,半晌没说话。
少年时,他常常调皮,父亲暴躁易怒,常常会拿着棍子抽他,母亲就是这样一直护着他,把他抱在怀里。母亲温柔,有时甚至懦弱,不敢跟父亲反抗,但只要父亲下狠手去打他,母亲没有一次不护着他的。
长大后,就越发的不喜欢和母亲说话,觉得她懦弱,无能,甚至平庸。
却从来没有想过,父亲当年娶了母亲并非心甘情愿,对她也没有多少怜悯,更多的只是责任。成婚后也没有为她收敛,常常会在外流连。这些,母亲都清楚地知道,知道父亲的薄情与花心,知道父亲的暴躁和冷酷,所有这些,母亲都清楚地知道。
可母亲,就在这小院子里,在一个不在意她的男人身边,守着他们三兄妹,江斐有时会恨父亲,恨他不知死活,执迷不悟,流连花丛,甚至因为这个,把命都搭进去,最后死的荒唐又可笑。
可他同时又清楚地知道,父亲能把家业做到如此,亦是用尽心力。事无绝对,人无完人,玫瑰严厉,却长满荆棘,江斐知道,他已不像小时候那么偏执的去想一个绝对的答案。
可越是如此,越是意难平。
满洲已乱,稍微有点家业的,都被征收了家产,父亲与军方势力有所往来,早就上交了大半家财,江家,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江家。
送妹妹和母亲去到老家,江斐也要走了,混蛋了那么多年,真的到了这一步,还是舍不得的。可没有人能够一直是孩子,总会有不得不长大的时候。
所以江斐走了,而今,陈焕也要走了。一样不容拒绝,一样坚定不移。江清画沉默了,泪眼婆娑。
“念念,我····我会回来的。”陈焕涩涩的说。
“我会等你的。”江清画低低的说。
“念念,我······”陈焕没有说完,江清画就打断了他“我会等你的,等你和我哥哥一起回来。”
陈焕走了,也是在一个夜里,星光璀璨,江斐走的时候,也是在夜里,他们都走了,没有回头,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几件衣服,和一颗滚烫的心。
这一年,是深感无力战乱交错的一年,李中堂送了第一批幼童去往各个国家学府深造,白花花的银子,一块块的土地,屈辱的同时,有忍辱负重的,想要把火种,传播下去。
几日后,报纸漫天,有着他们的合照,粗长的辫子,八宝帽,目光坚毅,瘦瘦弱弱的身躯。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奋然无悔,江清画的眼泪脱框而出。
奋然无悔,奋然无悔!有多少人和他们一样呢?江清画不知道,最近老家也不太平,时常有些军阀游荡,江斐走时留下不少江家原来的仆人,仍然护在他们身边。
江清画在家里时不时的做一些翻译,补贴家用,母亲一直陪着她,不敢让江然去外面的学塾,也不敢去外面的学校,家里的老先生有点学问,就一直在教着江然。
从前江然最小,很是会撒娇,可自从父亲死后,江斐离开,江然也像是转了性子,不再整日里胡闹,愿意学些学问。
老宅低矮,后来修过一次院墙,院墙修的很高,足足有两人高,人人自危。
哪怕是这样的小城,都开始有些波云诡异,街上很少有人出去了,行人无几。
战事频繁,许多人流亡四散,街边的难民一天比一天多,忽然有一天,街上的难民却都不见了。后来江清画才知道,那些人,又被当地军方势力驱逐了。
逃亡至此,衣衫褴褛,军方驱逐,他们有可以去哪里?不是死在荒郊野外,就是死在流亡途中。
这些人大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轻力壮一点的,可以参军,可以卖力气,稍微有点颜色的,哪怕丢掉廉耻也可以以色侍人,怎么都可以活下去。
老弱病残呢?老朽的身躯,稚嫩的手掌,他们呢?他们要怎么活下去?
现下人人自危,虽不至于饿死,但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承担另一个人的生命。
流亡者到哪里,都还是在流亡。
“念念,这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用来逃命,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没有任何一片土地,可以用来逃命。江清画闭上了眼睛,秋风扫掉落叶,一片一片的斑驳下来,冬天,就要来了。
一九一一年底一九一二年初,孙先生的名字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一年,江然十五岁了,江斐走了六年,陈焕走了四年。这一年,江清画十七岁。
当所有人都在为孙先生革命成果而欢呼的时候,袁贼顶替了他。
严冬还没有过去,更大的灾难却来了。
日本帝国主义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美各国无暇东顾的时机,
一九一五年一月十八日,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觐见袁世凯,递交了二十一条要求的文件,并要求政府绝对保密,尽速答复。
中国新军在那天夜里抵达奉天,护送代表团接受了日本外务省的宴请。
宴席后,立刻登车,前往汉城。抵达汉城后,外交总长突然告病,说在夜车上受了寒,旧疾复发,双腿不便走动。不再见客。
数日后代表团抵达横滨,住在中国城的华侨家里。
这里是日本对外港口,也是外国人的聚集地,代表团选择住在这儿,是方便随时有了船期,能立刻赴美。
到了横滨后,总长回避了日本外务省的邀请。日本安排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包括日皇的接见、授勋和茶会等等,全被总长一句“负病在身、不能久坐”推辞掉了。
国内、中国驻日公使和总长之间电报不断,争论不休。
中日两国报纸也每日评论,为了外交总长突然生病,不肯见日皇而猜测连连。外界吵翻了天。
举国震惊的日本“二十一条”,最后妥协谈判数月,成为了《民四条约》。
“我当时能做什么?能做的只是一面让顾维钧私下放话给美国人,让国际方面施压。一面就是拖……每逢谈判日,上茶、点烟、鞠躬,慢慢地磨,慢慢地谈。一天一天的往后拖,往后磨,最后……还是签了。”
袁世凯坐镇军中,手握军权和英国日本的扶持。他不签,也要有别人来签,这个名字谁签下去,就是再也洗不去的污点。
外交人员遇刺并不少见,昔日李鸿章在日本也遭遇了枪击,这是他们做外交的人必须面对的危险……倘若是真的,登船后会有电报来证实,也有驻日公使协同处理。
无论何事,都不能阻拦代表团如期登船。
码头鱼龙混杂,各国人都有,若有刺杀,防不胜防。
大国之间达成一致,要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给日本人。
中国没资格讨论,也没资格反对。
代表团第一时间就把会议结果告知国内政府。
可签合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北洋政府始终是一副推诿的姿态,不做任何决定。
于是,代表团成了众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
他们怀揣着一雪前耻的目的,在旅途中历经磨难,到巴黎后艰难斡旋,谈判至今……却在最后被抛弃了,成为了一枚弃子。
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约上签字,就是代表团的责任,愧对国民;若是不签,也是代表团的责任,得罪与会大国。
“这字,不能再签了……不能再签了。”总长长叹“可到最后·······”
最后什么呢?外交总长哽咽了,最后,最后····最后还是签了啊。
陈焕没有说话,看着这个两鬓斑白的男人,佝偻着背,手脚都蜷缩在一起,脸埋在手里,哭的肩膀不断耸动。
他很瘦,颧骨凸出,额头饱满,眼袋却极深,外面铺天盖地都是责备和辱骂,上报,画红字,汉奸,一个一个的骂名扣下来。
在回答了外国记者的问题后,回到了这个小沙发上,哭的如此伤心。外交总长的年纪很大,英文却很流利,皱纹很深,笑起来却十分的和蔼。
从军五年,枪林弹雨里死里逃生陈焕没软弱过,埋在土里呼吸不过来时陈焕没软弱过,饿的没有力气时陈焕没软弱过,可看着这个小沙发上不断抽噎的男人,陈焕的眼眶湿润了。
何为鱼肉,何为刀俎?没有什么,比现下的中国,更能体现。
陈焕握紧了手掌,初初从军,为的是孙中山先生的仁慈和智慧。而今,一步错步步错,袁世凯接管了军队,为了大国的扶持,不惜自割土地,谄媚如此,令人不耻。
这一年,陈焕辗转上海滩提供情报,上海滩私帮势力混淆,更容易将消息传递出去,但同时,有非常危险,不得不步步谨慎。
十里洋场,有时陈焕看着舞女艳丽的衣服,不由就想起来江清画的裙摆,她年纪小,穿的严实,不会露出什么胳膊大腿的,但腰又极细,脸庞清丽,总令人心动。他走的时候,年纪也尚小,不懂许多的声色犬马,而今想来,总是心痒难耐。
忍耐是痛苦的,思念也是痛苦的,可这样的痛苦,遍布在每一个角落。
“陈哥,来玩几把?”
陈焕掐了烟,应道“来了就。”
“早年听闻陈哥是华北大户,怎么,敢不敢玩把大的?”
“来。”陈焕笑道。
帷幕后的男人纹丝不动,看着陈焕下场。
筹码一个个堆叠,场内气氛很高,陈焕输了,第一把就输了大几百,一把一把的输。
“今儿个手气不行啊,换个美人来替我玩几把。”陈焕随手一指“就你了。”
被指的美人顺从的下场了,陈焕挪了挪地方,“美人大胆玩儿,莫要害怕。”
美人手气不好,筹码又输了一叠。
帷幕后的男人动了,走到赌桌前。
“陈哥,久仰。”
“好说好说。”
“来一把?”男人问。
“来啊。”陈焕应的爽快,男人却笑了。“不怕倾家荡产?”
“怕?”陈焕一声冷哼“怕的要死呢,奈何手痒啊。”
谢二爷下场,牌桌开始洗牌,场内火热非常。
“跟。”陈焕连输了三局,还在跟,眼看筹码就快输的一干二净。
“最后一把?”谢二爷抬头。
“来。”谢二爷这边已经是一堆的筹码,百两起步,怎么着也有十几万两,这最后一把要是输了,陈焕怎么也得脱层皮。
“跟不跟?”
“直接翻吧”陈焕将筹码一推,靠在椅背上。
场内静了一瞬,片刻后全场雷动,喊声震天。
“承让了。”陈焕朝谢二爷道。
“到是好气魄。”谢二爷输了这许多,也不曾落过脸色,转身就下了场。
“陈哥手气不错啊。”
“陈哥可以啊。”
“可以啊,一玩就玩把大的!”
“陈哥来接着来啊,玩几把!”
陈焕应了,赌桌上围了一圈的人,竟都输给了一个卖猪肉的肉贩子。
“陈哥,你这桌上输了多少?”
“倾家荡产。”赌桌上还有画押的房契,可不是倾家荡产了么。
今日在这赌桌上的钱,会转换成筹码,以赌银的形式,送到南边的深山,送到西边的新疆,送到西北的小作坊里。
倾家荡产,家国梦,将相世家有之,名门公子有之,贩夫走卒亦有之。
夜色漆黑,赌场人声鼎沸,再有一会,天就快亮了。
一九一五年,新文化运动爆发,陈焕辗转到江浙做地下工作,这一年,江清画的翻译工作得到当地支持,编入报社。
同年,他们成婚,从成婚到分开,不过十天。
一九一六年,江清画生下龙凤胎,陈焕游走香港埋线牵引,后转输物资在大别山一带。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休整军队,追击残余势力。
这一年,江清画51岁,已经当得起一句老师。江然早年就担起了家里的担子,走父亲的老路,从商,一面支援抗战,一面参加工厂改造,如今已有三女两子。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全线大解放。
大哥回来了,沟壑纵深,已然不是当年模样,却还像儿时那样,向她张开双臂。
一方将领,老泪纵横,跪在母亲坟前,不住地抹着眼泪。
大嫂很好,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一儿一女,凑了个好字。
江家人,绕过半生,竟在暮年才得以重逢。
陈焕回来后两个孩子还有点生分,孩子都大了,从牙牙学语,到如今长大成人,还是第一次见父亲。
少时相守,而今华发丛生,这一生能够想起来的少年时光,竟没有多少。
一九五一年,他们全家照了个全家福,陈焕的弟弟和妹妹都来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小家庭三十四口人,晴空万里,黑白定格。
同年冬天,陈焕离世。
陈焕早年在国民党军队,后在暗处从效于共产党,几经辗转,早年又受过伤,身体亏损,去的时候很痛苦,病痛缠身。
守灵时江清画看见白皤飘起又荡落,突然就想起那年他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陈焕曾带着他去摘后枣,那时她穿着一件白裙,裙角飘荡,她很喜欢。
可裙子太长,不方便摘枣,陈焕就爬上树摘,她在下面捡,用他的衬衫兜着。
那时候,父亲还没死,江斐依然整日里被父亲追着打,被母亲护在怀里。
那时候,陈焕还是少年,眼神明亮,皮肤白皙,笑起来意气风发。
少年时多好呀,可没有谁能一直是少年。
可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人,永远以少年的形态,长眠地下。
一九五七年,江清画病重,毛泽东的一首诗见报,江清画看了,忽然就想起来陈焕那年离开时的眼,明亮,坚毅,百折不挠。
这样的眼神她很多时候都能看到,最开始是在江斐的眼中,只是那时懵懂,不懂其中的坚决与热血,后来,就是江然,冒着风险,私下支援抗战。那时她有过劝阻,江然那时便是如此的眼神,与大哥当年,不谋而合。
她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
她这一生太懦弱了,力量微小,不能像他们一样,顶天立地的去奉献,只能做一些小事。可她同时又无比的骄傲,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的弟弟,都是那么勇敢的人。
江清画死的时候何陈焕合棺,葬于城南。
下葬时棺椁中放了一副字,是江斐抄录的一首词。江清画要求的,她已经没有力气提笔了。
江然看着大哥临摹的,字字苍劲。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
他们这个时代,什么都好,战争也好,屈辱也罢,纵使天光暗沉,也总有举起火把的人,从头到尾,永远热血,永远百折不挠。
可他们这个时代,又什么都不好,放得下所有的炮火连天,咽得下所有的不白之冤,吃得下太多的苦,却容不下,太多的人。
最烈的酒,最风情万种的美人,最桀骜不逊的少年将军,最让人迷乱的纸醉金迷,最不可忘却的铮铮铁骨,最无悔的赤子之心。
旧人华发,婴孩新生。
史书难写,老将难存。
回首再看,又是一春。
曾记否,曾记否,中流击水,浪遏飞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