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单赳焰
一
荒瘠山,白骨坐在寒潭中。那里本是有水的,如今却枯竭了。
缙方站在寒潭边处,手中捧着一件“衣服”,好心劝说:“乖,快些穿上,跟我回去。”
白骨脑袋一转:“不!这衣服太矮了。”
男子敛眉道:“难不成你要在众人眼下裸奔?”
白骨冷哼一声:“谁怕谁?我有什么不能看的!”
红衣男子也不废话,当即跳了下去,劈头盖脸地将衣服给白骨套上。须臾,白骨便幻化成了一位蒙着面纱的妙龄少女。眉毛墨墨生情,眼角却是细长斜勾,端的是副不好惹的模样。
缙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走吧。”
山外,站了一行人,正恭恭敬敬地等待。看到一袭红衣的男子后,他们便齐齐躬身见礼:“恭迎锦云族族长!”
红衣男子旁站了个蒙着面纱的白衣姑娘,露在外面的眉目清冷,众人也不敢多瞧——据悉那是人世间最后一个术师,尽管她与族长双手相握,但仙人交待了,只管看不见她就好。
缙方点头,招来一片巨大的云锦坐骑,与傅凉同坐。
傅凉虽然心有不愿,可“衣服”已经穿上了,就断没有再给脱下来的道理。她捏了一片云锦便往口中塞,还说:“你若是再不及时悔过,我便将你的坐骑全部吃光!”
缙方轻笑着摇头,甚是宠溺地说:“你若是觉得味道好,便是吃光也可。”
一拳打到棉花上,说的大抵就是傅凉这种了。
“呸!味道一点儿也不好!”
缙方揉了揉她的头顶,问:“傅凉,等到了锦云族,我们就办婚事好不好?”
傅凉眸子微转,手中蓦地生出一团荆棘来:“等我炼制好了武器,再成婚也不迟。我可不想自己没有半分自保之力,全靠你搭救。”
闻言,缙方眸子微沉,也不再说话。
她是怎样变成白骨模样的,他再清楚不过了。一半是因为他,一半则是因为仙界的谋算。傅凉本是术师,替人世的恶灵了却心愿,仙界料定她日后必成大患,便先行出手要她的性命。
术师除非自愿消散,不然旁人是无法奈何她的。
所以,仙界便设计他们二人相遇。他与傅凉相遇相知,却也因此受到了算计,傅凉附身于已死之躯,终日只能靠着一堆白骨过活。
“好。都依你。”缙方应诺。
傅凉收起了手中的荆棘,垂眸。
里面是她在人世收集百年的离殇之情,人间最多的便是离殇,所以荆棘里面的力量不容小觑。只可惜她目前并不能将其炼化为己所用,只能利用荆棘盛放约束。
不过,至于成婚——她不由得一笑,这桩事还是最大的大事,待她可以自保不必再拖累缙方,便会一心扑在此事上。
如仙界所料,她并没有消散,反而被缙方所救。无论她今后是否会变成仙界的大患,都不会被怜悯,既然如此,她更要保住自己。如此,才能保住缙方。
二
锦云族被诸多的云彩环绕,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锦云族人都是可长生不老的,却与神仙不同,他们更倾向于人世间的人,纵然脱离世外却依旧拥有七情六欲。
最重要的是,这里分为七个小族,分别以七色彩云为旗帜。缙方原本属于赤云一族,作为锦云族的族长,便将赤云族改为了缙云族。
赤云族里有个小童,名为赤孝廉,十八九岁的模样,可实际的年龄早已超过半百。
傅凉每日忙着炼化,送饭的便是这位小童。
小童长得十分喜庆,额间点缀了一粒朱砂,兴冲冲地显摆:“叔伯说我这样便是观音大士的童子了,看着喜庆,可以让族长与姑娘早日诞下小族长。”
傅凉拍了拍他的脑瓜,望着那一团的荆棘却是皱了眉:这东西虽然已经成形,可并不想认她为主,每当她尝试着操控它的时候,都会被一股柔力反弹回来。那意思好像在说:虽然是你制造的我,但是我并不想为你左右。
甚是气人!
武器练不出,她便不能与缙方成亲。
转目间,小童已经不见,缙方正好笑地看着她,问道:“你思量什么这样入神,难道孝廉的话终于入你的耳了?你打算——”
“不,没有。”傅凉干脆利落地拒绝,顺道指了荆棘,“在它顺从我之前,我决意不思虑旁的事宜。”
“嗯……”缙方捏着下巴走到桌前,屈手弹了荆棘一个脑瓜崩,暗道:待傅凉不注意时,便一刀剁了它,让它烟消云散!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缙方的心语,荆棘突然抖了抖,接着一道金光闪过,变得越发耀眼!
见状,傅凉不由得眯起眼睛。
金光散去,荆棘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娃娃。彼时,男娃娃正揪着缙方的衣角,脆生生地喊了一句“阿爹”。
傅凉不由得心寒,原来他憋了她那么久,是为了等待时机,认缙方为主人?嘴角便不由得一瘪,倒挂了下来。
正想着,男娃娃又三两步奔到她面前,叫了句“阿娘”。傅凉哪里还有什么脾气,当即笑眼弯弯地蹲下身去:“商商乖,阿娘没想到你居然会变成人形……”说到此处又不由得缄口,她原本是想要一把武器用来自保的,可是武器变成了孩子……这可就莫名地有些微妙了。
不过,既然唤她一声“阿娘”,她也不好不认账。想了想,她手指微动想要给他件礼物,缙方却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目光微沉,劝阻道:“傅凉,不可。”
傅凉故作大方地推开缙方:“哎,做什么这样小气,总归唤你我一声爹娘的。”
缙方未能阻止,傅凉手里变幻出一支骨鞭。她本是白骨,这些年除了炼制世间的离殇之情之外,也打造了这样一件东西。
“商商,这个骨鞭的名字叫作万殇骨,今日便送给你做礼物。”
男娃娃并不知道何为客气,伸手接过连谢也未道,眼珠却转向了缙方,好似在说:阿娘的礼物给了,阿爹的呢?
缙方轻咳一声,他深深知晓万殇骨对于傅凉而言是最为贵重的东西,可是他最贵重的东西——却实在不想给这个臭小子。半路儿子,谁稀罕!
“傅凉啊,你看,这团荆棘已经开了花,那我们的婚事……”
“缙方,如今我并无长物可傍身,是时候离开锦云族了。”
闻言,缙方一怔,难以置信地问:“你要离开锦云族?”
“对。我自己离开。”
商商转眸,揪着缙方的衣角,说:“我要跟着阿爹。”
傅凉心道:你个小白眼狼!
三
缙方之所以能成为族长,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到嘴的老婆哪里有放走的道理?好说歹说不听,缙方便禁了她的足。
其实并非是他狠心,而是从前仙界便将傅凉视为眼中钉,虽不是如何尖锐,可也叫仙界众仙心绪微微不宁。因为曾有占卜,说傅凉终有一日会成为大患。
可是自打缙方公开护着傅凉,仙界便再也不同锦云族往来了,只留下了四个字——养虎为患。
缙方越来越觉得,仙界说的的确是对的,傅凉自打被他禁足,日日撒泼,堪比人世的母老虎、母夜叉。
在他又一次探望傅凉差点被挠花脸之后,缙方终于妥协。
“你要走可以,但是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傅凉虚虚地拿指甲去够他的脸,突然一个激灵,讪讪地收手:“不好意思,方才许是被恶灵占了身子,不太听使唤了,咦,你的脸怎的了?”
缙方冷眼旁观,瞧着她自己做戏——有意思吗,每次挠了他的脸都要假装是莫须有的恶灵所为?
傅凉继续讪讪地问:“方才我听你要放我出去——是不是看我这几日太过听话,即便出去了也惹不出什么事端来?”
缙方坚定地摇头:“并非。你若想出去,便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傅凉信誓旦旦地说:“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缙方勾唇一笑:“你说的,不许反悔。”
他伸出小指,傅凉了然,亦勾起小指凑上去:“作数,不反悔。”
“在你离开锦云族之前,我们成婚。”缙方认真地道,“无论日后如何,你都是我的妻。”
傅凉闻言垂眸。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仙界的预言何其准确,既然他们料定傅凉将来会成为仙界大患,那必然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件。
假若有一日,她真的被仙界众仙追杀,他也会以丈夫的名义护她周全。什么族长,什么名声,他都可以全部抛弃。
“你还是继续关着我吧。”傅凉低声道。
她自然知道缙方的打算,可是在她无法护得自己周全的时候,她不会拖他下水。哪怕最后的结果是她孤身一人横尸荒野,也比如此强。
缙方突然挥袖破开结界,将勾了盟誓的手指放在她面前:“晚了。你可是与我定好了的,不许出尔反尔——莫非你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做一个说谎的阿娘?”
傅凉猛然抬头,才发现门口早已站了商商。商商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阿娘是不会说谎的,答应的事情也不会反悔的。”可实际上却是一副“你敢反悔试试看”的模样。
她愤愤,指着缙方却又无话可说——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是她更加厚颜无耻一些,这爷儿俩可谓是一个比一个正义凛然呢。
可这口气着实咽不下。
她双手一勾,龇牙咧嘴:“缙方,我控制不住恶灵了!”
缙方勾唇:又是如此的戏码,还以为他看不穿吗。他懒懒地伸过脸去,道:“哪,随你挠,总归是你受损,毕竟日后是你夫君的脸面,亦是你的脸面。”
傅凉双手本已凑近,闻言心中更是憋气,但为了自己在商商面前的印象,只得白眼一翻,假装不省人事。
四
在傅凉昏倒期间,缙方负责看护,而商商已经同族人准备好了成婚所需的物品。七彩云霞遍天,彩虹鹊桥千拱。
眼见着再不清醒,这帮人真的会直接把她搬进喜堂里去,傅凉终于睁开了眼睛,讷讷道:“恶灵又出现了啊……”
诚然,对上缙方那一双“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眸子,她也觉得自己的谎言说不下去了。
她牵住他的衣袖,再一次询问:“不成亲好不好?你等我……”
缙方摇头,不容置喙。
他覆上她冰凉的手,温暖慢慢蔓延,他说:“傅凉,你不能这样自私。想独善其身,不可能的。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又发生了何事,我必将要与你站在一起,在此期间,我绝不允许你消失不见……”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找不到她的时候,他有多害怕。
傅凉垂眸,心知他已经下定决心,便不再多言。
许久后,她的手指已经温热,她抬眸问:“缙方,是不是我同意了,你就放我走?”
缙方笑着点头,可心中却实在没有这样想。等成了婚,结界还是要封起来的,哪怕她气他恼他骂他不守信义,他也要如此困住她。就许她以恶灵做托,不许他也如此一次吗?
“好。”傅凉终于松口,猝不及防间,伸手环住缙方。二人从未如此亲近,缙方被吓了一跳,当即没了动作。
傅凉的下巴轻戳他的肩,手指却在他的身后微动。突然,她轻声说道:“缙方,对不起。”
缙方还未回应,只觉后背一疼,似乎想到了她要做什么。然而为时已晚,傅凉已经用尽力气将他的锦袍刮破,手指似入无人之境一般,将他的云心拿出。
锦云族的人,本与神仙无异,却因有了云心,才拥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
云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缙方虽不觉得太疼,却十分惊恐——若是她真的拿走云心,那他便不会像如今一般待她了。
没有了云心的锦云族人,比神仙还要冰冷,无论何处的是非恩怨都不会插手。
“缙方,其实我早就想如此做了,可是我舍不得。”傅凉突然苍凉地一笑,“是你逼我的,缙方……虽然我一直都在为自己找借口,但是我觉得如此一来才是最好的。忘了我吧,等我拥有了可以自保的力量,我便将云心还给你。”
云心离体,纵然缙方有话要说,却也只能双目发黑地昏倒在地。
傅凉手中有缙方的云心,便可以幻化成缙方的模样,所以锦云族人并未多加在意她。
她看到了七彩云霞,还有彩虹鹊桥,每一种都很美丽,却并未多加停留。恍入无人之境般,傅凉找到了锦云族与人界相连的地方。
然而,商商却站在那里,手中的万殇骨轻而易举地劈开了她的伪装,让她现了原形。
“商商……”傅凉不知道以自己的本事是否可以将商商撂倒,但是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舍不得的。
她本抱着蒙头冲过去的想法,但是商商却让开了。他说:“要走可以,带上我。”
“哎?”傅凉纳闷,“你不是喜欢阿爹吗,为何要跟着我?”
商商眼睛亮亮的:“你将阿爹的云心都给剜了,我在这里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傅凉冷汗淋漓,虽然商商说的是实话,可也真的不怎么好听。她反驳道:“什么叫剜了?我这是拿,这种疼还比不上砍一刀的厉害。”
傅凉之所以知晓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之前仙界的人悄悄给她传了话,若她真的不想牵连锦云族,拿走缙方的云心便可。为防仙界使诈,她还询问了那个小童,这才放心做了。
“我不管,要么带我走,要么将阿爹的云心交给我。”
傅凉踌躇,终于还是将云心交给了他,叮嘱道:“你小心保管啊……”
商商接过云心,嘴角突然倔强地抿成一条线,手指微微使力,云心便成了碎片。
五
“你做什么?”傅凉觉得自己眼中火热,虽气恼异常却又无可奈何。
商商轻轻地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说:“如此一来岂不是省事,你既不必担心阿爹是否真的会为你忤逆仙界,又不必再藏着掖着了。相信没了云心,哪怕你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离殇之情……”傅凉突然懂了,商商并不是什么小孩子,他是离殇之情幻化的东西,只懂离殇,不屑真情。
“如此也好。”她苦笑一声,云心是她的退路,可是如今退路没有了,她也只能向前走了。
商商已经让开了路:“阿娘,保重。”
傅凉点头,却并未再转身看他。
人世历经百年。傅凉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人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却并未再似从前取走离殇一般,以此作为武器。
这一百五十年来,她仿佛什么也没做,却什么都做了。人世间的种种她都了然于心,但也只是旁观而已,像是在看一场戏。
曾经爱慕过她的一个男子今日老死了,是寿终正寝。临走前,他告诉她一句话,这一生他过得很满足,有过喜欢的人,有过妻儿,凡是人类应该尝到的好与坏他都体会过。
“人不应该为了日后的大限而战战兢兢。傅凉,你应当要过好当前。”
他只知道她容颜不老,躲避着某个人,却实在不知道更多。他垂下手的同时,傅凉看到的他仍旧是浅笑着的。
过好当前,无论日后。把自己应该体会的东西通通尝遍,再不管其他。
傅凉摇头,她若是真的如此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