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一,爆竹声声辞旧岁,这天早晨,正是满大街最热闹的时候。
卖冰糖葫芦的刘家三叔正走街串巷,吆喝得起劲儿,一旁谢家那高门大户的后墙狗洞里,却忽而钻出来个灰溜溜的泥娃娃。
刘三叔声气一歇,盯了眼,见他八九岁年纪,一身好缎子,便是染了灰也瞧得出云纹刺绣,价值不菲,颈间还挂着块玲珑剔透的翠玉,顿时猜出了来人身份。不料他算计话还没开口,这少年拍拍打打,把一身略作收拾,蓦地抬眼,瞧见他肩扛着的稻草垛插满令人垂涎的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眼神一亮,张口便喊:“这酸葫芦儿怎么卖?”
过了半晌,刘三叔喜形于色地咬了口少年递给自己的金叶子,任由那少年艰难地扛起足有他两倍高的冰糖葫芦儿串子,一路往邻街挪。
有爱看热闹的婶婶,不忘打趣几句:“小公子,买上这么多冰糖葫芦,是要上哪儿做生意去呀!”
谢小公子鼻子哼哼,脸上却笑。他扬起下巴,朗声说:“送给我小媳妇儿的,听人说,她今个儿过个年才胖四斤八两,我特意给她开胃的!”
路人目瞪口呆:“你、你小媳妇儿,莫不是李家那——”
谢小公子白了他一眼,意为心斥对方竟连这般好记的名字也说得囫囵,赶在对方结结巴巴也说不分明之前,抢先一步,接了话茬:“是李阿笑!”
东街一绝,天子脚下一顶一的胖娃娃,富贾之女,圆乎乎的李氏阿笑。
无论这谢小公子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好一顿鼓捣,到底是给他大汗淋漓地赶到了邻街李府门口。家丁们起先要赶,见着他颈间挂玉,这才变了脸色,赶忙逢迎。
“原是谢三公子,我家姑娘早已久候多时,这糖葫芦,奴才来给您拿着便是。”
家丁伸手要接,卸了他重负,可这谢三顽固,反倒一把牢牢箍在怀里,连声说:“我给我给!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抱来的,我要亲手给小媳妇儿。”说话间,便一骨碌闪身,屁颠颠地跑进府中。
“香菇鹿茸酥、溏心桂花、莲子烹鹅、红烧肘子、冰镇梅汁……”谢三进府的时候,李阿笑正躺在廊下的美人榻上,一溜不带停地报菜名。
丫鬟心头一紧,轻声提醒:“小姐,这都十八道了,咱今个儿还得赴家宴。”
李阿笑闻言抬头,撇了撇嘴,百般不舍地权衡了一下,一张胖嘟嘟的小脸皱起,说了句:“那撤三道、不,两道。家宴可得等到日落西山,我的肚子不等人的。”
她说着,揉了肚子,垂眉丧气地一叹。剩下的抱怨还没开口,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就被递到了眼皮底下。
她愣了愣,晃晃脑袋,又变成两串。
“小——媳妇儿!”最后,连谢三的脑袋都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笑得人畜无害,喊得惊天地泣鬼神。他笑眯眯地问,“我给你带的,你喜不喜欢呀?”
顿时,李阿笑脸上堪称风雨变色。她呆了呆,蓦地挥起自己圆溜溜的拳头,一击命中,打得谢三措手不及,五体投地。
然后,李阿笑撕心裂肺地喊道:“爹!快来!谢平辽那个登徒子又来觊觎我啦!”
在往后的十年里,这种事发生了不亚百次,到后来,李阿笑喊得再惊天动地,也没人当回事。李老爷子剔剔牙,安抚住心急如焚的友人:“得咧,两小无猜,在耍些小脾气罢了,人谢家是什么门户——”
“商人轻贱,怎敢与贵姓相争?我就是敢打,他也不敢败坏自家门楣,自歇着吧。”
彼时,李阿笑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依然生得胖嘟嘟、脸也圆圆,眼也圆圆,和一众细柳扶风、腰儿不盈一握的姑娘们比,委实壮硕了点儿。
而谢平辽的个子早已抽了条,谢家男儿,一贯是一等一的各种龙凤,他年前方夺了武状元的魁首,每逢现身街头巷尾,便要被含羞带怯的姑娘们一顿投桃掷果。他每每被砸得一头包,回头收了人家的礼,却全进了李阿笑的肚子里。
究竟是谁先对这阴差阳错的情缘动了心,后来却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二
又是一日,谢平辽造访李府。
李阿笑躺在美人榻上,一旁的小丫鬟给她扇了会儿扇子,自个儿却顶不住晒,满脸通红。阿笑回头瞥了一眼,摆摆手,说:“得了得了,这身娇体弱的,后头歇着去,我扇得都比你起劲。”
说着,阿笑便夺了她手中团扇,兀自扇起一阵“狂风”,复又看向一旁正翻看枪谱的谢平辽,冷哼一声,“谢平辽,你这厮最好仔细着点儿,否则在战场上丢了性命,我可告诉你,你败坏我这么多年名声,这么没头没尾地死了,我是要去刨你坟的。——说起来,你这年纪上战场,是不是太早了些?一众叔伯同辈里,你年纪最小,又是嫡出,你若是出点儿事,家中可是饶不得旁人的。”
谢平辽闻言,仰头一笑。他生得眉眼英气,蓦地展颜,倒有些孩子气。
“我是嫡孙,毕生所愿,便是振兴谢家,自应该危困之时出头了。”
他这次前来,便是为着知会她,自己不日便将同谢家大伯谢暮一起,以周家家主为主帅,出征大梁。
“这一仗同大伯一起,阿娘说他从无败仗,哪能偏偏死了我。”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合起枪谱,又将颈间碧玉解下,“我晓得你担心,打小你就待我好……”
李阿笑心虚地咳嗽了声。
“这次去打仗,我不怕,就、就是怕时间一长,要是有旁人觊觎你可怎么办!我昨个儿想了想,还是得要留个信物。你看,这玉是最金贵的了,你喜不喜欢?”
他手中一块通体透绿的翠玉,上头铁画银钩,钻摹出一个“辽”字,背面则是小小一个“三”。
谢家后世寥落,到他这辈,上头两位姐姐,只有他一个独子。是故无论老少,均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甫一出世,便造了这块美玉给他挂着,倒有些“人人都来看看,这便是我谢家小儿”的招摇架势。
平常人不识货,李阿笑这个京城第一富贾之女却了然于心。
她拈了颗葡萄,揉揉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嘟囔了一句:“给了我,你娘不骂你?”她说到这儿,指尖一顿,忽觉她最爱的酸甜味道也索然,只咕哝道,“上次你给我出头,她不也教训了你,竟还写封书信给我阿爹,害我被罚,连饭也吃不得。”
上次。
虽然谢平辽为她这胖丫头出头的事一年到头少不了,但这个“上次”,还真不是个简单小事。
三
说起来,谢家虽然久承祖荫,但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近些年来,更是与如日中天的周家难以比肩。就连从来骄傲意满的谢家长女谢云雪,也不得不多逢迎周家那掌上明珠。
好巧不巧,那日李阿笑就撞到周家手上,周氏的义子周诚当街笑她面丑,穿花带绿,不过东施效颦。说到兴处,一众纨绔子弟对她指指点点,连身旁掩面而笑、路过的婀娜姑娘,也面带三分嘲讽。
李阿笑嘴里的莲花酥顿时失了滋味,不愿与人纠缠,扭头就走。
却有人复又高声叫住她,她扭头,见是个飒爽英姿的姑娘。
那姑娘拦住周诚喋喋不休的口舌,冷面道:“我的事,不用你出头,”话毕,却又走近李阿笑,居高临下,将她眉眼一一看过,问她,“你就是李阿笑。谢三心心念念的娇姑娘?”
周诚在她身后嗤笑一声:“除了她还会有谁!你看看京城内外,有哪个姑娘能一个顶俩?!宋安凉,这么一个球,也能把谢平辽攥在手里,你不难受,我都替你委屈!”
李阿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刚要还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惶的喊叫声。她刚回头,身子却一轻,蓦地腾地而起——有人拽住她后领一手提起,再回神时,她已在马背上坐稳。
是谢平辽。
李阿笑看着他,分明安下心来,却还忍不住低声教训:“谢平辽,你当街纵马,被人告了状,我可绝不救你。”
这面色沉静、身如翠竹挺拔的少年垂头一笑,“为了救你嘛,何不夸我半句?”
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疯子。
他手握马鞭,顿地一甩,伴着清脆响动,周诚后退半步,叫宋安凉的姑娘却只抬头看来,不闪不避。鞭音刚落,一众纨绔子如鸟雀四散。
周诚却还梗着脖子,刚要叫嚷,便被宋安凉拦下。女子看向谢平辽,声如黄鹂,一字一顿,直指李阿笑的痛处:“我听闻,你同她的所谓婚约,不过是因为孩提时,这胖姑娘随长辈到谢府赴宴,偷喝御酒耍疯,按着你便……亲,她不认账,你却上赶着遵照父命,把她当作未来妻子。谢平辽,少年儿戏,你竟要当真不成!我乃宋家长女,何处与你般配不得?”
陈年旧事,竟被这样掀出来,李阿笑面子上挂不住,登时急了眼,吼道:“谁说我不认账了,你看这么多年,我有真赶过他吗!无论多金贵的吃食,我又何曾对他吝啬过,你再信口胡言,我让阿辽把你打出皇城去!”
糟了,说漏了嘴,叫什么阿辽。
李阿笑心里一咕咚,却听得谢平辽声音一冷:“我媳妇儿已发了话,你们还不快滚?”
长鞭直取周诚面门,在对方目眦欲裂的惊恐神色中,复又堪堪停住。周诚大骇之下,拖着宋安凉扭头便走。
人是走了,腰酸背痛的李阿笑也没觉得开心,脸苦了一半,谢平辽那张欠揍的俊脸却又凑上来,说:“你叫我阿辽呀,小媳妇儿。”
李阿笑一巴掌轻轻呼上他的脸,嘴里骂他蠢钝如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芒刺在背,挣扎着回头,却只看见宋安凉凄清一人的背影。
而谢平辽笑着揽住她的肩膀,像个孩子似的蹭蹭,又把她的注意力引回:“小媳妇儿,别听他们胡说,多吃是福咧,谁若多说你一句,你便叫‘阿辽’来帮你教训他们。”
大抵是头一次,李阿笑没有作势推开他,倒迟疑着,拍了拍他厚实的脊背。
是故,她也没有看见那一瞬间,谢平辽神色复杂,亦看向宋家女离去的方向。
他那一次出头,委实一举挫了周、宋两家的面子。李阿笑还是在坊间听闻,谢平辽为这事被罚跪祠堂整整两天,再见到他时,这人却只字未提,只依旧是一副笑面,“小媳妇儿”喊个不停。
他从不跟她说起丝毫半点的委屈挫折,记忆仿佛一直停留在七岁那年,她借酒壮胆,亲了谢家一众小少年里最最俊俏的谢平辽。她出身商贾之家,自幼没大没小,可那少年竟也任由脸红成个苹果,未曾把她推个趔趄。
后来问起,他只说自己一下惊诧,再细问,便是拧了耳朵,他也红脸不答。
十年光景,他满腔英勇,挡在她面前,她与世人眼光格格不入,唯有他说:“只要你喜欢便好啦。”
想到这里,李阿笑那呼呼扇动的扇面蓦地一顿,抬眼,正撞见他眼中的殷切神色。
伸出手,她恰好紧紧攥住那暖玉,却又似笑非笑地,咽下一口葡萄过后,轻声问:“你连玉都给了,何不娶我?”
四
那些日子,李家家仆私下里总在传,姑爷失魂落魄,那日离开李府,足足撞了两回柱子,瞧着开心吧是开心,却又懵懂得很。
李阿笑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要嫁人,次日便开始备嫁妆。李老爷心疼唯一的明珠,百般劝阻,只说谢平辽不日便要见战场兵戎,何必急在一时。
阿笑姑娘歪了歪头,只说:“旁人不知道我那样待他,安的什么心,阿爹也不明白吗?”
李老爷愣了愣,那唯一的掌上明珠,双眸却灿灿生光:“阿爹,你看,那时人人都说谢平辽不过作弄我,但谁能作弄我十年?我七岁那年,便觉得他顶顶好看,而今,我说嫁,他便愿意娶我。人这一生,若有一次能得偿所愿,便不枉费——我何苦辜负呢。”
她从来直来直往,说得人哑口无言。
于是,这依旧圆嘟嘟的新媳,便在匆忙而就的大婚之中,被谢平辽背进了谢家的府门。
她的嫁妆足足三十七箱,尽是黄金珠宝,虽说日子定得仓促,也并非那样大讲排场,仍成了京城一道奇景。
谢平辽将人掂量掂量,还没来得及说声“阿笑为何消瘦了些”,便被躲在红帕下的李阿笑捏了耳朵。
“你若说我胖,我这便下来,不嫁你了,”她恨恨地说,“哼,你可别觉得我是送上门来嫁你咧,只是我怕你在外头打仗,心里没个牵挂。”
谢平辽笑着,双手牢牢将她托稳。直至迈过火盆,见她以团扇遮面,抬起眼来,仍是半带怒意地看向他时,他这才压低声音,轻声道:“我知道的——你从来口硬心软,最是怕我有半点隐忧。”
她垂眸,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腰间那块暖玉,铁画银钩,一个辽字,那是属于他所有的谢家尊荣和富贵。
蓦地,那头喜娘高亢的嗓音响起,他们牵了绣球,将那天地高堂一一拜过。
李阿笑跪在谢家老夫人面前,老人慈眉善目,褪下腕上一枚玉镯给她戴上。满室喧哗之中,老夫人却突然问她:“过去先祖成壁尚在时,教导家中小辈:‘一入谢家门,终身谢家影,一世为国谋,莫入迷途中。’孙媳妇儿,嫁进谢家,可曾想过,家国天下,究竟何者为先?”
闻言,她愣了愣。
而老人在近处众人惊诧目光中,只是将龙头拐杖顿地,摇头晃脑地站起。
“我老啦,”老夫人说,“孙媳妇儿,你看,现在,怎么就变了光景呢。——喜事啊,好一场喜事!”
下意识地,李阿笑侧过头,而一旁的谢平辽神色平静,只是轻轻地按住她的手背。
那是挑灭红烛的夜,宾客散去,喧哗尽褪,谢平辽坐到床边。
她取下沉重凤冠,卸下红妆,亦就那样拉住他冰凉的手,借着月光,定定地望向桌上那饮尽的合卺酒。
半晌后,她才挤出一句:“谢平辽,我小时候老是想,像你这样,鹤立鸡群、许许多多世家女都心往的男子,究竟会娶怎样胜于我的妻子。那日闹市上拦住我的宋家女,好似就是与你更般配的人——毕竟,我生得不算太好看,是不是?”
她靠在他肩上,一一细数年少时的心动与胆战:“可我觉得你在害怕,谢平辽。如果你真的喜欢平凡的我,今日也当真为娶了我而开心,你又会害怕什么?”
她那满腔的疑惑与惶然,寄寓在一贯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