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唐,都城锦州。
长春宫前冰冷的石阶前,一红衣少女屈膝跪地,正行叩拜礼。
“母后,儿臣要走了。临行前,特此谢母后生育之恩,行三叩之礼。”
“江嬷嬷,天气寒凉,记得让母后加衣。”
槐月起身,眼前宫门依旧紧闭,连一扇窗扉都未曾打开。
她的母后当真是恨极了她吧。
连她的面容都不让她瞧见。她幽幽叹出一口气,披甲的身体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抬脚起步时险些摔倒。
朱门外渐渐无声,江嬷嬷小心翼翼地略掀起窗扉的一角,盯着那抹单薄的红色背影,心生不忍。
“娘娘,安瑞公主离开了。”
案桌角,一手侧撑着额头,正闭目养神,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示意地“嗯”了一声,也仅仅只有“嗯”。
江嬷嬷会意,立于一旁,无奈摇摇头。
多年前,容德皇后说的上是一位贞良婉柔的女子,待人谦和有礼,不喜争斗。后宫由她打理少了好多矛盾和争端,因此深得皇帝信任和喜爱。
直到她怀了当今的安瑞公主。
荣德皇后还是皇后,心却不再是当年的心了。
那年北唐最有名的巫祝师曾推星观象,预言凤星即将临世。
本是天公作美的好事,不曾想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槐月出生那日,七彩祥云聚集,锦色流光,如绸缎纹绣上熠熠生辉的华色,祥瑞普照北唐皇宫琉璃瓦上的天空。
星台上巫祝师跳祈舞,散摇铃,大呼:凤星归临。
当今天子武昭帝站在宫中的占星台前大喜,特赐槐月封号安瑞,对她的喜爱更是超乎了其他的皇子公主。
唯独有一人不喜,那便是槐月的生母,荣德皇后。
当初,荣德皇后生产槐月时差点难产而死。剧烈的疼痛,垂死挣扎在死亡边界的感受,让荣德皇后每次面对槐月都厌恶至极。
她出生带着光,也失去了光。
她是北唐百姓的福星,却唯独是她母后的心魔。
2
槐月七岁,入国子监读书。
夫子垂爱有加,亲启亲授。颖慧如她,书卷诗文,小有所成。
槐月素来喜静,常喜欢到院内梨花数下读书,练字。娴雅文静,不落尘香,从头到脚都干净玉洁,像仙子一般。这是她给众多国子监学生的印象。
槐月因身份尊贵,又是嫡公主的原因,并没有朋友。
能冒着胆子出现在她身边的只有宋渊。宋渊是北唐护国大将军宋岩的独子,槐月初见他时,云绣蓝衫,玉冠青丝,眉宇间隐隐有宋老将军的影子。
宋渊玉手握拳状伸在她手拿的书页前,缓缓撑开手。
是一颗糖。
那是槐月七年来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糖,那颗糖犹为的甜。
她和他从此有了一颗糖的情义。
秋末,海棠花盛放,荣德皇后最喜海棠,命人摆了一场赏花宴。
槐月正巧在国子监首试,名列榜首。单纯的她,一心扑在讨母后欢心的她,想在花宴借此赢得容德皇后的认同。
她一路飞奔长春宫,眸中跳脱欣喜之色。
“母后,儿臣……儿臣是国子监的榜首。”
荣德皇后颦眉,面容毫无欣喜,眼波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莫要失了分寸。”
语气冷冷的,一丝情感都没带。
槐月耳畔只有风吹动凤袍的细微声响。
命运让她生的太完美,太聪明,放在旁人眼里也许容德皇后的行为,不过是对槐月要求严格,但七岁的她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一个事实。
母后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槐月眸光中渐渐黯淡,她埋头,有泪在眼里打转。
七岁,她的世界从此黯淡无光,也许还要更早。
3
淮水,尧山是魏国和北唐的交界。
魏国,军队前列,少年手握缰绳,风度翩翩,一身白袍衣甲坐雪玉白马之上。
风撩拨他额前的青丝,他于千军万马前朝槐月央央一笑。
“素闻北唐安瑞公主,文武兼具,富有诸葛之智,乃当今罕见的将世之才,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少女红衣扬鞭,面容清冷。
“在下不才,对魏国小世子殿下也略知一二。出口成诗,武艺超群,熟读兵法,是魏国十年难遇安国治国的良才。不知今日能否与小世子讨教一番?”
他们二人的说词落入双方的军队里,让人突然觉得不像一场你死我亡的交战,到像是你来我往的切磋。
没有杀戮,没有血腥。
槐月呵退身后的北唐将士,孤身踏马迎向谢流云,艳红的披风撕裂漠北的长风,带动飞舞的细沙,落于马蹄。
彼时谢流云也策马负矛相迎。白衣银甲少年郎眼中开始划过一丝期待。
槐月擅使双剑,谢流云擅使长矛。
剑矛相交,擦出铮亮的火花。马背上两人相视一笑,恍若知己。
直到落日西斜,橘红色的晚霞映于天际,两人都翻身下马,躺于草地。
“公主,无论是武艺还是才情都是不错,唯一不足就是冷冰冰的。”
槐月沉默不语。
谢流云仰头枕着臂弯,眉心微挑,兴头正盛。
“公主佳人之姿,就应该多笑一笑才是。”
槐月冷溺的眼里有一丝波动,轻叹一口气。浑身上下的无力感传遍全身,她负着罪,行着恶,笑对她来说太过奢侈。
“世子,我不像你。倘若一个人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那她连笑都是错的。”
“公主,不要那么悲观,世间哪有那么多对错,从心便好。”
从心便好吗?可她从未从过心。
槐月手紧拧成拳头,指甲掐进血肉里。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宋渊倒在他面前的样子。
那样美好的少年,用一颗糖温暖了她一段岁月的少年,消失了。
她的母后一手策划出一场宫变,假传诏,喧宋将军回宫。以功高盖主的荒唐名义借她父皇的手除掉宋家满门。
宋渊满脸鲜血,狼狈不堪地倒在血泊里,她赶到时,宋渊喘着最后一口气,狠狠地拽住她的裙角,眼里满是不甘,绝望,悔恨。
“我宋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天家当真是绝情。”
槐月怔怔地盯着宋渊说完这句话后闭上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走不出那段阴影,每天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她想替宋家申冤,却又不能揭穿她母后的阴谋。
她每纠结一次,就如一把悬在她心口的剑刺入再拔起,生不如死。
甚至最后所有人都以为她走出来了,殊不知这个世间本就是乱糟糟的,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信以为真了。
4
火光通明的军营里,战士们于篝火旁笑谈,眉目间的舒悦,潇洒,坦荡是她行于三宫六院未曾看到的。
槐月喝了口薄酒,笑了。
她和谢流云签了协议,两方未动一兵一卒,就结束了一场可能长达数月的战争。
谢流云承诺以淮水,尧山为界,两国和平共处。
回宫后,槐月悄悄做了个决定。
院里刚刚下过一场雪,天地空白如洗。覆压枝头的红梅还未开放。槐月坐于铜镜前,梳洗,画眉,点妆。
然后她将镜前,红木盒子里的小瓷骨瓶打开,仰面一饮而尽。
“谢谢你,谢流云。我想……我应该是从了心吧。”
若有来生,她再也不要做什么凤星,槐月,安瑞公主。如果有得选得话,她定要做清晨的月亮,不属于黑夜,不属于光明,独一无二,不染黑白。
朱壁红墙之下,一株株残血般的红梅,她侧卧雪地之上,单薄的,只有薄薄的红衣。她抿唇微笑,潋滟端庄,只是很安静。
是的,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5
长春宫内江嬷嬷含泪通报荣德皇后。
荣德皇后脚下一摊,险些跌倒。多年对槐月的事情漠不关心的她,竟也流下了两行清泪。
荣德皇后艰难而又沙哑吐出两个字,“月儿。”
只是世间再无人应下这一声“月儿。”。她的小公主到死也没听到。
江嬷嬷将槐月临死前写的一封书信递上。
信中字里行间,依然总少不了“母后”二字。
“母后,从我出征的那天起,我就告诉我自己,最后再做一次你的女儿行孝礼。因为我怕我把命给了北唐以后,就真的只是安瑞公主。”
“母后,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您未曾为我欢喜过,甚至一句关怀之语都未曾说于我。我怀疑过自己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可事实是我发现父皇很疼爱我,甚至天下人都对我尊爱有加,我想不出任何你不喜爱我的缘由。”
“母后,也许我的出生就带着罪,一生都得不到您的爱。”
“母后,如果您认为我不该存在于世,那此刻您的心愿应是圆满了吧。”
“母后啊,如今我真的要离开了。但母后余生别抱亏欠,您不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