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云深深

2020-06-08 14:04:59

古风

楔子

顾渊来到云华殿时,我正俯在桌案边描着清越哥哥的画像。

听到宫女的通报后,我慌忙放下墨笔,拿起一旁干净的宣纸遮在未完成的画像上,赤着脚跑回榻前坐定。

几乎是刚刚坐下来,顾渊就推开门进来了。

不同于我上次见他时那一身金灿灿的龙袍,他今日着了一件素色的长衫,玉冠银带,眼底像是携了一阵冷风,淡淡的扫了一眼桌案上凌乱的纸,我捧着一盏小练递过来的清茶,在他看过来之前将头偏向屋外。

“在看什么?”顾渊走上前来,他身上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似蛊,又似毒。

“那是什么花?”我看着屋外满树的绯色花朵问道。

“海棠。”顾渊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那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更加浓郁了,我不禁朝边上移了移,只听他又问,“你喜欢吗?”

那花开的极为清丽,是我在西凉不曾见过的,我点点头,又担心他看到桌上那幅画像,不禁伸了脖子朝桌案边探了几眼,他对我的动作仿若未见,只是轻声问:“听说你昨日去了佛堂,去做什么。”

我低头看着茶盏里的清水,刚好能瞧见自己透亮的眼睛:“祈福。”

“祈福?”他偏过脸面朝我,炽热的呼吸洒在我的颈侧,引人战栗,“是为朕吗?”

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极力装做无事的模样。我当然不可能说我去佛堂是为了清越哥哥,只是沉默着低头嘬着茶水。静默间,冰凉的触感自脸颊传来,我扭头,刚好对上顾渊深如碧潭的眸子。

“哗”的一声,我手里的茶盏落地碎裂,小练慌忙跪了下来。

本以为他又要像上次醉酒时把我推倒在塌上亲吻,但没想到他只是拿手轻轻的掠过我的脸颊,随即便起身,恍然间,似乎可见他指腹上沾染的黑色墨汁。

“下次若是没有朕的旨意,你哪里都不能去。”经过桌边时,有风吹起了最上面的宣纸,顾渊却一眼也不曾多看,径直离开了。

他总是这样,来时莫名其妙,走时也毫无征兆。

“公主……”小练匆忙起身扶我。

我拂开她的手来到窗边,纤细的海棠树在秋风中摇摆,偶尔飘落几片花瓣,我突然想起来清越哥哥的帕子上也绣着这种形状的花朵,眼眸不禁亮了亮。

“小练你看,真美啊。”我头也不回的道。

身后的人不曾回应我,我也不甚在意,只是惬意的趴在窗前赏花。清风徐徐,花影摇曳,一切又好像回到了那一年。

那是,我最初遇到清越哥哥的那一年。

1

我十三岁便远离家乡,来了长安。

在那之前,我是西凉一位不受宠爱的公主,父王对我的关爱,还不及苍凉的大漠和火红的落日给人的温暖要多,但这并不妨碍我夜夜坐在篝火前,和小练一起托腮看着头顶的星星,偶尔打闹,笑声如同银铃般回荡在大漠里。

顾清越就是在一个我笑的开怀的夜里来的,骑着雪白的马儿,自金黄的大漠深处中走来,我转过脸看到他时,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只觉得是沙漠里出了什么神灵,白衣飘飘,墨发飞扬,活脱脱一个风姿清隽的谪仙。

而这谪仙,竟是要来带我走的。

这晚父王设宴招待了他,待宴席散去后,我带着小练隐入黑暗之中,站在窗下偷听顾清越同父亲说话,窗关的严,只能隐隐听得“姻亲”、“友好”等字眼,这些都是顾清越说的,听了好半天,才听见父亲的声音,他说的话不多,有两个字我听的真真切切,那是我的名字――朝云。

第二日我便跟着顾清越一同离开了西凉,父王同王后站在城门前目送我,我骑在马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直到他们面无表情的脸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公主,以后我们还会回来吗?”小练的眼眶红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偏头看身侧的顾清越,他看出我眼底的疑惑,轻轻一笑:“若是公主想回来,自然是可以回来的。”

这是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清澈干净的嗓音夹在动听的铃铛声中,轻易的让我安了心。

之后我便跟着他来到了宫里,站在富丽堂皇的天子殿前,我才知道顾清越是当今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比我大了三岁。

“朝云公主年纪尚小,先让她跟着皇子们一同去国子监听学吧。”皇帝两鬓微白,看我的眼神比父王看我时的眼神还要柔软。

“既然人是清越接回来的,那你便多照顾着点。”他又转头看向顾清越。

“儿臣明白。”顾清越低声应着。

就为皇帝的这一句随口叮嘱,我因初入异地而忐忑的心便安定了下来,那时候我就在想,若是皇帝让他一辈子都照顾我,他是否也会应一句“儿臣明白”。

跟顾清越的温柔有礼不同,国子监里的其他皇子们对我就没什么好颜色,顾清越在时,他们客客气气的喊我公主,顾清越若是不在,他们便嬉皮笑脸的喊我“黑奴”――因为不受宠,比起在殿中看人的冷眼,自小我便更愿意带着小练在沙漠中驰骋,久而久之就晒出了比常人较深的肤色。

我向来是不在意别人是怎么叫我的,只是有时候实在被逼急了,便恶狠狠的瞪回去,这样一来,那些人愈发讨厌我了,整日里想着怎么将我这个外来者从宫里赶出去。

有一日顾清越出了宫,他们聚在矮桌边窃窃的交谈着什么事,还总不怀好意的瞟我几眼,我心里知道他们又要作妖,果然,没多时就有一个胖乎乎的皇子走过来,问我:“昨日御花园里死的宫婢,是你杀的吧?”

杀人?!我简直要被这群人的无理气晕过去,昂起头恶狠狠的辩驳:“你胡说!我没有!”

他们显然是不信,几个人凑到我面前,带着邪笑的脸如同鬼魅一般在眼前放大:“不是你杀的还能有谁?只有黑奴的心才是黑的,才会去杀人。”

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气的浑身颤抖,拳头握成一团,正欲动手,却有清清冷冷的自身后传来。

“何事笑得这样开心?”

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比顾清越还要好看的少年。

2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顾渊,他穿着一身浅色的锦衣立在门口,逆着光,墨色的眉挺拔分明,深沉的眸和薄削的唇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感,几位皇子立即像是霜打的茄子焉了下去,神色比见了夫子还要恭敬:“太子殿下。”

原来这便是太子,我心中微叹,只见他走上前,随意的扫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想起了曾经在沙漠中遇到的一条赤金色的蛇,它的眸子便是这阴郁冷漠,连燃的最旺的篝火也照亮不了那双眼睛。

顾渊坐在夫子的位置上,随意指了一个人,问道:“你说说,发生了何事。”

应声站出来的是那个胖乎乎的皇子,他的嚣张跋扈全然不见了,有些紧张的指着我说:“昨日御花园里死了一个宫婢,我们怀疑是她杀的。”

“不是我!”我恶狠狠的瞪着他。

顾渊一手撑着下颌,看着好似漫不经心:“有证据吗?”见小胖子摇头,他又提高了音量,这回声音里带了冷意:“没有证据就敢诬陷公主,都给我滚回去思过!”

众皇子们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人群散开,四周完全静下来后,我朝他有模有样的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由于忌惮他的身份,我站的离他很远,顾渊却兀自走进,低头,声音冷的好似没有温度:“你谢我什么?”

“谢……谢殿下肯信朝云。”我心跳的飞快,暗自咬紧了唇。不知为何,对着这个俊美的太子殿下,心里一直有恐惧萦绕。

“我自然信你。”他笑出了声,弯腰将唇凑到我的耳边,一字一句,“毕竟,人是我杀的。”

少年炽热的气息凝在耳边,我立即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后退,不曾想撞倒了身后的桌案,猛地坐到了地上,文本书卷登时洒了一地。见我这幅惊疑不定的模样,顾渊嗤笑一声,随即拂袖而去。

我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脑中突然浮现了两个字――魔鬼。

自那以后,顾渊常常到国子监里来转悠,我不知道他既然有专门授课的太傅为何还要到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来,但不论怎么样,有他在,那些人总算不再欺负我了。

顾渊第七次来时,顾清越跟在了他的身后,久别重逢,我立即放下书卷跑到他面前,开心的喊了一句清越哥哥――我不能像别的皇子们一样喊他二哥,索性唤他清越哥哥。

“几日不见,朝云又长高了。”他笑着看我,微弯的眸子里盛满了明媚的阳光。

“真的吗?”我伸出手,在头顶比划了几下身高。

“当然是真的。”顾清越揉了揉我的头发,又问,“这几日同皇弟们相处的如何?有人欺负你吗?”

我摇摇头,看向他身后的顾渊,声音低了下去:“有太子殿下在,他们都待我很好。”

方才我和顾清越交谈时,顾渊便一直站在那里,薄薄的眼皮懒散的垂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既然有太子殿下照拂你,”顾清越笑着说,“我便可以放心出宫了。”

“出宫?你又要去哪里?”我顿时急了起来。

“江南水灾泛滥,父皇想让我参与赈灾,也算历练一番。”

“可是…”我低头小声嘟囔,“赈灾不应该太子去更合适吗。”

“傻丫头,宫外不太平,太子殿下怎可随意外出,何况还是江南那么远的地方。”顾清越耐心的解释着。

涉及到储君安危,我也无法再辩驳:“那……好吧。”

顾清越满意一笑,又看着顾渊道:“那我便将朝云交给你了。”

顾渊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放心。”

3

顾清越走后的第二日,一大早顾渊便差人来让我去东宫,说是给他做伴读,我虽不太情愿,却还是去了。

到的时候顾渊并不在,偌大的宫殿里空荡荡的,有侍人抬着书案进殿,显然是给我准备的。趁太子未到,我吩咐那些人将书案放的离顾渊的位置远一些,侍人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做了。

等了半个时辰,顾渊总算来了,穿着一身猎装,发上还沾着晨露,一进来就蹙着眉问:“这桌子是谁放的?”

他的神情近乎严厉,一旁的宫人皆是屏着呼吸不敢出声,我仰着脸,不肯表现出自己的畏惧:“是我让他们这样摆的。”

他走进,在自己的桌前坐下:“自己搬过来。”

“为什么?”

“自己搬过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霸道的样子实在让人负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好顺从他的意思,将桌案挪了过去。

刚坐下来,他就转过脸看我,一双眸子无比幽深:“你怕我?”

我抿着唇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

他不屑的嗤笑一声,翻开书卷,不再理我。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安宁,顾渊的话很少,两个人整日里几乎没什么交流,虽然太平,但也会觉得寂寞无趣,偏头看着窗外出神,我有些想念顾清越,可我更想念西凉一望无垠的大漠和被风扬起的黄沙。

虽然年幼,但我隐约明白我为何而来长安,亦知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吧嗒”一声,眼泪落在书页上,引得顾渊偏头看来。他的声音依旧那般冷冰冰:“好端端的,哭什么。”

太傅布下任务后就早早离去了,此刻在殿中只有我和顾渊相邻而坐,我终于忍不住饮泣出声,连肩都在微微颤抖。

顾渊仍是握着笔墨认真的抄着诗文,但没抄一会,他就放下笔:“你说,你哭什么?”大抵是想起了顾清越的嘱托,他才屈尊降贵来关心我。

“我……我想骑马。”其实我是想念在西凉放肆驰骋的好时光罢了。

他沉默片刻,而后起身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问:“还走不走?”

我微怔,随即擦擦眼泪跟了上去。

太子的权利果然大,只消一句话,马场里的马便任我挑选,我换好骑装,相中了那匹有些眼熟的白色马儿,牵马的小厮谄媚的说:“公主好眼力,这是二殿下的千里马,当时他就是骑着它去西凉把您接来的呢。”

我满足一笑,而后翻身一跃,轻车熟路的驾着马跑远了。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林间的白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小练怕我着凉,给我缠了条雪白的纱巾,我许久没出来跑马,一时忘了形,将顾渊甩在了身后,回头看时,风恰好将纱巾从我身上吹离,我下意识去握,无奈没有抓住,尴尬的朝顾渊展颜一笑。

只这一回头的功夫,好似看见顾渊的表情有些许的怔愣,夕暮时分的云霞格外灿烂,绯色的烟云之下,他眸中犹如有春光闪过。

几圈跑下来之后,顾渊停了下来,我仍是不知足,策马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他身旁的老宫人感叹:“朝云公主还真是跟其他姑娘不一样。”

骏马疾驰,顾渊的声音被甩在身后:“是不太一样。”

他的语气幽长而深刻,就好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这草场边的杨林一同悄然生长了起来。

至于那种东西是什么,大抵,我们谁也不知道。

4

那日实在玩的疯了,回去之后我就发了烧,躺在床上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我又梦到了我在西凉时的一些事情,异母同父的姐姐诬陷我偷了她的首饰,父王不由分说的就罚我到外头跪着――我的母亲是婢女出身,她死后,身边除了小练,再也无人待我好了。

西凉的午后,远处沙漠上有滚滚热浪蒸腾,衣衫被汗水湿透,真是热啊,可父王说要罚我跪三天,他向来说一不二,我只能这样长久的跪着,不知过了多久,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将我抱起,他的怀里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很安逸,让我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中原的雪,虽然没有见过,但想来它便是这样冰凉舒爽的感觉。

“清越哥哥……”我知道是顾清越,是他让我脱离水火,将我从受尽冷眼和欺辱的地方带了出来。

“你好好看看,谁是你的清越哥哥?”猛地睁开眼,将我揽在怀里的,却是顾渊。

我险些惊叫出声,挣扎着往床榻深处躲去。

我其实有些怀疑仍是在梦里,因为顾渊的神情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痴迷,他冰凉的手贴上我滚烫的脸颊,抚摸着我的眉眼:“这双眼睛,真是亮……”

再次醒来,守在我床头的,分明是顾清越。

“清越哥哥!”我惊喜万分,更加坚信方才的种种只是梦境了。

烛火映在顾清越的脸上,他的面色却有些苍白,病恹恹的,极力对我扯出一抹笑:“感觉怎么样?”

我看出来他的异样,在他对我进行一番心不在焉的嘘寒问暖后,我终于问:“你怎么不开心?是在江南过的不好吗?”

他微愣,而后又笑:“怎么会,没有比江南更好的地方了。”

顾清越告诉我,江南是他见过最美的地方,荷叶漾着水波,堤坝垂着杨柳,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六月的烟雨落在行人的纸伞上,敲打出一场婉转轻柔的美乐……

“余生若是能在那里度过,也算是此生无憾了。”他的眼神里满是憧憬,好似魂魄都被那画面勾了去。

我亦有些神往:“朝云也想在那里过一辈子。”还有几个字没说出口――同你一起。

顾清越有些意外:“当真?”

我重重的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他偏头看着窗外,满脸期待:“若是有机会,我就带你去看看。”

我心里清楚,他的期待只为了那钟灵蕴秀的水乡,他喜欢那个地方,如同我喜欢他。

顾清越走后,小练伺候我梳洗,我问:“太子殿下来过吗?”

她不以为意:“来过啊,太子殿下守了公主好一阵子呢,连药也是他给公主喂的。”

我心里一颤,神色不安的去看自己镜中的脸,中原养人,小练又每天拿牛乳给我洗浴,我的肤色现今已经同从前大不一样了,病中的脸有些苍白,唯独一双眼睛,黑玛瑙似的明亮。

匆忙的放下镜子,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我不敢细想。

我知道梦里的人是顾清越,不论什么时候,也只能是顾清越。

顾清越自打从江南回来后,就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每次我去看他,他不是在抄诗就是在作画,而那些字画,无一例外的都是跟江南有关。有时候我托腮在一旁安静的看他执笔,跳跃的烛火将他的眉眼照很深刻,我只觉得岁月漫长,时光静好。

但这安稳的时光没能过多久,毫无征兆的,皇帝就将我的婚事定了下来――原本我入长安,就是为了嫁人的。

陛下将我指给了四皇子,说是待我及笄以后再完婚,传旨的人走后,我仍然跪在地上,小练过来扶我,我却腿软的站起不来,四皇子是什么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国子监里指着我骂的那个小胖子。

顾清越来看我时,我的嗓子都哭哑了,拉着他的手说我不要嫁给什么四皇子,他拂去我眼角的泪,低低的问:“清越哥哥带你去江南可好?”

我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希冀:“真的吗?”

他又笑着说:“清越哥哥何时骗过你。”

“可是。”我心中还有顾虑,“你是皇子,这样做不会影响到你的皇位吗?”

顾清越叹息一声:“皇位于我而言不过是枷锁,我早就想摆脱这一切了。”不知为何,明明离得很近,他的声音却好似远在千里,雾隔云端。

最后,他对我说:“朝云,你等我安排好了,你等等我……”

5

顾渊来云华殿的这天晚上刮了一场大风,窗户被吹开,将桌上清越哥哥的画像吹落了一地。我被窗棱拍打窗框的声音惊醒,赤着脚下床捡我的画。

“公主……”小练急匆匆的进来关了窗,又俯身帮我捡画。

“今天有清越哥哥的消息了吗?”重新躺回床上,小练替我掖好了被子。

她摇摇头,好像同我一样难过:“还没有。”

我失望的闭上眼,不知道顾清越还要让我等到何时,自打他说要带我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一直没有兑现诺言。

“会不会是他说过又反悔了,独自去了江南?”我不安的猜测着。

小练大抵是太困了,揉了揉眼睛:“不会的,二殿下是信守承诺之人,公主且再等等吧。”

她的眼里有了泪。

我看她实在是乏了,也不再追问,闭上眼安心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却没看到小练,唤了一个宫婢才知道小练是被陛下叫了去――顾渊都已经登基了,我还是没等到顾清越。

小练迟迟未回,我又不习惯旁人伺候,只能自己梳洗,可找遍了整个云华殿也找不到一面镜子,我这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里,小练总是夸我美,但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美。

云华殿里养着一缸的锦鲤,我走近,用手拨开水面上飘浮着的海棠花瓣,涟漪泛起,荡漾的波纹让我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依稀可见苍白的面色和粉白的唇,眼看水面将要平息,却突然被一道大力挟裹着,向后带去。

“你在做什么?!”又是顾渊。

顾渊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但我知道他向来如此,只道:“屋里一面镜子也没有,我没有办法洗脸。”

他牵着我朝殿内走:“朕帮你洗。”

顾渊难得这么温柔,擦脸、描眉他都做的十分耐心,最后甚至还帮我绾发,修长的指节穿过青丝,每一缕头发都没被落下。

“我什么时候嫁给你四弟。”低头咬着一块糕点,我试着探他的口风。

“你不会嫁给他的。”顾渊在身后开口。

“可是你父皇将我指给了他。”

“你不会嫁给他。”他重复着,“你是朕的女人,谁也不能娶你。”

手里的糕点落到了地上,我惊的瞪大了眼睛,什么叫做我是他的女人,我一直等待的、爱着的,从来都只有顾清越一个人,真要嫁,也只能嫁给他。

“我不是!”我一下子站起,未束好的头发悉数散落,让我看起来十分狼狈,“我要找清越哥哥,我要跟他去江南……”

顾渊的脸色沉了沉,脸上似是无奈:“朝云……”

“别碰我……”我拂开他试图触碰我的手,向殿外跑去。

顾渊眼疾手快的自身后抱住我,扬声喊了小练的名字,随即,小练端着药盏含泪跑了进来:“公主,你把药喝了吧,喝了就好了……”

下颚被人大力的捏着,苦涩的药汁浸入喉咙,我渐渐停止了挣扎。

顾渊将我抱到了塌上,失去意识前,我好似听见了他万分疲惫的对身后的人说:“上次你说的那个人,带他来见朕吧。”

那个人?他是谁?

是……清越哥哥吗?

6

我又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人极为惊骇的梦。

梦里是漫天的大雪,苍茫的白色宛若云织锦缎覆盖了长安,一伸手,雪花于掌心之间融化,是前所未有冰凉的刺骨。

在梦中,清越哥哥带我离开了皇宫,我们同乘一辆马车在山路上疾驰,车辕飞速旋转,萧索的树木随之倒退,掀开围帘,我问正在赶马的他:“快到了吗?”

顾清越只觉好笑:“哪有这么快,不过等翻了这座山,我们就不用再走山路,那时应该会快些。”

真是让人欢心的美梦――若没有皇宫的追兵自身后赶来的话。

顾清越听到了后方马蹄纷踏的声音,一甩鞭子,马像是发疯了一般朝前跑去,我几乎要被甩出车厢,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似的。

下了雪的山路格外湿滑,前方的路面突然有山石横落,顾清越惊呼着想要避开,可那马受惊之后突然发狂,就这样转头,带着我们朝山崖下坠落而去……

一时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荆条和碎石划破了我的脸,满眼都是刺目的红色,四肢百骸近乎碎裂,紧接着,头部撞到了石头的尖角,疼痛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昏迷之前,我好像听见有人呼喊着自己的名字,那回荡在整个山谷之间、近乎撕心裂肺的喊叫,竟然是顾渊。

“啊!”的一声,我从梦里挣扎着坐起,浑身冷汗。

“公主。”小练正忧心的守在我的床头。

“小练!”我摸着自己的脸,竟然好像真的有不平的触感,惊慌道,“我要照镜子,你去拿镜子……”

“公主!”小练面上满是惶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惊喜道,“二殿在门外等你呢,来了好一阵子了,你快去看看吧。”

“清越哥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小练点头,我掀开被子就往外跑:“他来接我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进来?”

“是……是陛下锁了殿门,不许旁人来探望你……”

这个顾渊,真是处处都要与我作对,罢了,如今顾清越来接我了,我也不想再与他计较了。

“清越哥哥。”隔着门缝伸出手,守在门前的,竟然真是顾清越。

他立在门外,隽秀的眉眼隐在昏暗的宫灯之中,有些看不真切。

“我们要去江南了吗?”我握住他的手,喜不自胜,“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你终于来了。”

“朝云,我……我现在还不能带你走。”久别重逢,他的声音比以往还要低沉。

“为什么?”我雀跃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他柔声解释:“江南最近不太平,况且,我要攒钱买一间大房子才能带你走。”

“可是……”

“听话,你不相信清越哥哥了吗?只要你在宫里好好的,等我安置好一切,立即就接你走。”

顾清越的声音虽然温柔,却不容辩驳,我只能垂着脑袋应了下来。不管怎么样,他说的,我全都会相信的。

“那你这次可不要再让我等太久。”我哽咽着说。

“好。”

夜色深的可怕,长风呜咽,顾清越不能久待,没多时就又一次离开了云华殿,我自门间的一条微缝中目送他远去,风扬起了他的长衫,渐渐模糊。

我知道他还会回来的,如同当年他从西凉带我离开那般,再一次,将我从这九城宫阙中带走。

虽不知是何时,但那一天总会到来。

而我,亦会一直等待。

尾声

昭华殿中烛火摇曳,当今天子与太后正相对而坐,细细的交谈。

倏而,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走进,打断了二人:“参见陛下。”这男子生的温柔俊美,眉目如画,与曾经的二皇子竟然有八分相像。

皇帝头也不抬的问:“如何?”

男子屈膝行礼:“按照陛下的吩咐,公主真的将卑职当成了二殿下,陛下交代的话,也都说给公主听了。”

顾渊点头,端起面前的茶盏:“如此便够了,你先下去吧。”

待人走后,太后才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对面的人却缄默着,不出一言。

太后又是一声叹息:“当年老二带着朝云出逃,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脸上留了疤不说,还摔了脑子。清越这孩子也是傻,你父皇虽说罚了他到南疆,但谁不知道那是做给西凉的人看的,原本想过几年就让他回来,没想到他竟然在经过江南时选择自裁,那么好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良久,顾渊才轻声道:“他喜欢那地方,死在那里也算是没有遗憾了,更何况,他走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人一直惦着他。”

太后知道他所指何人,悲叹道:“孽缘,都是孽缘啊,早在当年哀家就听说你大费周章的派人在林场去找一条西域样式的纱巾,还偷偷藏在东宫……”

“太后娘娘!”宫婢不忍看太后神伤,壮胆出言打断,“时辰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后者拭去两行浊泪,摇头叹息,最终扶着宫婢的手起身离去了。

等人走后很久,顾渊才抬起密长的睫毛,摇曳的潋滟烛光涌入了他漆黑的眼眸。握着茶盏,他看着白玉瓷盏上的云朵长久的出神。

“朕不过是偷了她的纱巾,可她,却偷了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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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世道里无辜的人很多,但这些人里没有你,也没有我。” 我出生在边陲小镇,母亲早亡,父亲老谭经营着一家茶水铺子。 四根竹竿组成的茶水铺子,硬生生在这个时不时刮大风的小镇子上挺过了十多年。 小镇临近边关,来往的有许多异族人,那时候还没打起仗来,镇上见着几个五大三粗的高头大汉不甚稀奇,镇子上的人都见惯了,有时还会来往招呼两声,一派轻松。 这样的边陲小镇上,居庙堂之远,江湖之外,我每天想的不过是日

妖途寂寂

他冷漠、无情,杀人像砍瓜,但我知道他是唯一说喜欢我的好青年。楔子 妖界自我爷爷那一辈开始便是一盘散沙,几十股势力每天打来打去抢地盘、抢兵马。 我爹过世,我继任妖王的那一年,兰襟横空出世,白手起家在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妖界栖河以东统一,称东妖王。 与此同时,前妖界大将槐房带人统辖栖河以西势力,称西妖王。这一东一西,刚好把我这妖界皇族所在地魇夹在中间。 想要吞并对方必先要吞掉魇都,但妖界以皇族为尊,

自你走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月光下的她轻而易举地闯进他内心深处的少年情怀,搅得尘烟弥漫。 山中多清静,草木犹有情。 长安城外的深山处有一座寺庙,鲜为人知,绝尘自小便跟着师傅生活在这所寺庙中,远离尘世繁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绝尘从那个整日趴在地上逗虫子玩的顽皮少年蜕变成翩翩少年。 再过几个月就是绝尘的生辰,师傅想在他弱冠之年为他剃度,此后便好潜心修行。 绝尘从未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师傅口中的山外也是犹如人间炼狱,绝尘早已做

宫墙佳人

从太子妃到皇后,她被欺辱,被冷落,成为了整个皇宫的笑柄。玲珑一直都记得,在那个阴雨日,顾弘淡淡地问她冷不冷的模样。 那一次,玲珑动了心。阴差阳错的,她一步步走到了顾弘的身边。从太子妃到皇后,她被欺辱,被冷落,成为了整个皇宫的笑柄。玲珑不后悔,为了顾弘,哪怕遍体鳞伤,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玲珑不知道。那个九五至尊的男人,已经不是她曾经恋恋不舍的少年郎。 [ ] 景德十二年,恭王妃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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