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茶香(一)

2020-06-04 20:01:57

古风

1

我出生在边陲小镇,母亲早亡,父亲老谭经营着一家茶水铺子。

四根竹竿组成的茶水铺子,硬生生在这个时不时刮大风的小镇子上挺过了十多年。

小镇临近边关,来往的有许多异族人,那时候还没打起仗来,镇上见着几个五大三粗的高头大汉不甚稀奇,镇子上的人都见惯了,有时还会来往招呼两声,一派轻松。

这样的边陲小镇上,居庙堂之远,江湖之外,我每天想的不过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再多不过给老谭打二两酒,闻着酒香昏昏入睡。

我酒量不好,老谭是知道的,可偏偏嘴馋,老谭总爱呷一口酒又晃着手中的瓶子。

里面酒声阵阵,醉人得很。

菜刀被我砍进砧板几分,我拍了拍手,哼了一声回房,决定今日晚点做饭,看谁饿得厉害。

这点把戏老谭见得多了,不慌不忙地喝口酒,不留情地嘲笑起来:“闺女,你这酒量出去可不能说是我谭龙的女儿啊,丢人呐!”

朝空中虚踹了两脚,我气急,“去去去!我还嫌丢人呢!”

那老头笑得愈加欢了,嘶哑的笑声透着门缝传进来。

“闺女哎,没事儿!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老爹不嫌弃,也跟那些个白面书生差不多,不差、不差啊!”

白面书生…

我下意识咬住下唇,又听见门外声音已带着七八分醉意,“哎,我记得好想有个酒量还不错的,叫,叫啥拓…”

“嘎吱—”

我霍得拉开门,老谭举着杯呆愣愣地看向我,剩下的酒全倒他怀里去了,在此之前我不关到天黑是决计不会出来的。

我黑着脸说:“人家叫燕拓。”

老谭醉得厉害了,神神在在地重复,“对,对…燕拓,燕拓…”

“少喝点,等会吃饭了。”

老谭眯缝着眼,“行,就一口,一口。”

我低着头继续切菜。

简单的小院中很快又有急促有序的切菜声,就像小镇中许多个院子里一样,炊烟袅袅,饭香阵阵,说着家长里短,生活琐事。

燕拓是个途径这里的书生,长得很白净,不像这里的人大多皮肤黄黑,上了年纪脸上就沟壑纵横,毕显老态。

我第一次见到燕拓时就生了些自惭形秽,以至于后面的年岁我再见到时,自己虽已变了模样,可仍没有相认的意思。

物是人非这个词用在那里再合适不过。

“姑娘,来壶酒。”燕拓的声音很好听,和长相不符,有些低沉,“哦,要最烈的。”

“啊。”

我不自觉啊了一声,想不到看着文弱的书生喝酒这么厉害。

燕拓微讶,轻笑一声静静地看向我。

我脸上一热,匆匆道:“公子我们这儿没酒。”

他像是才看到外面挂着的硕大的“茶”字,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逗笑了,笑意很快浸满眼底,笑意盈盈的模样当真好看,像是南方的人。

老谭年轻时在南方呆过,说那里的人不论男男女女都是风灵毓秀,像一股子水,又温又柔,让人心动。

我却觉得燕拓不像院中清流,更像广袤深海,蛰伏在底,一静一动都难辨真伪,却能时时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心生敬畏。

老谭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我拉着他走到一旁,糊里糊涂听我讲了两耳朵,一听到酒字,我人就拉不住了。

老谭从腰后抽出了刚打的新酒,重重放到了桌上,“小女儿没眼力,茶铺里啥不能有。酒嘛,公子快喝,您要的最烈的酒。”

燕拓拱了拱手:“多谢老丈。”

老谭害了一声,“不必不必,这酒不要钱,今日难得遇见个外来的,老头子我心情好,你跟我多喝两杯就不错了。”

燕拓迟疑:“这…”

我送上两个茶杯,老谭直接倒满,“来来来。”

燕拓没过多推辞,一碗下肚脸上仍是白的,老谭呦呵一声,无视我掐他背的手,笑呵呵地满了一杯又一杯。

他似乎也很开怀,一杯杯喝下。

我坐在平日休息的小板凳上,看着这来自南北却相处甚欢的一老一少,竟莫名有些和谐。

两人聊得很投机,都有过年少游历的经历,天南海北的聊。从南北差异到家国天下,风土人情;从夕阳当空到夜幕沉沉,繁星点点,话匣子一个接一个地开。

老谭早就喝上头了,一张老脸醉得通红,偏偏硬撑着,顶着比公鸡还高的嗓子,几乎能响遍一整个小巷子。

燕拓脸上也有些红,但不明显,眼神也很清明看不出丝毫醉意。

我托腮看着两人,不知不觉眼中好像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有高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长得很白净。

那个人看向我,真是比星星还亮的眼睛,璀璨漂亮,像是能看到人心底去。

眼睛的主人说:“谭茶姑娘,你爹好像醉晕过去了。”

他们聊的过程中早就说过我的名字了,我也是从他们的交谈中第一次知道了燕拓这个名字。

“啊!哦。”

我过去推了推老谭,果然已经烂醉如泥,一动不动了,认命地叹口气,开始收拾桌上的乱局。

瓜子、花生一类的吃得不少,两人各自都堆了个小山丘出来,我把老谭扶到小板凳上坐好,自己拿了抹布收拾残局。

“等等。”燕拓按住了我的手,晃了晃酒瓶子,里面还有剩余的酒声,“让我一个人再喝会儿。”

我盯着他看了两眼,只觉得被握的那只手热得发烫。

“好。”

这一声很轻,连着下一声答应他坐下和他一块喝酒的回答一样,轻得几不可闻。

“令尊的酒量很好,就连我都快要受不住了。”

我剥着手里的花生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的酒量已是不错了,作为一个书生来说。

不过我有心安慰他,“不过这酒量半点没给我。”

我举着手里的茶杯在中间比划了一下,“就这一半,再多一点点我就不行了,能睡上一整天。”

燕拓显然没见过我这么小的酒量,对着桌上的茶碗左右看了看,“你这样的也是世间少见。”

“海量的书生都有了,半杯的姑娘算什么?”我调侃道,“再说了,我听说京里多得是滴酒不沾的姑娘。”

燕拓失笑,“可京里的姑娘我见得不多,也记不住,谭茶姑娘倒是让在下难忘多了。”

我心中一跳,脸上却故作正经,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你如此有眼光,我也是不会忘的。”

燕拓愣了一下,嘴微微张着,很快低低的笑声传出来,慢慢地响在空旷的差不多的街上。

很快这笑声爽朗起来,带着舒旷之意,我听着听着也被感染,轻声笑了两声。

我笑是觉得这人好笑,一个笑话能这么开怀,后来才知道一个人被压抑久了,心中总有一条线横着。

那条线就静静地在那,任他翻江倒海都跨不过去。

我做了那个砍断线的人,将文静书生外壳下的人放出来的一会,呼吸到了边陲小镇的异乡气息。

老谭的一声呓语让我和他都看过去,我俩相视一笑。

老谭不重,我一个人就能扶着老谭回家。

临走前,我背着老谭问他如何回客栈,燕拓对我说,“有人来接我,你们安心回去。”

长街上难辨人影,我依稀能看出有人等在远处,只觉得那人身量颇高。

我点点头和他道别,背着老谭走了。

回去的路上老谭梦话不停,不是叫着和谁喝酒就是抓着我的肩膀叫唤,虽然咿咿呀呀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东西,但总不离酒的。

他在上面挣扎不停,气得我连声威胁。

“再叫!再叫不带你回家了!”

“安分点吧,想不想每天吃到晚饭了。”

“哎哎哎,疼!”

“我还要给你打酒呢!下手轻点!”

老谭总算松了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地上,安分了不少,嘴里嘟囔着:“那小子真厉害,喝不过他。”

我回他:“是挺厉害的。”

老谭:“都灌不醉…”

我笑出声,估摸着本来老谭就打算坑燕拓一把,等他喝酒醉倒,自个儿独享了一瓶酒再问人拿钱,想着这些书生脸皮薄,肯定不会怎么样,没想到第一次就碰到硬茬。

夜色浓重,脖子上沉沉坠着一只手,我望着脚下小声开口,连影子都防着,生怕被影子听了去。

“老头,我给你找个女婿好不好?”

“好~”

我学着老谭醉醺醺的声音回答。

“燕拓好不好?”

“极好~极好~”

我喜滋滋地回答,“我也觉得他好。”

老谭无知无觉,早不知唯一的女儿早就独自一人定好了终身。

月亮拖长了两道影子,颤颤巍巍地回了家,长街一夜无人空荡,只树影颤动,无风却又摇曳。

2

据燕拓说,他从北方一路游历来,身边高大的随从是为了安全特意带着的,叫燕魃。

燕魃不爱说话,在燕拓在小镇住的一个月里,他经常只是静静地等在路口,直到夜色降临,跟着燕拓回客栈。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他们两人临走前,老谭和燕拓难得不喝酒,两人都清醒着讲了许多。

我煮了茶,热腾腾的放在桌上,掂了掂手中的茶壶,又拿出了一个茶碗。

已经有些冷了,我近看燕魃觉得他又高大了几分,高鼻深目,长得也不似中原人。

将茶塞到他手中,我看了眼比他小了近一半的手,“热茶祛寒,你可以喝点。”

知道他不爱说话,我没再多逗留,转身回了铺子,临了前忘了点什么东西,却记不起来了。

燕拓在这里短短一月,我和老谭送他出了两里地。

燕拓对我说:“再见。”

荒草冒头,风中带沙。遒劲的风沙迷了眼,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扶着老谭回去的路上,老谭道:“走了呀,走了。”

我闷闷地说:“人早走了,你现在叹什么气?”

他重重哼了一声,不留情的点了点我的额头,“老头子我看啊,还差个人没走呢!”

“我啊?”我指了指自己,“那你别想了,我没人要,不赖着你赖谁?”

老谭笑骂:“还挺横。”

我哼笑一声,不再理他。

满是沙土的地踩得脚下软软的,都是沙粒的摩擦声。

我一转身,背后一阵推力,眼前满是乱舞的头发,身后的麻衣粘上脊背,腿被。

眼前荒山白云,起伏不定,脚下刚踩弯的枯草被吹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更别说只是浅浅的脚印。

我想尽力看远,看见了远处荒山,山外白云,却看不见几许前刚刚分别的公子。

我想,他大概真的离我很远很远了,远到目光不可及,足迹不可追。

我没想多久,老谭一声吆喝直接把我叫醒了。

第一次想燕拓是在他走的第三天,经常来茶水铺子的一个老汉问。

“老谭,之前那个南方小子走啦?”

老谭倒了碗茶坐在老汉对面,“不走干嘛,还能住一辈子啊。”

“平时也没个人一块,见这小子酒量不错想切磋切磋,刚得了空人就走了。”老汉摆手,唉了一声,“算了算了,不过这小子的酒量在南方也算不错了。”

“屁!”

老谭将碗扣在桌上,极重的一声连我都吓了一跳,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

“那小子是回纥人,哪门子南方来的。”

我一怔,又听见老谭道:“看他那护卫,那小子面貌,我啥人没见过,错不了。”

燕拓是回纥人,不过大概见过他的人都不会把他和回纥扯上边。

我心道,他这次算是栽了,认错了人。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无知的人永远占大多数,例如我和那老汉。

老汉后来死了。

死在了城门攻破的当日。

回纥人骑着马,拿着枪冲进了这座城镇。

马蹄扬起黄沙,狼烟冲破天际,哀嚎四散于野,老汉被钉死在墙上,和他周围的许多人一样。

那天乱得很,黄沙大得很,分不清敌我,我拉着老谭顺着逃跑的人流跑出了城镇,跑进一座荒山。

荒山,荒山,无名无姓,有名有姓的大多死在路上,变得和这山一样。

老谭倒在土坑里,吭哧吭哧喘着粗气。黑夜中皮包裹的胸口一起一伏,粗喘声似乎要把这黑夜叫醒。

我知道荒山里不止我们两个逃难的人,我拉着老谭先躲在一处洞穴里,洞穴很隐蔽,很难被外人发现。

老谭说:“咱父女俩在这儿呆上个几个月,等那帮人都被打跑了再回去。”

“闺女,别怕,朝廷不会不管我们的,咱会回家的,咱一定会活下去的。”

“闺女,闺女。”

老谭还在不停地叫着我,洞穴黑黑一片,我睁大眼睛沉声道:“老头。”

“在呢。”

“还记得我昨天做的腊肉吗?”

“闺女,大晚上的咱不讲这行不。”

“不行,你再不睡,等咱一回去我就把他喂小黄。”

洞外比洞内还要亮些,大概是月色太好,我能看见外面奇形怪状的枝桠,树丛。

身后是渐渐平稳的呼吸声,我有些近乎痴迷地看着外面,直到肉眼酸痛,我闭上了眼睛。

闭眼后不是熟悉的黑暗,是刀剑银光,黄沙漫天,急匆匆驱赶的人群和身后马背上一张张红了眼睛的脸。

荒山中的日子不算难捱,我和老谭都不娇气,怎么活都能在荒山中呆个一两年,这段时间里,度过了我的十八岁生辰。

生辰于我而言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即使还生活在小镇子上老谭也不定多在乎,今年他却格外重视。

催着我到河边清洗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因为逃得匆忙,我们带的衣服很少,要省着穿。

因此我严词拒绝了老谭的提议,衣在人在,衣亡人亡。

老谭也气得不清,从河边打来桶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一身,最后气呼呼落下一句,“爱换不换!”

我拿起空桶往地上狠狠一掷,抱着衣服……洗澡去了。

不过说实在的,衣服换了的确清爽很多,头发绞到半干,我把它挽在头上,黑亮亮的,人也白了几分。

这算是我们入山以后最丰盛的一餐,没盐没酱,野兔肉很腥气,野菜食之无味,土里挖出来的番薯是最美味的。

最后三样都给我俩抢着吃干净了。

毕竟活着最重要,谁还管好不好吃这种次要的东西。

我躺在洞穴外的坡地,天公作美,今夜无云,天上星星点点美得不像话。

老谭推了推我的肩膀,“闺女,许愿了。”

从小到大我就没许过愿,吃顿好的,第二天不出摊就不错了。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坐起身,对着小镇的方向,顶着灿烂星河,正正经经许了个愿。

“啥愿望啊?”老谭问。

我狡黠一笑:“老头你猜猜看。”

他神气地哼了一声,“我猜就是个白脸小郎君,你们这些小姑娘没点新意。”

我反呛回去:“你才没新意。”

等到了夜间,老谭还嘟囔着:“哪没了,姑娘十八了,长大了,等太平了要给她找个夫家,夫家要好……”

我躺回去,看着天空道:“老头,日子还长呢,以后你慢慢找,我不急。”

嘟囔声渐渐轻了,我看见远处熟悉的小镇子,突然有股冲动将老谭摇醒,告诉他自己的愿望。

在十八岁生辰那夜,我许愿道:“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在战争铁蹄跨过的地方,我忍住了将愿望说出口,直到天色渐白,星光暗淡。

我起身推了推还在睡的老谭。

熹微淡淡却能割裂浓云,透过云层洒在了老谭一动不动的身躯上。

指尖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也许是手下太冰冷,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本应存在的温暖。

3

从那天开始算,老谭的病熬了十天。

第十天,我抱着老谭,说要和他一块走。

病得没力气的人硬生生做起来给了我一巴掌,啪的一声把人打懵了。

我眨掉了眼里的泪水,愣愣地喊了一声:“老头。”

“老什么老,你给老子好好活着!”

快死的人此时中气也足了不少,连日的病痛早已把人折磨的不成样了,却还是艰难着起身,皮包裹的指骨狠狠掐住了我的肩膀,说的话又近乎哀求。

“闺女,好好活着,熬过这阵子就好了,你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爹下去给你探个路,下辈子努力着点让你做个闺房大小姐,不用下地干活,女婿送上门的那种。”

他拧着眉,几乎拧成了倒八字,挂在黝黑的皮肤上像两条长毛发霉的虫子,我扯了个比哭还丑的笑。

老谭回敬我一个更丑的笑容,撂下一句话就撒手人寰了。

“再见了,闺女。”他对我说。

老树皮一样的眼皮阖上,我突然有些羡慕,羡慕他离开了突然乱起的世道,躺在了我亲手刨的土坑里,没有草席,没有墓碑,以土为被,以木为碑,了却草草一生。

我依旧在荒山里躲着,只是不大爱从洞穴里出去了,等到敌军入山的时候,尖叫的声音穿透空谷,我搓了搓胳膊,起身走了出去。

这次回纥人抓的人不多,其中大多数就地处决,我和剩下的几个女人被送到军营里。

军营的气息比深山更浑浊,是许多人发泄、发狠的味道,第一次闻让人恶心,闻久了,就习惯了。

一个营帐的女人每天都有拖出去的,也经常有进来的,像水萝卜,脱了皮白嫩嫩的,几刀下去就不成样子,扔了出去。

军营里被拖进来一个新的姑娘,比一般姑娘漂亮很多,柔柔弱弱地躲在一角,奇怪的是士兵也不敢动她,放任她清清白白地待在这个特别的营帐中。

直到几天后,我从别的士兵口中知道,漂亮姑娘是别人送给将军的“礼物”,“礼物”闹了脾气就送到这儿搓磨两天。

果然,两天过后,漂亮姑娘自己要求回去,将军很高兴,在夜间办了篝火会,赏了手下的士兵。

黑夜被照得黄澄澄的,身量高大的回纥汉子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大声说话,整个军营都是他们的声音。

因为伺候的人少,我和几个人被叫去端酒,站在主座旁,此刻,站在我旁边的几个姑娘直发抖,为这冷夜,也为这长夜。

我们都知道喝酒的人有多可怕,我也怕得很,指甲按断了也停不下瑟瑟发抖的身体。

“将军呢?将军!”

两家坨红的人喊道,手中的酒洒了大半,踉踉跄跄地乱窜乱叫,一旁的人喝他:“喊什么喊!”

“我喊将军呢你凑什么热闹?”

“将军现在有人陪,没空理你。”

喝醉的那个还想说什么,嘿嘿笑了两声打了个酒嗝,“我知道,我—”

“燕乌,你知道什么?”

极为随意的一声却把满堂大汉的叫喊压下,燕乌被旁边的人重重挥了下脑袋,才清醒了几分,“将,将军。”

将军?

我抬头,得见故人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笑,之后便是想回去对着老谭的墓碑,好好地夸他一句:“嘿,老头,你真没看错,这个害咱们惨到家的小子还真是个回纥人。”

一片阴影挡住了视线,我眼前那人生得高大又背对我,像一座小山一般挡在我前面,我好像处在山谷的夹缝中,守着山间唯一寂静无风的地方。

“将军。”醉酒的燕乌嘿嘿笑道,“舍得出来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连燕拓也不自觉低低笑出声,嘴上说着放肆眼里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

“行了,我问你前面准备的怎么样了?”

“燕乌办事儿,将军放心。”燕乌大力拍了拍胸口,“已经打探好了。”

燕拓轻喝:“好!三日后这之后的诚土就要尽收囊中,今日喝酒吃肉,来个痛快。”

紧接着就是一阵摔碗声,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没由来激动起来,像被烈火燃烧,越疼痛越清醒。

男人喝得开心,姑娘们脸色愈发白了,身边有胆小的问:“我们会不会死啊?我不想死。”

我轻声安慰她:“不怕,不会死的。”

挣扎了很久的身体突然充满了活力,身上的每一处感觉都更加清晰,我记得自己捡起了脚边的碎瓷,记得从阴影走出来,身边的姑娘拉也拉不住。

后面的一切却记不太清,漆黑的夜空中,利刃破空而来,许多人还来不及反应,他们脸上惊讶的神情刚刚定格胸口就是一阵剧痛。

碎瓷没入某人的身体,手掌包不住温热的血液,燕魃挡在了我和燕拓之间,救了我,也救了燕拓。

利箭刺穿了两人的身体,长剑出鞘,把我们几人围在中心,我听见燕拓在呼喊:“抓到人,格杀勿论!”

中气这么足,看来还活得好好的,我有些可惜,又听到头顶有声音道:“别动。”

利箭连接的身体没法乱动,我艰难的抬头看去,燕魃又说了句:“别动,否则会失血过多。”

我看着他,还像几年前默默无言跟在燕拓身边的跟班,沉默寡言,神色阴郁,转眼间少年披上戎装,或者说,这戎装他就是为了今天而准备。

鲜血滚过的铁甲更加冰冷,我拍了拍手下的银甲,近乎轰鸣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我自言自语着说:“失血过多,那多好啊。”

4

燕魃要了一个军妓是所有人意料不到的。

燕拓把他叫进自己的营帐里,语气还算温和,“这么多清白姑娘不要,要个军妓,这姑娘有什么好的?”

燕魃沉默不言立在帐中,燕拓知道他的性格,反正燕魃身份摆在那,其他人又能如何说,这么一想燕拓也轻了几分语气道:“既然喜欢就留着,带回去换个身份也就行了。”

燕魃道:“不用。”

燕拓抬眉,这是燕魃难得反驳他的时刻,他随意笑笑,“随你,回去吧。”

因为养伤,我挪到了燕魃的帐篷,燕魃回来时,我正坐在他营帐里,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茶杯。

“这是我之前给你的吧?”

茶杯是多年前我端给他的,没想到他能留这么多年,更没想到能救自己一命。

燕魃在我对面坐下,嗯了一声。

我放下茶杯,“燕魃,你杀了我吧,这恩就算彻底报完了。”

他看向我,黑沉沉的眼中满是我看不懂的神色,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

“只有这一个要求不行。”

我转过头:“你走吧。”

燕魃默默起身,只感受到眼角光影一变,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就离开了。

我头一次从军营大门离开,我知道守卫的士兵为什么没有拦我,径直朝着荒山而去。

老谭的坟头草长了两丈高,我仔细的拔了杂草,实实在在扣了三个响头就在墓碑旁坐下。

风吹过捆在一旁的枯草,枯枝干瘪刮擦地面,在这个坟边,老谭对我说要好好活下去,我想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燕魃跪在身后,没有他我出不了军营。

“燕魃,老头跟我说要好好活着,等他在下辈子攒了些钱、产,让我下辈子再当他女儿。”

他问:“你答应了?”

“当然了。”我笑道,“老头那么好,我怎么舍得。”

在坟边坐了一天,站起来时一个踉跄,身体就被稳稳扶住,我很快从他怀里抽出,淡淡道:“走吧。”

我就在燕魃的营帐住下了,平日里几乎不出营帐,夜间听着帐外喧嚣缓缓入睡。

军营里流言四起,一个军妓住到将军的帐中,日日不见人,只这几点就足够人非议,燕乌是里面的佼佼者。

我赶到时两人已经打得鼻青脸肿,互相撕扯着毫无章法可言,燕拓比我早了一步,此时也不去阻止,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又重新看向战局。

他认不出我很正常,毕竟几年过去我完全变了样子,自己照镜子时都有点恍惚,眼前这个安静的女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燕魃能一眼认出自己也真是神奇。

燕乌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眼神飘过我不怀好意地说:“她的滋味兄弟们都知道,燕魃,你眼光不错啊。”

隔着较远,他一言不发,我却能感受到燕魃身上的怒气和冷意,一营的将士,他却有着如此深沉的恨意。

两人像是约好了,不用武器,近战肉搏,燕拓没有阻止任何一个人,眼神微眯看着这场闹剧,直到燕乌捂肚蜷缩在地上,因疼痛而颤抖着,他才开口喝停。

燕魃被罚军棍,军棍打在背上三百下。

烛光昏黄,一团黄澄澄的照亮了他背上纵横的伤疤,有旧的、有新的。

“疼吗?”

“疼。”

似乎要证明他的话,燕魃轻轻嘶了一声,我轻轻道:“下次不用这样,他们说的话我不在乎。”

“我知道。”燕魃趴在床上,脸转向一边,“只是他们说错了,你并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也许经历不同但本质不变,燕乌心中龌龊说了难听的话就要因此道歉。”

“他是如此,我也该如此。”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扯了扯嘴角,“你要道歉就杀了我吧,杀人对你来说不难。”

“不行。”

“为什么?”我想,这是第二遍了。

“没有原因。”

营帐被撩起,燕拓拿着金创药进来,脸上少了平时的笑意,“伤怎么样?”

燕魃起身对他答道:“还行。”

燕拓:“这是嫌少了?”

燕魃:“不敢。”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话,什么时候营帐里没了声音都不知道,塞上金疮药的木塞,我淡淡道:“我送将军出去。”

营帐外冷得多,我想起自己给燕魃的那杯茶,想知道那天到底有多冷他能记这么久。

“那天你是要来杀我的。”

我略有些茫然的看向他,许久才点点头。

燕拓问:“现在这么好的时机怎么不动手?”

“因为现在想活啊。”我无所谓地说,“如果将军活腻了告诉我一声,或者我什么时候要死了就去找你,别急。”

“牙尖嘴利。”似夸似讽的一句,燕拓看着单薄的女子凉凉道:“你要如何我无所谓,除了燕魃,你不能动。”

我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

回到营帐中,燕魃依旧坐着,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躺下,药还没上完。”

他按住我拿着药瓶的手,“他没有认出来你,但在开战之前,我们去找过你。”他停住,结果不言而喻,谁都没找到。

“嗯。”

“还有……”

我打断他:“你想说他是无辜的,是么?”

“这样的世道里无辜的人很多,但这些人里没有你,也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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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询,他日登基可别忘了,金龙椅下埋的可是我谢家满门忠烈的尸骨。楔子 永乐二年冬,僵持了数月的战役捷报不断,西国到底不比南诏物资丰厚,终于降不住派了使者前往南诏议和。 数月后,那个被西国使者称作绛赫公主的女人,在腊月红梅齐齐绽放漫如红霞之际入主凤鸾宫,是为绛赫贵妃。 一个被作为礼物用于求和的女子,被自己的母国弃如敝履的公主,何德何能在敌国后宫,享如此大的殊荣,风头甚至盖过了端坐中宫之位的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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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晏枝是个不老不死的妖物,为了躲百年前风流债隐居深山,不想眼盲的墨青语还是找来。“李家阿婆,这是今天的新鲜鹿血,你拿好了。”山海坊的老板娘瑛姑将一小瓮密闭严实的鹿血递到了双鬓鹤发的李家阿婆手中。 “有劳瑛姑。”李家阿婆笑言接过鹿血,同时将准备好的碎银递给瑛姑。 瑛姑见状赶忙推让,“这点鹿血不值几个钱,前些日子要不是小仙姑出手相救,我家娃就得遭大罪了。” 瑛姑言辞肯肯拒不肯收银两,李家阿婆脸上含笑可

秋风凉,断人肠

她尢记得鹿鸣谷中的少年对她道:“待我光楣耀祖,你会是我的妻。”西塞寒凉的北风吹着他的华发,少时那隅小屋改做的医馆立于不远处被枫叶隐匿。我朝着他走去,带着沉重的消息。枫叶沙沙作响,如他一般历经沧桑。 “将军,猗罗娘娘,殁了。” 他有些恍然,那双不再深邃的眼泛着迷离。不复往日英伟,那些如墨的黑发也涣白。我听过他们的故事,沉痛的让人不愿提及。 “她恨我吗。”他问。 “娘娘说,这辈子救过你三次,她不后悔,

杀了我,是最好的报复

看着陆离猩红的眸子,和嘴角的血,我笑了。 “阿念!阿念!” 梦中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逆着光向我走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心没由来的揪着疼。 直到被落落喊醒,才知道今天是陆离君的寿诞。 陆离君是天宫最尊崇的男子,连天君也无法比拟,有着有一张绝世的容颜,只是极少人能见到。 我扫了一眼沙漏,已是辰时三刻。 跟落落七手八脚收拾好,匆匆赶去陆离君的寿诞,还好不晚。 寿诞才刚刚开始,我和落落毕恭毕敬站在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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