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亲领着他到我的面前，对我宣布：“从今以后，他就是青宴。”
那时他看着比我大不了多少，惨白的一张脸，两个眼珠子像是镶上去的，不会动，没有光，像灵堂里鬼气森森的人偶。
很快，‘人偶’的眼珠动了动，一错不错地盯着我，因为父亲给了我一巴掌，还因为我对他说。
“你是个杀人犯，你杀了我哥哥。”
我得逞地看着他的身子晃了晃，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
隆冬腊月里，哥哥的身子不好，往往一整个冬天都不出房门，屋里放着的炭炉总把我热得满头大汗。
哥哥被带走的前一天，我还趴在他的床头，手里拿着刚从外面折的红梅，上面粘着的白雪一到屋里就化成水珠，颤颤巍巍地凝附在花瓣上。
我脱了大氅挂在一边，又将将身子手掌烤热了才敢靠近，哥哥看着瓶中的红梅，苍白的唇笑了笑，“阿苑喜欢红梅。”
我摇摇头，“阿苑喜欢荷花，大朵大朵的好看，等夏天到了，哥哥陪阿苑去看荷花好不好。”
哥哥看着梅花，弯眼轻轻道：“好。”
脸上的刺痛把我拉回现实，目光中他好像对我伸出了手，很快就放下来。
我知道哥哥已经死了，眼前的人只是叫陆青宴而已。
1
哥哥走后，家中便无人管得住我，更别提夫子、奴仆一类的，连父亲母亲都只盼着我别闯大祸，惹是生非什么的，他们所有人已经习惯了，除了陆青宴。
陆青宴在家中养了两年，从我匆匆几眼中，看出他身量变高也不似那么消瘦了，走出去顶替我足不出户的哥哥也像那么一回事，却不像哥哥那样让人喜欢。
我那时正野得厉害，学堂去不去是要看心情的，偏偏每日一开门，陆青宴就在眼前，还背着两人的书袋。
往日我冷冷的看他一眼径直离去也就罢了，
可今日有些不同，他盯着我道：“今日有学业考核，你要去。”
“天冷，不去。”
我在原地等着面前的人离开，他好像犟上了，一步不挪。
我尝试着绕过他走过去却被攥住手腕，他神色未变，可定定站在原地大有不让路的架势。
手上的力道不重，足以不弄疼并且牢牢困住我，目光从手腕看到他的眉宇间。
真是张讨人厌的脸。
“知道了。”
我撂下这句话就将他的手甩开，重重的一下，我甚至听见了他的手拍到书袋上的声音。
声音从后面传来。
“考完我在院门口等你。”
你要等便等，和我无甚关系，我有些漠然的想，那句话本就是搪塞他的。
到了书院后我直接拐了弯冲着后山去，正值寒冬的山上光秃秃的一片，只有踩着的嘎吱声在山中不停。
“你上次说的红狐狸在哪，我怎么瞧不见？”
我一边问身边的女孩，一边伸长了脖子在雪色中逡巡。
白雪红狐该是很好找的，可连个狐狸爪子都没见着我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
女孩似乎冻得厉害，说话结结巴巴的，红透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一个方向。
“我，我上次，就，就在那里看见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似乎在林子深处，也没多想就要过去。
越到深处雪越深，走到后面已经没过我的小腿，我甚至来不及拔出腿来只能踢着前头的雪往前走去。
盯着眼前的雪晃得我眼晕，一边仰头眨了眨眼睛一边往前去，一脚下去底下软软的雪似乎有些深，我刚想低头看看，脚下一空就掉了下去。
坑底积了不少雪我掉下去并不疼，仰头看着上方多出来的一个脑袋，手中抓了一把雪就扔了上去。
带路女孩身边是赵伯侯的孙子，向来和我都是不对付的。
一山不容二虎，在书院中我和他的孽债在我俩一来一往的攻击诘难中早就算不清了，我俩不是在整对方就是在整对方的路上，隐隐有些些不死不休的苗头，只是……
我看向一旁畏畏缩缩的人，心中已凉了半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抬头不阴不阳道：“赵延，真有你的。”
女孩早就红了脸躲出了视线，赵延轻嗤一声，眼里有些嫌弃，转过头对我的话很受用一般，“彼此彼此。”
我挑眉道：“不就是上次浇了你一身酒让你抄了几遍书，至于吗？”
何止几遍，他就不信他回家被父亲打了一顿的事她会不知道。
赵延气急反笑，不过那笑怎么看怎么诡异，“那你不就在这待一晚上，至于么？”
脚下白雪早就濡湿了鞋袜，我难耐的动了动脚趾，抬头咧嘴一笑，淡淡道“跟你有关系吗？”
赵延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比阴沉下来的天还要难看，大概又奚落了我几句就甩袖离开了，至于那个女孩，我却没再见到。
清理出了一小片地方将斗篷放上，我抱着胳膊坐在上面，仰头看了会儿逐渐暗淡下来的天，默默叹了口气。
山里夜间一日赛过一日的冷，天色又暗得早，灰蒙蒙的天连月亮都不出来，眼前灰暗一片我索性闭上眼睛抱膝养神。
闭上眼睛耳朵就更加灵敏，斗篷一侧微微隆起，长条状的逐渐蜿蜒开来，有碾过枯叶窸窸窣窣的声音，搜寻着源头般渐渐靠近。
我的手掌早就冻得发颤，可手心、额头不断沁出冷汗，左手仍死死地扣着膝盖，右手已经悄然摸到了一旁冷硬的石头。
心中是细碎而磨人的声音，手中石头的尖锐甚至已经刺破皮肤，混着手汗掌心微微刺痛，我僵直着身子在心中默念。
回去不整死赵延，我就不姓陆。
2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仿佛有人踩雪的声音越发清晰，我虚软地想撑着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被人背着，那声音是陆青晏脚下发出的。
原先以为他只是长高了，现在才发现他比哥哥健壮许多，背着我也不甚吃力的模样。
转过头是形状各异的枝杈，在夜色中张牙舞爪的，怪瘆人的。
他似乎走了许久，眼前交错的树枝不疾不徐地向后移去，那时候对他的排斥奇迹般地消失了，只觉得奇怪，不知道这么远的路他是怎么找到的。
如此想着，我就开口问他：“喂，你怎么找到我的？”
脑后没有半点声响，我皱眉看过去，即使没有月色我俩的距离足够我看清他的神色和映着雪色清亮的眼神。
明知他是故意不理我，我不甘心地提高音量又叫了他两声。
他仍是紧紧抿着唇，直直地看着远方，眼神未变，心中突然腾起的怒意气得我冷笑一声，脱口而出，“陆青晏！”
“我在。”
清润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回答，我顿时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再没问问题的心思，我偏过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盯着树杈，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步伐，晕眩的感觉渐渐袭上心头。
晕眩来得又急又快，有些不正常，此时耳朵贴着他的肩膀，声音像是一下下响在心上，环绕在心头有些奇异的安宁。
“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孩跑到书园门口告诉我你在山上，让我快去。”
那个女孩应当就是为我引路的了，她家小门小户，即使在书院也是个看重门第的地方，哪家跟哪家的人玩，就好像天然划分了阶梯，一撮人站在顶端，一撮人坐在台阶上，剩下的大部分人一出生就被踹下去了。
她被赵延欺负也是常事，上次看着赵延也格外不顺眼也就顺手帮了她。
赵延问我心中被背叛是什么滋味，那滋味确实形容不出，只觉得凉到心里去了，说不出的难受，如今也是那姑娘帮了我，幸好有赵延那家伙垫着，否则都不好意思报复了。
总觉得有些奇怪，我不由得问他：“你在书园门口做什么？”
他停顿了下，继而缓缓道：“书院考核，我在等你。”
脑子昏昏沉沉的，恍然间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事，书院考核到现在约莫三个时辰了，他一直等着，那滋味应该不比我在洞里好受许多。
此刻伏在他背上，一阵阵的晕眩的感觉让我思考不了太多，横斜的枝节转眼就黑色覆盖，临睡前，只觉得心中安定，但让我不忍面对这份安定。
睁开眼时仍是一片黑暗，我静静的仰面躺在床上渐渐看清了熟悉的摆设，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临睡前的记忆慢慢苏醒，我仿佛轻轻说了句自己都不记得的话，想来他也并不知道。
直到东方吐白，我才缓缓阖上眼睛，又一次睡过去。
这一次我病了许久，父亲母亲都感到纳罕，平日里我连个咳嗽都少有，可这次反反复复许多次，又临近年关，是以书院我便再没去过。
临近年关，大雪一场接一场地纷至沓来，汤药里有安神的成分，白日睡得太多，所以我经常等窗子外别处院落昏黄的烛光彻底暗下才悄悄起身，只点一盏灯台到了屋外。
大雪已经停了，未经人踩踏的雪落满枝头，房檐和屋顶，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小姐，你怎么又偷偷起来了！”
略微压低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绿萍挪着步子过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快过来，这里视野不错。”
绿萍嘴上不停，直道都怪小姐每天这样，病才好得这么慢，却还是依言坐了下来，却还是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绿萍是我的贴身丫鬟，在身边待了许久，她的性子我十分喜欢，心情不好时我总爱和她说说话。
我长出一口气，看着气息消弭在空中，对绿萍道：“绿萍，大雪纷飞，唱支歌来听听呗。”
绿萍斜睨我一眼，“小姐，你做梦吗。”
啧，果然还是绿萍的调调，在这寒夜里心里熨帖不少，我想了想又道：“那就来点吃的，本小姐有些饿了。”
绿萍撇撇嘴，“大晚上的，奴婢找不着—那是不可能的！”
话转了个大弯，绿萍喜滋滋地收了大金锭子放进了她的口袋，连惊着人都不管了，蹬蹬跑了出去。
我不由的失笑，只怕在哪个角落，这丫头正咬着金子不撒口。
又只剩自己一个人，唇边的笑慢慢放下，我凝神盯着远处，飘飘荡荡的好像思索了很久，猛地一回神也不知道刚才迷迷糊糊地想些什么。
在清醒和迷困中徘徊许久，突然一激灵打了个喷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忍破坏了原本的雪，我缩着脚丫子盘腿坐在一处，耳边是不急不缓的人声，我未多想直到身上一重，连着脖颈痒痒的才低头摸了摸身上多出来的厚袍子，扭头看过去。
天青色的袍子，腰上缀着玉环顺着贴在下摆处，头发冠好，眼底清明，不像是临时起意到这里来的，我就这么愣愣地仰头看着他，直到脖子酸胀才低下头。
距离正好，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这般亲昵的动作在我和哥哥之间都少有，一时忘了言语，任由头上的力道转轻，他缓缓收了手。
“夜里寒冷，回去吧。”
袍子中的手慢慢收紧，掌心石头划出的伤口早就好了，留下浅浅的一道伤痕此刻灼烫着掌心，比这寒冷的雪夜更让人清醒。
陆青晏，陆青晏，无声地一遍遍重复的名字，仿佛在提醒着自己名字的主人是谁，自己又是谁。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
陆青晏道：“我见有光就过来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