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春衫薄

2020-06-03 16:05:02

古风

1

遇见承宇那天,是阳春三月,粉桃初绽,落英如雨。

那时的承山,还不叫承山,名为落樱峰。

那是新帝登基次年,我随江家浩浩汤汤的丫鬟仆妇,来到这座终日冷寂的落樱峰,上香祈福。沾了这黄道吉日的光,落樱峰贵宾如云,纷沓的轿匲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我故意落后几步,趁无人注意时,驾轻就熟混进了人群。

宝相庄严的大殿内,若水正穿着我的衣服,头戴轻纱,跪在母亲身后,规矩的随众人一同上香。

我冲她赞许的眨眨眼:“好丫头,回来我给你带绿茶酥。”

我带着绿韵,穿梭在各色摊贩中,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们应接不暇。我随手抄起一张面具戴上,问绿韵:“好看吗?”

“太……太好看了,小姐!”绿韵两眼发光,惊艳的有些语无伦次。

“有这么好看吗?”我有些讶异,不过对她这样的神情很是受用。

下一秒,便被绿韵拉着,投入到洪水般的人流中。

身后传来杀猪般的咒骂声:“杀千刀的,面具还没给钱呢!”

我们随人流拱到了一处花灯摊前,我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

“下一联‘折枝为剑,飞叶伤人’,还有哪位山客贵人愿意来试一试的?”

老板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草木皆兵!”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声,绿韵惊艳的神情像一朵映着阳光茁壮生长的向日葵,从一颗小种子怦然绽放成大朵花蕾。

我的视线追寻着声音的源头,看到了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一袭青衣长衫,轻逸俊朗,矜贵清远,如高山流水。

确实好看,我摘下面具,对这少年莞尔赞叹:“你是我见过,猜灯谜最快的!”

少年温润一笑:“你是我见过的,长了胎记还最好看的!”

我摸了摸额上故意画出来的一大块心形胎记,不甚在意的一笑置之:“多谢公子夸奖,你我有缘,看公子风雅倜傥,英俊潇洒,与这张秦琼面具甚是相配,这张面具小女子就送给公子,当作纪念!”

我把面具递给他,他并未立即伸手来接,只是笑看着我,从老板手中接过刚刚赢得的小兔子花灯,一双眼里星光闪烁:“那么这盏灯笼便当做在下的回礼吧!”

我接过小兔子花灯,好奇的看着也正在打量着我的少年。

那是我与承宇的初次相见。

人潮喧嚣,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的洒落于我们周身,让我在许多年后回想,依旧怦然心动。

2

再一次遇到他,是在皇宫。

大后大寿,宴请群臣,我跟着爹爹娘亲一同入宫赴宴。

一曲接一曲的莺歌燕舞,喜乐声平,看得我差点原地睡着。这宫里的乐曲表演虽然大气恢宏,场面壮观,但着实无趣。百无聊赖地品尝着堪称一绝的桃花酿,忆起上一次喝到还是在七年前,也是在这皇宫中,只不过那时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不太起眼的皇子,而如今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只是后宫中芸芸妃嫔中不太有权势的一个。

此去经年,这天下也已经改朝换代。如今皇帝不仅为太后大办寿辰,连这么难得的桃花酿也拿出来,招待群臣,他虽不是太后亲出,但母子之情可见一斑了。

正思忖间,礼乐忽然一转,由华丽的宫廷之调,变成战场上两军交战的擂鼓之音。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看到一袭白衣如一道剑光,翩然而入。

大殿空寂,殿中只余一道颀长白影,伴乐舞剑。少年身形灵活矫健,与手中长剑合为一体,时而如高山流水,旖旎大地;时而如空中白云,肆意悠闲;时而如电光火石,带起一阵狂风骤雨,看得人心潮澎湃。

礼乐止,一曲毕。

白衣少年从雪白剑光抬起头来,笑如清风明月:“祝母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他就是当今太后唯一所出,平息了漠北之争,被封为镇远将军,手掌十万兵权,皇帝的七弟——宁王李承宇。

可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我的吃惊还未消化,便被另一个消息惊的差点打翻了酒盏。

漠北公主耶律玥求亲宁王,原因是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公主在虎岭关一站中,败给了李承宇,自此决定非君不嫁。

我感觉心脏受到了一万点暴击,不知道这位公主,是在那一战中,对这个打败了她的少年将军,心生爱意,所以想嫁与他;还是心知明刀明枪打不过他,所以转变思维,想要嫁给他,光明正大的管着他,好报一箭之仇。

然而还没等我想明白,这场惊呆了众人的求婚便被李承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终结了。

原因是他心有所属,至于他心上那人是谁,暂时还不想透露。

我在心里为这位不畏强权的少年将军竖起了大拇指。果然军权在手,说话办事就是有底气,这再怎么也算是两国联姻,牵涉诸多政治因素,不用向皇帝请示一下就直接给驳了,也不怕漠北觉得丢面子,一气之下兵戎相见?

3

酒宴过后,我在御花园的湖心凉亭又遇到了李承宇。

我原本想用“你还记得我吗?”来打招呼。

可是看他神情,能够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将军记性显然不会太差。于是到嘴边的招呼语就变成了自我介绍:“见过王爷,臣女是——”

“尚书之女,江未音!”

“王爷知道臣女?”我疑惑。

“略有耳闻!”

这个“略有耳闻”的原因,我还未及询问,耳边忽闻一道疾风,一个苗条利落的身影便扑向了我,眼疾手快的侥幸躲过,不想又是一道利风,较刚刚更加来势汹汹,这一次,我避无可避。

手腕上却多了一道温柔的力量,将我轻轻地拉开。

漠北公主的愤怒像泄了气的气球:“我以为你刚刚在大殿上说的,只是为了搪塞我,原来你的心上人就是她吗?”

李承宇不置可否,却并未放开我的手腕:“公主英姿飒爽,美艳动人,自然会遇到一个一心一意,视你为珍宝的人,不必执着于本王!”

公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我和李承宇交缠在一起的手。那眼神,看的我都为她心酸委屈。

可是面对李承宇的冷淡疏离,纵使贵为一国公主,得无尽娇宠疼爱,也只能信悻悻离开。离开前,公主撩下一句狠话:“你会后悔的!”

“王爷…”我看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有些凄凉单薄的背影,欲言又止。

“江小姐有话可以直说!”

“公主不会自杀,来让你后悔吧!”

他看了看我,灿若星辰的眼里忽然聚拢了笑意,嘴角悠悠挑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会,比起自杀,她更有可能杀了你!”

“这样啊!”我很是担忧的,掌握住他的手腕,轻绸软缎织就的袖口,带来冰凉丝滑的触感。

“小…小姐,你不能…”绿韵的惊呼还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便被李承宇的护卫连拖带拉搬走了。

我继续未说完的话:“臣女好好来付一场宴,却被王爷拖到这风口浪尖的漩涡当中,如今连人身安全都不保了,王爷可要负责!”

“江小姐想要本王如何负责?”他含笑的眼里,忽然带上了几分认真,一步步逼近我,仿佛很是疑惑,真的不知该如何弥补。

“王爷说呢?”我不躲不避,淡笑回问。

他放开我的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

此后的事,顺理成章。

4

耶律玥在京期期间,每逢外出,我总会约上李承宇,他也不推却,一来二去,也就熟络。

接触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位王爷的技能可不止带兵打仗,下酒楼逛赌坊,买大小斗蛐蛐,样样精通,可是位会玩的主儿。

偶尔,我也会去他的府邸逛上一两圈,欣赏一下仿佛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假山石壁,亭台楼阁。去的次数多了,连王爷守门的见到我也不再阻拦,且很是殷勤的找了小厮带我进去。有时候,李承宇在处理政事,见我来了,也毫不避讳。不知他是真信任我,还是觉得一个女子不懂政事,即使看了也无妨。

可是生活总是无常,即使是在风和日丽的晴天,也保不准会突然来上一点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就在我们玩得忘乎所以时,朝廷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驻守在燕秋关的镇远军防守不力,导致西北游牧族乘机作乱,占了几座城池;二是南方兴修水利的官员,发生了几起贪污,导致修了一半的工程在第一次洪水来临时,便被冲毁。而这项工程是由李承宇主持修建的,一时间百官弹劾,说宁王自诩平定漠北有功,成日只顾吃喝玩乐,钱不够用了,便带头贪污。更有人将此前拒绝漠北联姻的事搬出来,说宁王蔑视皇权,这样的国家大事,竟随一己之欲,断然拒绝。京中一时流言四起,百姓纷纷谣传宁王的功高震主,大有取皇帝而代之的趋势。

那天,我又一次去到宁王府,本想安慰安慰李承宇,可是他正临窗而立,对着窗外木槿,认真描摹,神色淡泊宁静,仿佛丝毫不受流言所扰。

他画的是一处夜景,假山石洞旁,一颗夹竹桃枝叶繁茂,落红点点随流水潺潺逝去。

竟有些似曾相识!

见我来了,他随意搁下笔,侧头看我,眼里蓄满了柔柔笑意:“小音,今天我们不去酒楼了,待会儿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我的视线从画上抽离,回笑点头。

我们来到了落樱峰。

人间四月芳菲尽,落樱峰的山花野草却生的正是烂漫,梨白若雪,落红如雨。

我们来到山顶,站在开阔的平地上,眺望远方。阳光明灿,大片大片洒落人间,照亮我们眼前一望无际的万里河山,漫漫春色。

“你有没有想过,放下眼前的一切,去游览一下这太平盛世,大好河山?”我遥望着脚下景致,让自己的视线流浪到很远很远,问李承宇道。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仿佛也被这山河浩荡的景色所吸引。许久许久,在我准备跳到另一个话题时,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有细细的薄茧。他握的很轻,却让我有一股暖流划过心底。

“你想去吗?”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我在巨大的光晕里,看清这个牵我手的少年。我认真的看向他的眉眼,那里总是含着如星光般美好的颜色。而现在,满是专注认真:“如果你想去,我便陪你!”

心里突然泛起一丝难过,我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想笑,却突然笑不出来,于是只能借机掩饰:“你不是已经有意中人,这样算不算是花心大萝卜?”

他的眼中星光重聚,好笑的拥我入怀:“我一直不相信缘分使然,可是命运却是在不经意间造就了缘分。小音,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你一切。”

我听着他心口突突的跳动,看着头顶浩渺晴空,浮云万里,心里是空荡荡的寂。

5

李承宇出征那天,细雨绵绵,让人的心情的无端压抑。

我没有去送他,坐在窗前,听了一整夜的雨声,耳边响起了他的承诺。他说等到山花落尽,满城飞絮时,他就会回来。

李承宇走后,偶尔我也会去逛逛酒楼,下下赌坊,买买大小,斗斗蛐蛐。那些以前觉得很有意思的东西,居然变得有些寡然无味。我突然发现,有趣的原不是东西本身。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两个多月!

镇远军遇刺,李承宇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回的那天,我正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硬生生卡在喉咙足有半柱香,急得绿韵在街上随手捡了块砖头给我捶背。我弯下腰,狠狠呕出一团鲜红的果核。

我回去向爹爹求证,得到的说法是,镇远军抗击游牧民族大胜后班师回朝,在经过万幽谷时,被潜伏在此的游牧族刺客袭击,军队受创,李承宇下落不明。

几日后,探子在万幽谷找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李承宇的尸首。

消息传回,我大病了一场。

病愈时,已是三个月后,全天下都由失去镇远将军的悲痛转化为对皇帝封后的津津乐道。

山花落尽,满城飞絮时,我没有等到李承宇,却被一副玉辇抬进了皇宫。

6

华宫喜庆,红烛销泪。

盖头被挑开,眼前人身着绣龙纹大红喜袍,身长玉立,眉宇威严。

恍惚间,想起了七年前,先皇后寿宴上。

因爹娘不许我饮酒,趁酒宴中无人注意,我藏了一瓶桃花酿,偷溜到御花园。

都说这桃花酿是酒中一绝,只有宫中才有,若不是皇后寿宴,皇帝哪里舍得随便拿出来,不尝一下真是暴殄天物。

我在一棵大树下坐定,借着御花园良辰美景,正准备好好品尝一番,忽闻一旁假山石洞下有动静,偷眼窥去,发现石洞下躺着一个男孩儿,旁边一个太监模样的宫人正拿着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高高举起,我吓得急中生智,跑到一旁大喊:“爹爹,爹爹,你看那边有个假山,女儿要去那边玩!”

果不其然,假山后一个人影匆匆跑出,确认那人是真的跑远后,我才敢小心翼翼的靠近。地上的男孩儿虽昏迷不醒,却还有一丝气息。我咬了咬牙,将满瓶的桃花酿浇下去,那男孩一个激灵,醒转过来。

我高兴地跳起来,告诉他有人要害他,并且很得意的自报家门:“我是江未音,我爹是尚书江之赋,刚刚是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他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问我:“你想要什么?”

“为了救你,我把一整瓶桃花酿都搭上了,你还我两瓶当是报答吧!”

“就是这个?”黑暗中,他好像在笑,眸光清亮,如两颗通透的宝石:“这个好办,多少都没问题!”

我开心的有些手舞足蹈:“还没问,你是谁呢?”

他忽而静默垂眸,再抬起时,声音清朗:“李承泽,我是六皇子李承泽。”

我看着眼前的人,这个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人。

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还是一个任人鱼肉的皇子,而如今,他已是执掌大权,号令天下的皇帝。他低头凝视着我,言笑晏晏,眉宇间与李承宇有几分相似,可是李承宇笑起来时,眸光清亮,仿佛汇聚了这世上最灿烂的星光,而这个身为九五至尊的男人,即使是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笑意也不达眼底。

宫人们皆是满脸喜色,为我们上交杯合衾,酒酿甘醇,红烛添香。

我们饮下交杯酒,了结了一切繁琐礼数后,他命令宫人们退下,笑容和煦可掬:“皇后,朕承诺你的,都已办到!”

我莞尔,跪拜谢恩:“谢皇上!”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他扶起我:“朕能有今日,江家和你,都功不可没。”

他这话不假。

那日偷溜出皇后寿宴后,被爹爹发现,回到家中严刑逼问,不小心将御花园中偶救李承泽之事说漏,我没想到这段小小的插曲,竟成了我人生中一个巨大的转折点。那时朝中重臣纷纷择皇子而辅之,爹爹在六皇子李承泽和七皇子李承宇间纠结良久,无法抉择,却因这件事毅然决定支持李承泽。

历来官员与皇子结盟,最能令双方心安的,莫过于一段联姻。因这件事,爹爹为我选定了一段姻缘,因他觉得这是我和李承泽的一段缘分,是天作之合。

这么多年来,江家看似独立于皇权之争,实则是李承泽最忠实的一步暗棋,一直在暗中帮他奔走效劳。接近李承宇,只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频繁出入宁王府,只是为了窥探一些军事要秘;而镇远军防守不力,南方水利贪污,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局,只为了打击李承宇的声势,最终夺得皇权。

可是在这场皇权之争中,我唯一算漏的,是自己的心。

所以那日在落樱峰上,我劝李承宇放下一切,云游四海。可是时移世易,局势早已非我所愿。西北游牧族的侵犯日益猖獗,李承宇的出征势在必行,陛下夺回军权的决心也日益坚决。

那时我还自欺欺人的想,一旦兵权夺回,陛下念及手足之情,许会放李承宇一马,毕竟他们都在太后膝下长大,不看僧面看佛面。

终究是我想的太过美好,连太后亦在那年因病辞世。

皇位,向来是以血浇铸。权力之下无兄弟,也无亲情。

而我,用爱为自己铸造了一座终身的牢笼。

7

我在这红墙高高的深宫里,不觉人世已七度春秋。

如今天下太平,国家日益昌盛,所以这一次陛下寿宴,也引得八方来朝,万邦祝贺。

我已皇后之分操办了这场盛筵,席间,见到了代表漠北前来贺寿的长公主耶律玥。近些年,漠北养兵蓄马,重农商蚕,来往交易日益繁荣,国力日益昌盛,已成为富庶的西北大国,而她早在六年前嫁做人妇,婚后,她与丈夫逐渐把持朝政,成为了漠北手掌实权的监国公主。

当年她对李承宇几番痴缠,而今谈起她的丈夫来,亦是眉飞色舞,不是流露出小女儿的崇拜娇羞。

好像这世间,最后能悼念李承宇的东西也不复存在了。

我觉得有些疲惫,提早离席回宫。

一路分花拂柳,绕过了御花园的湖心凉亭,取道更远的九曲回廊,却在回廊尽头,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耶律玥。

“许久不见,玥本想与娘娘叙叙旧,听闻娘娘身体抱恙,可要紧?”她红唇轻勾,轻移莲步向我而来,粉面含羞的笑颜映着廊侧火红的蔷薇花,更显得明艳动人:“明明回皇后寝宫,走御花园更近,娘娘为何舍近取远呢?”

我礼貌的与她打招呼:“多年不见,公主愈发明艳动人了,看来这些年过得很是滋润舒畅。本宫只是身体不适,见不得正午炎炎烈日,遂多走一走!”

“原来如此,玥还以为触情生情,娘娘是想要回避些什么呢!看来是玥多想了!”她的目光穿越曲折回廊,遥遥指向晴碧长空下,被阳光照射的有些刺眼的湖心凉亭:“当年初见娘娘便是在那里,玥还真的有些怀念那时那人那景,不知娘娘是否也有同感?”

我不知她所指何意,也懒得与她周旋,寒暄几句,便准备离开。

她却突然唤住我:“玥受人所托,有些东西要交给皇后。”

她身后侍女端上来一个托盘,里面端正摆着两样东西。我的目光扫过托盘,心蓦然一滞。

我惊诧而又怀疑的看向耶律玥,她平静的笑意不闪不避,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这一生,我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托盘里摆放的,是两件最寻常不过的物品,却比任何稀世之珍更让我心跳加速。

8

那是一张面具和一幅画卷。

我的手指抚过那张秦琼面具,很多年前,我在人潮喧嚣的闹市,将它送给一个笑眼含星的少年。

我拿起已有些泛黄的画卷,小心翼翼解开上面的丝缎蝴蝶结,让画中内容一点一点呈现在我眼前。

那是某一处的夜景,假山石洞旁,一颗夹竹桃枝叶繁茂,落红点点随流水潺潺逝去。

这幅画,我曾见李承宇临窗而作。不同的是,落蕊纷纷的桃树下,多了一个手执酒瓶的女孩儿,和一个眉眼含笑的男孩儿。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整个胸腔都在剧烈震动,执画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驸马让玥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娘娘。”耶律玥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将我的思绪拉回。

“他还活着?”我惊呼出声,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开始不受控制。

耶律玥并没有回答的我疑问:“玥还以为娘娘集万千荣宠,早已忘却旧人了!”她的目光忽而变得有些悲戚:“你可知当年那一战有多惨烈,我花了一天一夜,从尸体堆里将他翻出来,他九死一生才活下来……”

耶律玥似乎不忍追忆,稍稍平定情绪,话锋一转:“他说你看到这些,便会明白!所有的事情终究要有个了断!”

我明白耶律玥对我的的嘲讽与憎恶,我是造成这一切的帮凶。心下苦涩难言,我看着手中画卷,太多太多的景象从眼前闪过。

落樱峰上,日影西移。

我问李承宇:“王爷的意中人是谁?”

他辽远的目光从远处山河上移开,很奇怪的看着我:“我和她很小便相识,可是她不识得我,因为我对她说了谎!”

他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清闲悠然,而是沉甸甸的黑:“可见人不能说谎,否则早晚会自食其果!”

我以为他已经识穿了我接近他的目的,故意在给我暗示,一时间心慌意乱,只顾找话题岔开。

……

那夜御花园中偶救李承泽,再见是三年后,爹爹升官宴上。我很热络的上前与他打招呼:“喂!说好的还我酒喝呢!”

他微微一愣,眼里闪过一丝狐疑,即使是在我自报家门后,也没有露出我期待中的恍然大悟,只是用一抹恰如其当的笑容,将所有情绪掩盖:“姑娘想喝什么,在下愿意做东。”

我有些失落,想贵人们大概都是健忘的吧!

如今回想,聪明如他,或许早已察觉出一丝异样。

否则他手下的能人异士众多,明明有更合适的人选,去接近李承宇,完成他的计划,为何偏偏选定我?

……

十四年前,御花园假山石洞内,我问地上的男孩:“你是谁?”

他没有立即回答,修长如蝶翼的眼睫遮住了眼里的明亮,垂眸微微思忖,再抬头时,告诉我:“李承泽,我是六皇子李承泽。”

于是,我便信以为真……

我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手中画卷滑落,打翻了侍女手中托盘,怦然一声脆响。

我缓缓走出回廊。

廊外,日影流金,忽的一阵狂风,吹乱了远处点点桃红,一两片随风轻扬,越过了万水千山,越过了纷杂尘世,越过了旖旎时光,翩然落于我肩头。

那晚,假山旁告别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

“记住,我叫江未音。”我冲着男孩儿扬了扬手中酒瓶:“日后,你要还我酒喝的!”

落红纷纷的桃树下,男孩目送着我远去,清亮的声音被夜风吹散。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9

是夜,李承泽遭人刺杀。与此同时,京郊出现了十几万漠北军,将皇城围的水泄不通。

无人知晓这些漠北军是如何掩人耳目潜入境内。我军主力被调到边境防守,城中只余几万御林军,远水难救近火,而皇帝重伤昏迷不醒,群龙无首,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样敌强我弱的局势下,漠北军却并没有大肆攻打,反而答应了朝廷的议和协谈。

次日,我临危受命,代表李承泽前去和谈。

所有的结,总要有一个了断。

落樱峰上,芳草萋萋。月光纯白,遍洒大地。

我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幽蓝天幕下,背影挺拔消瘦,风鼓起了他的袖袍,猎猎作响。他转过身来,逆着星光:“小音,好久不见!”

我感觉被人用铁锤当头一棒,差点站立不稳。

一别七年,恍如隔世!

如今,他是漠北监国公主耶律玥的夫君,也是漠北手掌实权的幕后真主,这皇城外十数万大军的号令者;而我,活成了深宫里供人膜拜的端庄典范。

命运早已将我们拉得太远太远。

犹记得那年在此话别的情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对不起……”我声音嘶哑,太多太多的纠结错杂,往事纷繁,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

“就是这个?”他勾了勾唇,眼里却没有了灿烂星光:“那年母后寿宴上的桃花酿,可好喝吗?”

心下酸涩纠结到无以复加:“当年为什么要说谎?为何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他转过身,面朝被黑暗覆盖的寂寂山河,修长身影被浓重的夜色包裹:“我本想出征回来,就告诉你一切,可是,命运终究是!人心善变,不能轻信,这是我从小便被告知的生存法则。可惜,我信守了开始,却没有坚持到最后…小音,我们都骗了对方一次,从今以后,互不相欠了!”

山风幽凉,从我们中间呼啸而过。

我看着面前背手而立的男人,时光将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打磨成成熟稳重的幕后王者。他骗了我一次,让我失去了半生的幸福;我也骗了他一次,让他差点送命。

我们之间,究竟是谁负了谁?

终究晚了一步,一切都尘埃落定!

如今,我们成了政局对立的敌人。

沉默的间隙,耳边风声鹤唳,一道剑光倏然从眼前闪过,以雷霆之势向面前人刺去。我的惊呼还未出口,一切突然静下来,鲜红的血顺着剑尖一滴滴滑落。

李承宇转过身,利落的拔出插在黑衣人胸口的长剑。

山下突然响起了兵刃相见的打斗声,绿韵惊慌的跑来:“小姐,不好了,山下突然冒出了好多黑衣人,不知道是哪一方的,我们的人和漠北军打起来了!”

“是谁命令动手的!”我惊怒。

“不,不知道啊……”绿韵靠到我身边,眼里忽然划过一道寒芒,手中寒光森森的匕首快如闪电,向我劈来,却在离我颈间一寸处停下,再无法前进分毫。

李承宇用手握住了匕首!

“小姐,您和宁王前缘已尽,别再执迷了!陛下说宁王今晚必须得死,奴婢只能出此下策,您别再犹豫了……”

我拔出发间金钗,李承宇平静的目光看向我,执剑的右手几乎在同时朝我刺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金钗银剑迷了眼……

绿韵还未说完的话,被金钗封住了在了喉咙,她不肯置信的瞪大了眼,身体直直倒下,同时倒下的还有身后欲袭击我的黑衣人。

即使明知前缘已尽,我还是无法对他拔刀相向!

李承宇的长剑咣当落地,他无力的瘫倒下去,被匕首划破的手心,流出的血,漆黑如墨色。

“剑上有毒!”我抱着他,失声惊呼:“我带你下山,我们去找解药。”

我试图扶他起来,可是血液如毒蛇,迅速蔓延到他全身。我想背起他,可是消瘦如他,也是我无法承受之重。

“没有用的,这是宫中秘毒,无药可解。”他制止住我。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不是我指使她的,我没有想让你死,为什么要替我挡剑?我骗过你,害你失去了一切!”

他勾了勾唇角,表情里的淡然像是释然了一切,又像是从未有过任何记恨:“小音,你那时说,想跟我去游览四海,可是真的?”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他瘦削的脸上,他高挺的鼻梁上,他好看的眉眼里。我想说话,可是喉咙想被塞了一个铅球一样,语不成调。

他轻轻回握住我的手,清明的眼里倒映了些许星光,浅淡的笑容被夜风吹散…

我想告诉他,余生漫漫,我想陪你一起去看千山暮雪,万里河山!

可是,他再也听不见了……

尾声

隆泽帝九年,漠北军临城下,后突然退兵,与我朝互不侵犯。

三年后,隆泽帝于狩猎中坠马,引发旧疾,不治而亡。皇后江氏辅幼主继位,后被称为宣德太后。

李承泽薨逝那晚,我命人将从陛下马上去下的马鞍偷偷处理掉,那马鞍底下,藏有无数致命的银针,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导致汗血宝马在猎场上性情大变。

李承泽临死前问我:“皇后这么恨朕吗?”

我摇了摇头:“这银针不是臣妾放的,想让陛下死的人多了去了,臣妾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李承泽疲惫的扬了扬唇角,闭上了眼。

阖宫寂静!

我走出大殿,巨大的丧鸣声遥遥传遍宫廷内外。寒风四起,灌满了我翻飞的衣袍。我闭上眼,感觉有些无处可藏的疲惫和寒凉,自背脊生出。

所有的错误与纠缠终于了结!

我睁开眼,遥望这偌大的深宫红墙,远处枝叶落尽的梅树,已有新绿隐隐抽出。

次年,我将落樱峰更名为”承山”。百官纷纷赞叹,称太后对先帝一往情深,可供后人歌颂。

我不置可否。

又是一年黄道吉日,我去承山为幼帝祈福。

承山山脚,小贩云集,热闹非常,一如许多年前。

我带着小宫女来到一处花灯摊前,灯影阑珊。我拿起一个灯笼,见上面谢写着——“折枝为剑,飞叶伤人”。

身后忽然想起一道清润嗓音——“草木皆兵!”

人群喧嚣中,我轻轻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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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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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我,是最好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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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野谈:青簪

姚铎之从没在这张脸上见过愠色。面对她时,杨臻是愉悦的,包容的,也有无奈。《大昭野谈》书曰:永兴十年春,皇上杨臻遇刺,昏迷不醒,人人自危。太后急召一青衣少年入宫,伴龙塌前。后少年离宫,不知所踪。次年,惠安殿成,俯视之,长傍于建熙殿。 永兴九年春,姚相次女大婚,嫁均王杨致,封均王妃。望城内一片欢欣雀跃。 宰相姚平温奉国三十载,辅先皇治乱,扶当今圣上理国,为百姓拥戴。姚相膝下有两女,嫁作王妃的姚咏之

故人无泪,红枫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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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没有魂(番外独白)

早知道筱芸的死会导致我这辈子最在乎的两个人如此,我宁愿自己死。 娅岚独白篇:偷来的幸福 我本是个小国公主,当时月涌国独大,四方朝拜。月涌国的皇帝季渊修书求亲,聘礼是一座和我们国家一样大小的城池,指名要娶娅岚公主。没错,我就是娅岚。我远道和亲,背井离乡,但是我这一生没有后悔过,因为皇帝待我很好,封我为后,无任何妃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膝下一儿一女,雨璇聪慧可爱,浩鹏文韬武略。 我曾感慨,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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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歹也是个王爷,追个娘子怎么就能那么难! 听到自己心爱的菊花在宣国的五公主南宫凝手里,八王爷很勇敢的上门了,反正也不是大魔王的家。 而且还有一部分菊花是那个大杀神让他帮忙养的,他不要回来,那杀神能把他屁股砍成菊花!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位五公主一点归还的意思都没有,听到他的来意,第一句话就是,“这些花都写你的名字了?你怎么证明这些花都是你的?” 八王爷,“……” 这位五公主人看起来小小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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