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请抬足。”小婢女声音怯怯地,像是夏夜在浅水里蔫过了的小虫,总得在河上嗡嗡地飞几下,但又怕有声就丧了命,故而收敛着。
江肆隐心里一动,细想自己身上是否真还有些许逼人的冷气没压下去?她这一想就更是放轻了呼吸。
婢女弓着身,肆隐的一只手就堪堪搭在了她肩上,束裙下纤细的足让婢女小心地抬起,跨过屏风前最后一道门槛,随即她感觉到光亮更强。
她心里清楚得很,如今便是进了主室内,主人就坐在堂中,就在这道屏风的后面。婢女缓缓起了身,她的一只手依然搭在婢女肩上。
她自然不会柔弱到这般地步,只是这恰好可以做出来,如今就是恰到好处了。
肆隐虽是目盲,但很能够凭着气氛察觉,顺着双眼的朝向,那个身形模样其实几乎熟稔的男人坐在当中,也正沿着那条线将目光看向她。
穿过室中总该是有些悸动的空气,肆隐垂幕般的睫毛盖着两只娟长的、几乎不可能睁开的眸子,她微微停了一下脚步,身体也仿佛因感到正受着注视而颤动了丝毫,婢女更是搀紧了些。
肆隐心里一笑,仿佛真从身体之外看到了自己这副蒲柳之姿。
“你要演得像。”肆隐记得他临行前再三说的话。有些话,一个女人或许就能记一辈子,即使话的意义早就和心意所依附的那个人一起磨灭易形了。
“哎,可怜呀...”肆隐朝向那个方向,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摆在她额前,从脸庞向下滑去,最后停在鲜艳的唇边。那个女人先就施施然走到了她身前。
肆隐轻轻道了一声:“夫人。”
“阙儿。”那个男人应了一声,声音不重却很利落,夫人继续说,“这就是那个江家的女儿,你还记得么?当年的江左江氏,姑娘,怎么会流落到市井之地了?”
肆隐垂着脸,夫人大抵略高过她,那双手的拇指还在她眼眶边摩挲,像生怕碰疼她自幼有疾的眼睛。她的感官从目盲起就因为缺陷而获得了补充,正如此时她感受到那双纤细的手,当年也当如夜的窗扉下流淌的明月光吧?
如今却已然松弛。想到这时她不免感觉立得更直了些,合着眼睛朝向男人,悬顶的烛灯燃烧着,光影下她的面容应该是如此精致完美。
“小白长红越女腮。”她当然想到了这句话,在她扳着手指能数得上的上妆的记忆里,那个男人只这样说过一次。
夫人还在说,好在碰到了,以后就好了。她独独地站立着,心想着别的事情。
她晓得自己底子好,但那也是别人说与她听的,她既不能像别的女子一般端着铜镜顾影自怜,再完美的妆容又有何用呢?
并不是那个悦己者啊。她如此一想,竟然觉得背脊触动如同半夜梦里忽醒,她的脸微微侧动,耳朵能够听到男人走近,他说“母上”,他说“诺”。
——连声音也是熟稔的,她猜想那面貌也该相近吧?
然而人终究是两个人,她为了其中一个前来,去欺骗才初次相逢的另一个,她倒不觉得讽刺,只是觉得有些冷清,也许这一步就走进了深深重重的宫阙,走进断头的坟墓——自己孤身一人。
但她更害怕这个男人会怎样像夫人一样摩挲过她的脸。她想起谁曾经告诉她过,阙公子府中的屏风外侧是烹龙炮凤,内侧是修罗酒宴,她此刻无法看见。
2
胧月夜。
阙公子府邸外的廊道不宽,往往是夜见公子后离开时所取的道。今夜新下了雪,时辰已经是很晚了,路上寂得像是山中。
藏在暗处的女人压住呼吸,然而望向这一道不宽的雪路时,还是不免有些失神——金陵的雪,总是与北方不同。
此时雪已经停了,她想起那些在陇西的夜晚,团子般大的雪能十日不止,没在一片苍凉的土地上,而金陵的雪总像脱不开秦淮的湿气,每一片茸茸的雪在廊道覆出水面般的平滑。
这时她不自禁地用重台履在雪地上若有若无地踏了一脚,暗暗的雪就团成一块又一块,滑动时令人牙酸,腻得像刀尖破开冻住的人皮,然后雪水从里面渗出来,她侧头抿了抿唇——北方的雪干柔得像白棉花,最要紧的是,彼时是朗朗的白日晴雪,彼时有人在后面撑住她,用手盖住她雪一样的额头。
她忽然冷得一哆嗦,旋即回过神来。
声音逐渐靠近,这些都一清二楚——马蹄略有些急促地踏进她方才也踏着的雪中,带着马匹比人更沉重的呼吸,有三个呼吸声,算上暗处的她就是四个,就在这方天地里。最清晰的是悬挂在马车顶棚上垂着的一节血红的流苏,流苏上系着一只不大的铜铃,每过一步就发出一记清越的声响。
女人的心跳也跟着这鸣响而律动,她不急于动手,她是黑暗中围猎的雀,不必在此刻现身。三枚柳叶似的薄物贴在胸口的黑衣内衬,这时她才用四根修长的指取出,而后从容地夹住,再从高处将手腕轻轻一抖,三枚柳叶就以各自曼妙的弧线切入到月光之下。
月光总是不强的,驾车人肘间闪过一道青光,长剑出鞘的声音就和飞刀碰撞的声音砸在一起,悠长的金属回鸣蔓延在覆着雪的廊道上,似乎谁也不太着急。
驾车人下了马,他知对手正在暗处,所以就朝着前面作揖,示意留条过路。这是客气的做法,当年在江湖上的时候,“雨霁手”关砚绝不至此,他要取的道没人拦得住,只是如今作了李鸿胪卿的家臣,这套规矩是要有的。
偏偏这时吹来一朵不小的云,半掩住了月的冷光,雨霁手低头看了眼,一地的雪失了光泽,一切回到了更危险的黑暗之中,就着还仅留下的寡淡的光,水汽般的薄雾氤氲开来,倒像是一副好雅致的模样。
然而毕竟是关砚,他早就嗅到了不祥,这里注定成为一场预谋好了的围猎,他虽不动身,但掌中握住的“雨霁”随时能够弹出。
雾气愈发地重,这时却施然传来一个女声,如果让关砚去期盼,那他最不愿听到的就是此刻女人的声音——这两幅场景似乎已经暗示了杀手的身份。
“雨霁。”女人依然不现身,“倒是天下名手。”
话音一落,关砚便不顾一切地弹身而出,靴下震出一圈残雪,直指女人声音传来的方向。可这又并非是寻常的雨汽一拨即破,反倒像一张无形之口越发吞没他。
关砚这一出便无退路,他的速度极快,终于一声清亮的撞击声传来,震动沿着雨霁回到他的手腕,他知道挑中了那个女人的身形,只能看见她一袭黑衣,面目都掩藏在浓雾之中。
“你当还有两件武器。”关砚冷冷地说。
“一件已经在手上了。”女人不紧不慢地说,旋即又隐入雾气中。
关砚心中大惊不好,却已是迟了,他再回身已经找不到马车的所在,愈发浓重的雾气沉在地上,和廊道的雪团作一色。他大呼“李大人”,然而鸿胪卿再没有回应他。关砚从未感到浑身的血这样僵冷,似是比自己死了还要过分,他知道李鸿胪卿是阙公子门下重臣,许多政事都要他盘转周旋,如今若死在自己的护卫下,他同样是死路一条。
而下一刻,汹涌的液体和腥味扑到他的脸上,冰凉的脸竟有几丝腥甜的暖,他用手抹拭,放在鼻下一嗅,方知是马血,又一声清脆的落地,他的希望全然溃散——那就是鸿胪卿的人头。
“绿萝...”关砚绝望地呢喃,那就是第三件兵器。
而女人仍在雾气之中,她取下了马车上那一穗血色的流苏,触碰到铜铃时每一声都惊心动魄,她的声音依然是寡淡的:“南方的雪,踏起来湿黏黏的,倒像是割下人头的感觉么?”
她抚着流苏把玩,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想捧起一把新雪浇上去除掉血腥气,可金陵的雪如何能那样捧起,她于是作罢,把这尾阙公子特赐的流苏藏到身上。这是主人要的信物。
关砚依旧死死握着雨霁,他知道在这种地形对上肆娘会是毫无悬念的战斗,于是许多种可能在他脑中一一飞过,直到女人的声音再一次从某处传来。
“阁下,也在主人的名列上呢。”她说得如此平淡,就像这场杀戮根本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口吻里竟还有几分慈悲。
3
换作平常,叶宫商不会再逗留这么久,当他看到“雪烧”的雾气漫起来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一分命令她又一次完成了。只是今夜他总觉得不同,从他看着肆娘走进自己长兄的府邸就开始,他的家臣颜越在一旁静待,不知此时主人心中挂念的是那串流苏,还是那个女人。
——自从他入宫商的府起,就没有单独见过肆娘,她出现时总是跟在主人的身后,颜越的印象中,那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她的肤如天然就敷了粉般的白,却又是带着生色的可爱。
在各种场合都能见她与主人照应得体,以至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那就是宫商的夫人。
他们此刻正在另一个暗处,宫商用手捏住胸口的厚绒衣,把衣领向上提了几分,在夜的雪地上像一只危险的乌鸦。颜越知道主人要走了,他也知道一些事情从今天就真正开始,他们就着夜色离开,一边绕行,颜越一边想着,权力的觥筹来回间,那个女人的命能抵得住么?他自己又如何呢?
这时宫商重重地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随即要给刚才的出神认罪,但宫商全然没有管他,已经往“雪烧”的地方赶去。颜越这时听见了传来的声响。
忽然出剑之后,关砚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高估了传闻中无人不可杀的“血菩萨”肆娘,他的雨霁再如何也是天下名刃,那“绿萝”在这样被布置好的夜中暗杀固然厉害到防不胜防,但如果识破后被剑所斩中,那就另当别论了。
关砚的手腕来回抖动了数下,便知晓了女人的所在。雪烧是数十根锋利坚固的银丝,去来间割下血肉易如反掌,困在其中的人甚至不敢动弹,但银丝的源头都汇于一只扳指,正戴在肆娘的拇指上。
就像在蛛网上寻找那只已经显得无力的蜘蛛,他顺着银丝飞快行进,轻易躲过几片飞刀,终于找到了对方的“眼”,他以极快的速度刺去,被一把短刀弹开。
雾气在这时消散了,因为布阵者已经乱了阵脚。
“果真是看不见的?”他正对上了肆娘,心想这个女人难怪叫作血菩萨,这面容无论在哪里见到都会让人惊艳,是那种极净的艳,只是两只鹃鸟般绵长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
“第四件呢?”关砚做出了起势却不着急,他端详着肆隐,不知道肆隐能否也观察他,他舔舐了一下嘴唇,没来由地,他很想看到这个女人的血,就用几点泼墨般洒在她这张素白的脸上,会是如何呢?
“对你倒还不必。”肆隐已然收下短刀,绿萝在扳指的旋转下舞出更复杂的阵型,关砚一见不妙,便想以快制胜,他如箭般射出,把巨大的力量用剑灌到银丝上,逼得肆隐步步后退,他愈发得意,便一剑一剑砍在银丝上,那传闻中的利器足够坚固——关砚就想着能看到肆隐溃败的模样。
这时一根幽隐的丝线从他腰下一个刁钻的位置移来,他忙收剑格挡,这一下便失了节奏,上方更多的银丝挣脱了力量的束缚,这时他又反成了蛛网中被围捕的猎物。
关砚逐渐招架无力,直到府邸正门传来一个脚步,他心中呼道“好了”,便尽力砍了一剑,些许乱了肆隐的节奏。他知道那是阙公子,只要他看见,这个女人也活不了。
肆隐显然也听到了,抉择中她收下了明示着身份的绿萝,只好用短刀在叶宫阙出来前再做一击,可刀剑功夫她毕竟是招架不住雨霁手的,关砚轻易化解了她的攻势,转而袭来。
她心中大惊,却已无可奈何,一切瞬息转变到来不及多想别的事情。
肆隐用右手握住了雨霁,自己的鲜血淋漓滴下,在雪地上像是绽了几朵惊人的梅花,已经撑不了几时了,直到一声更快的嘶鸣,关砚沉闷地“呜”了一声,手上的力顷刻消失,又几枚弹丸直打他已经毙了命的脸上,肆隐瞬间就明白了,她狠狠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却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
下一刻她把关砚的死尸架在自己身上,仿佛是扑向她的模样,而后转身背对,正好叶宫阙出了门,他一把扶住被关砚的身体扑到下来的肆隐,随即一剑砍断了关砚的咽喉。
那副身体沉重地倒在雪地上,只是他不是关砚——世上已经没有关砚的脸了,他只是今夜的刺客,刺死鸿胪卿的人。
肆隐希望她没有演得不好。
她倒在叶宫阙怀里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大量地出血,滴到了他的氅上也看不见,她用所有的心力耐住身体的颤抖,这是她对于宫商的第一次失败,她才刚进来几天,就这样彻底地失败了。
那么多年就要一下子结束了。
她煎熬地等待着叶宫阙的判断,又恨不得他快刀了断了她。
“你不喊出来吗?”
肆隐合着眼睛,听到后还以为是一句拷问,话句都不在意识之中。
宫阙又问她:“不喊出来吗?”
她听到衣帛撕裂的声音,随后棉布的柔然触感包围住了伤口,那句话这时才在她脑海里回响。
“不喊出来吗?”他只看见了自己一地的血吗?可听着这熟稔的声音,她却只能想到另一个男人,这总让她感到些无所适从,就好像这场拙劣的戏后没有裁决的刀刃,就是他扶住了自己,其他的生死就罢了。她的手正在滴血,肆隐似乎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一个女人,疼了是会哭喊出来的。
她试着放开痛与恐惧,一点点声音流出,却再也一发不可收拾了,从没有这样止不住地哭泣,可她又像是丢人了似的极力压着声音,直到宫阙抱起她,轻声说:“好了,好了。我来了。”
临进门的片刻,肆隐又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下,即便目盲,她也知道那个男人回来过,他救了自己,然后毁了关砚的面容,但如果叶宫阙的剑那时是向她砍来的,他会现身么?
会的。她从来很坚信,即便他是主,她也坚信他会来,这如何能怀疑呢?如果怀疑,她还要怎么活?可是她缩在一个相似的躯体里惊魂未定地颤抖,这个疑问却无法挥之而去了。
4
肆隐在府中养了几日,手上的伤口渐渐好了一些。
朝上的传言她多少有些耳闻,之后想来仍悸怕,其实那个现场,藏着的漏洞太多了,几人能信她一盲女能反手杀掉刺客还带着毁面呢?
如今旧王新死,正是两位公子夺权之日,被刺的大鸿胪卿是阙公子一党的重臣,党羽内要彻查此案的声音不断,但都被阙公子压了下去。
她说“先前些许防身”,他就再没多问。
这期间她也试着去找宫商,然而先前的线人处却始终没有消息,似乎若不是她主动,宫商估计连她的死活都没有过问。不过这倒并不太使肆隐担心的,他们之间那么多年,难道连这点默契都没有的么?这一切可能算作委屈、渴求的念想应当早在被安排进阙公子的府邸前就有所准备了。
但她依然总是在自己屋子的门前徘徊,一日终了,又新下的雪也止住了,却还是没有任何他的消息传来,那副流苏还时刻藏在身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交给他。
倒是和宫阙碰面时总不免有些难堪,她像是怕原形毕露似的,总觉得宫阙都知晓这一切,只是为了什么别的缘由还不说,她也不好去试探地问些什么。
直到一日宫阙前来看她,坐在她的身边,先没有触碰她的手,只单问她怎么样了。
肆隐把手背着张开,依然是如月的清辉般的弧面,她自己也不知晓,再翻转过来,新肉已经快要长好了。她的手在空中滞留了一会儿,宫阙也终是没有碰她。
“这膏药是南疆送来的,每日早晚让婢女涂在口子上,好得极快。”宫阙把它搁在桌上,又担心肆隐看不见似的,拿起来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再放下。
两人不再说话,宫阙走向屋中的壁炉,里头添的柴火很多,火烧得旺,他用长勺般的器物架着什么烧着。肆隐就静静地朝向他,合着的眼眸勾出来的两条线,依然像两只凤鸟。
“你能喝酒么?这是极好的烧酒,冬日喝了能暖身。”宫阙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让肆隐多少感到轻松了些,他自己取了杯盏来。
“公子,我自小身弱,不光眼盲,还不能饮酒,一旦饮酒心疾便会发作。”她的声音低却清亮,“倒想尝尝烧酒暖胃的感觉的。”
“只是暖,那酒也不是烈酒的酒了。”宫阙笑了一声。
“夫人遇到我前,我就是在城的极偏远处有一家小酒肆,自己酿了酒来卖,后来才遇到夫人与公子,以前的事大多都不记得了,拖累着过去活,实在不行。”
“哦?你都酿什么酒?”
肆隐顿了一下,随后正正地说道:“我酿得四手酒,前三种分别名叫‘飞叶’、‘雪烧’、‘绿萝’,其实都是前年埋下的杨梅酿作的酒。”
“那第四手是什么呢?”宫阙又抿了一口,坐着朝她俯下了身,仿佛要方便她轻声说话。
肆隐用手遮住了口,才慢慢说:“那还从未酿出来过,是母亲传给我的,在成婚后给夫君酿来喝。”
宫阙没有回答,喝完了一盏烧酒,温热的感觉从胃蔓延到全身,冬日傍晚的寒气似乎也不能够近身了,他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这让肆隐不免有些担心。
“不能饮酒,也要些别的方法来暖身。”宫阙走到肆隐身边,她的屋内摆着一面镜子,宫阙在镜中看她,肆隐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尤其是这腿脚,年轻时务必要暖好,不然以后天冷阴湿了,腿不免要疼。”
肆隐没想到他一直说着这些,可这个男人的声音,未免太过熟悉了,毕竟是他的兄长——可宫商是从不对她说这样的话的,那肆隐不免要想,如果这话真是宫商说出来的呢,即便那么不真切,这想法也无法止住——以后不免要疼,多悸动的妄想,这“以后”时自己也可还在他身旁,可还像那年在陇西的荒野的夜晚相拥取暖?
不要了。她不想要在那时再做“刀”了。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凄凉,这种从未有过的苦涩梗在咽喉像在隐隐作痛。
“阿肆,你之前很辛苦么?”宫阙却忽然这样说了,声音已在她身边,她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任由自己落到他的身上,宫阙显然惊愕了,却还是不轻不重地给了她这个拥抱。
她头一回试探性地把头搁到肩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宫阙没有回拒,肆隐就用手按着他的后背,感受一副真正的身体的温度——就好像真的拥到了这几年隐约的梦想。
可她心里有清楚得很,他叫她“阿肆”,这么多年,她一直只是两个“肆娘”,还从没有人叫她过阿肆,没有人在意她怎么会“些许防身”,是怎么在无光的世界里生存,没有人问过她之前很辛苦么,没有人把她当作过一个需要怜爱的少女。
宫阙的身体和她的身体碰在一起,想起宫商她又感到每一处接触都像沸水滚过般炽烫的羞耻,可又想在一声“阿肆”的幻象里头沉沦。她近来第二次落下了眼泪。
“何至于此呀?”肆隐心中极痛苦地喟叹。
5
肆隐到府中已有了几月,都是金陵最冷的时候了。
几月里她一直在试着找宫商,可宫商却像把她忘了似的,她几乎终日呆在府里,外面的消息也无法听闻,有时她会恐惧,是否宫商已经在夺权中被杀死了?
每当想到这个,她都无法好好入睡。
几月里,那小婢女竟成了肆隐最好的姐妹,她们几乎无话不谈,除了肆隐的那些性命相关的秘密。那婢女其实比肆隐活得更宽广,更像个女人,肆隐在她面前还往往感到羞惭,她也是从未为人主过的。
一回婢女说起了男人的事情,她的语气苦大仇深:“男人么,总还是不把女人当得太重的,当他想要的时候,他会不顾一切地争取,当他争取其他东西或其他女人的时候,那之前说的什么都不算数了。”
肆隐痴痴地听着,这些不懂的事情肆隐对她都几乎奉作经书。
肆隐的手在在衣服的末端一层一层捋着,指甲几欲要嵌进另一个指甲:“那十年了也不作数么?”
“不作数的,二十年也不顶用啊小姐。男人渴慕的是新鲜的身体,只有我们女人会抱着过去还在那里等着。尤其是当别人碰过你的身体后,那他嫌都要把你嫌死了,说到底我们不还是身不由己的么?总归有一个愿意付出好意的人便足够好了。”
肆隐像是被宣判了死刑一样难忍,她想要争辩,可又无从开口。
婢女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忙想打圆场,她过去抚着肆隐的背,可肆隐什么也听不进去,鬓前那样细柔的几缕青丝衬着有疾的娟长眉眼,随着身体不止地颤抖——她只想到宫商再没来找她过,他也从未答应,他把她安排进了兄长的府邸,她说不清楚。她没有遇到过什么男人,只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和她抵着背,不是如此的呀。
那晚肆隐始终在睡与醒之间暧昧不清,她似乎作了很多梦,又似乎只是回忆起了当年。她似乎看到一个满门抄斩中逃出来的女孩和一个侯门庶出的公子向北方逃亡,在黄沙尘土里翻滚,看见在最饥寒的时候公子搀扶着目盲的女孩穿过了陇西的荒野,在破败荒废的寺庙里拥在一起给对方一点点的温暖,落魄的公子让她站到无头的佛像前,他们不怕鬼神了,在呼号的怒风里,他说她就像个菩萨一样美。
小孩子不懂,以后她读到“沾水小蜂”、“相濡以沫”,总还不免要悸动。她似乎还看见女孩练习了杀术,酿了许多年的酒,在多少个夜晚抹掉那些挡在路上的人,为了让公子回到他的家,她说永远会做他的刀...
醒来时已是清晨,又新下过一场雪,肆隐只感觉脸颊边的枕上薄凉。
几日里依旧是没有宫商的消息,宫阙却送来了一只跳脱,即是玉镯子,别的并未多言,她心里清楚得很,“何以至契阔,绕腕双跳脱。”可她也没有回答。
这几日里一则传言倒在金陵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
是关于骨酒的。传说如今的长公子有奇骨,当年为人下蛊,那重蛊在他奇异的体内又生长多年,如今得其肋骨研磨入酒,饮者可得鬼神般的内力,而蛊咒是他所爱之人会胸口会横生出一根肋骨,刺穿脏器而死。
这种传闻,走过生死的肆隐向来是当玩笑听的。然而这些年的金陵却不是此等风气,这一传言下去,倒是颇有人开始磨刀了。
6
近日里肆隐开始学着做针线了,宫阙送来的跳脱她从没有戴过,但总想着需要回些什么,那之后每想到宫阙她就心绪不宁,有时被婢女看见了问小姐怎么呆呆咬着嘴唇,她也不解。于是便想在冬日结束之前给宫阙织一条长巾。
已经多时不碰刀刃,那双手却是操纵飞叶绿萝的手,只是加上目盲让她难免有些吃力,总是刺到手指上渗出几颗小血滴,婢女总在一旁看着,偶尔帮着小姐在几个难处穿刺,一旦有血珠就帮小姐的手指含住。
她说小姐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只是这手如何能磨出这么多的茧,那样美的手背,翻转过来竟全是硬化的老皮,而且小姐像不知道疼一样的。
婢女自然是不知情地随口说,肆隐却想起那个有雪的胧月夜,她逢场作戏倒在宫阙身上,一心只想如何瞒天过海,可是这个男人呢?他竟问她疼了怎么不喊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恍惚。
真是傻呀。
屋里有一面镜子,肆隐喜欢坐在镜子前,即便她的眼睛看不见。宫阙来的时候也没有再提过镯子的事情,他也总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肆隐。
肆隐把打好的长巾给他束上,第一下摸不清脖子的位置,把手按倒了宫阙的脸上,他不免哧笑了一声,旋即把手悬在空中,略低着头看肆隐摸索的样子,一缕有些不安分样子的鬈发下的肆隐却又是这样单薄典雅,两只从未见睁开过的眼睛像那道不可方思的汉水。他的手始终没有落到肆隐的头上。
他很想让肆隐睁开眼睛给他看看,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长巾束好后,他本能地嗅了一下,那上面有洗不掉的血味,声音很轻但肆隐还是听见了,她向前倾了一些身体。
宫阙竟然感受到很剧烈的悲戚,总是这样似乎毫无缘由的悲戚,长巾上的血味就是胧月夜的血味,也可能是被刺客挑开薄嫩身骨的血味,他略微移开了一些视线,镜中映着跳动的烛光,映着金陵灯火,还映着肆隐羞惭地低下头。
他忽然很想拥住肆隐,给她一些温暖,就像在他的眼里,阿肆总是素冷地需要温暖的,可又感觉有些不得体,手又不禁垂下,两次升落就显得有些笨拙。
可是阿肆的眼睛看不见呀,阿肆什么都不知道。
一日夜里,宫阙带肆隐出府,肆隐还有些担心坊间关于骨酒的传言,可宫阙却说那都是等不得台面的事情,在金陵城总是会有的,不必担心。肆隐还是放心不下,临走时在内衬藏了几枚飞叶。
她随宫商南下到金陵,实际也不曾在城中好好走过,更没有见过金陵的上元节。
宫阙搀扶着她走,步伐很慢,用力也极小心。他们走在筑过秦淮的石板桥上,肆隐不禁用手摸索着,摸到了冰冷的青石板,用那根指尖在宫阙身上点了一下。
宫阙和她说灯火,扶着她坐在桥上,说下面万家屋舍的灯火,说万人空巷是怎样的场面,他用手指向秦淮,告诉她今夜灯照在水面上,池里的金鱼在铜像前游弋,好像要把整个金陵城都说给她听,因为他觉得这些东西她是从未能亲眼见过了,所以就想把好的都一应告诉她。似乎忘了他本身就该是金陵城的主人。
肆隐始终笑着点头,她侧过身朝向宫阙,像是个认真听故事的孩子,她说从没有听到过身边走着那么多的人。但她心里还埋着,那句话她不说,从没有人这样详尽地将美好都说给她听。
接着空中传来爆炸声,肆隐一惊,几乎要从内衬夹出飞叶,但宫阙很快靠在她身边,他说,这是烟花,你看过吗?
你看过烟花吗?一瞬间阿肆热泪盈眶,她看不见那红绿飞扬的绚烂,只感受到一阵一阵的强光闪了又灭,像趋火的夜蛾扑腾沾满了灰的沉重翅膀,她不曾想到,有人会那样问她,你看过烟花吗?她连陇西戈壁上卷过的飞蓬都不曾看到过啊。
桥下像有一万个人在狂欢,他们敲打着太平鼓,天上地下的响声像是要灌满阿肆的耳朵,她极力沉浸在真实的人间之中,竟像有溺水的感觉。又一队人拥了过来,随即是烧香的味道,金陵的上元是要“燃灯供佛”的,那佛像在烛火下金光四射,叶宫阙按着肆隐的肩,肆隐像是能感受到他对这一切的爱与慈悲,唯独她格格不入。
这时宫阙说:“阿肆,你知道么?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像菩萨一样。”
她不禁狂乱地颤抖,那是菩萨,不是血菩萨。她拥进宫阙的怀里,几枚飞叶抵着她的胸口触感是从未如此彻骨的冰凉,那阵暖意却像一股混乱的真气进不得身,她感到撕心裂肺地痛苦,她不知道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自己,她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想把一切罪都告诉他,一瞬之间她小心地缩起了自己满是老皮和茧的手,感到胸口的那几颗熟悉的冰冷在此刻是这样如尘埃般的低。
宫阙触到了她的唇,一阵剧烈的麻感像箭矢刺满全身,却这样柔软温润,她终于悬着泪欠身。
跃动的秦淮就像一面破碎却还能粘连在一起的铜镜,她极轻地说:“我也是能爱的啊。”
宫阙没有听清,问她是什么,阿肆却再也不说了。
7
再一次见到宫商却是在宫阙的府邸前。
在那条后来总是出现在阿肆梦魇里的廊道上,宫商看见阿肆站在府门正前。
颜越静静跟在他身后,感受到无比漫长的沉默——婢女说着商公子忽然来访,我家公子还须更衣以迎。
所以就由阿肆来迎。
宫商看着肆隐的领口,他知道肆隐能够感知,她披一件宽大的绒毛大氅,黑天鹅般的一身衬着熟悉的白瓷般素净的小小的脸,而她的双手交叉着叠在腹前,却不是之前总垂脸的模样了,即使双眸合着,她也正正地朝向宫商的眼睛——如果她能看见,她会在自己的眼中寻找朔北的雪吗?
“你的面色好多了。”宫商说。
肆隐含着唇,微微躬身点头,脸上是风雪般的微笑,随即又是之前那副端庄的模样。
一旁的颜越只觉惊诧,仿佛这两人从未相识,一切都真如旁人眼中的“得体”。
他等待着公子再说一些什么,可是之后再没有话语了。
这是私下的会面,在朝中看来这两人绝不该见面的,可是宫阙接过了弟弟的手。
肆隐站在一旁听着,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些诸如“阙只愿毋使军民再动刀兵”、“商知我意”、“先前委屈”、“兄不必再计”之类的话句像凭空的柳絮,在庭中穿来穿去。
忽然间她觉得这些虚实不辨的东西都太过漂浮了啊,那十年的生死都能一笑泯之,那是谁在流亡里抵着肺腑啊?
临别的时候,宫商回过头说:“近日城内有传‘骨酒’的谣言,兄还当保重。”
宫阙摇手说不要紧,宫商便要走了,宫阙却忽然牵过肆隐的手臂,他遥看向宫商说:“商弟,我近日就快要迎娶肆隐,定下日子后必最先来告知你。”
宫商贺了一句,他自流放回来很少见过哥哥。已经临近黄昏了,他站在临出门的地方,极为合适地笑着,暮色的光晕从中庭之顶洒下来,在空气中仿佛每一束光线都清晰可见——
他们笼罩在暮光下,肆隐笑了,她忽然侧过身吻了宫阙的脸颊,宫阙的神情似乎先惊了些许,然后有些羞赧地瞟向宫商一眼,那一眼极快,和某些瞬息的时间一样转瞬即逝,可还是被宫商捉到了。他得体地转身离开,中庭里,宫阙揽住肆隐的腰,面对这如何想来都意外的、突如其来的吻,他迎了阿肆。
光影渐渐暗淡,像一只谁都不知道如何旋转、但偏偏就这样怎么也不停息地转下去的光轮——如何也不停息呀,肆隐的眼睛只能感知到这些,还有唇边湿润的吐息,几近致命的柔软,直到一滴同样不得其解的眼泪滚过,悬在鼻尖。
颜越跟着叶宫商穿过廊道,他几欲开口,却被那张低着的阴沉的脸直逼了回去,虽然宫商从来都是如此,他是被流放的庶出公子,是自己把命捡了回来的亡魂。
也无需问了,这些身体便是挡不住那似乎更宏大之物的来回的。
宫商忽然停了脚步,恍惚间颜越感到似曾相识,就像那个胧月夜他们行将离开时,宫商忽然停下。可是他立在原地,向外墙击去一拳,却小心地收着力道,几片灰屑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手背,墙上的野草颤了颤。
“从前有个受降的文官,侍奉伪朝。”宫商边轻声说边向后的路望着,“他只想保命,但多少总还是有情的。”
多少总还是有情的。
“伪朝的皇帝阴晴不定,常一时兴起就说要杀了旧皇帝——那个还被关在偏殿的傀儡。文官总是会有些不平的,可是他能做什么呢?有一次他在长阶前看向宫殿,皇帝又说要杀,那个皇帝身边是旧皇曾经身边的女人,被皇帝胡乱地搂着玩弄。他想,那女人大抵多少也是爱过旧皇的。”
“他就在宫前孤身地立着,异族的君王搂着女人,那个女人是怎么苦苦地笑的,他就说不出来了。”
颜越不禁躬身:“公子...”
“我怕她义无反顾。”宫商说完便走了。
颜越知道“起事”在即,可他也记得那个月夜打出弹丸后在这里向廊道前遥望、空空地立了很久很久的那个男人的身影。
是夜,阿肆又做了梦。她近来总是做梦。
梦里她还是持着四样兵器的血菩萨,还在许多夜晚里把命悬在刀尖。那个她为之不惜性命的男人还在她面前,一同在不知所在的地方,还是当年赤诚的青涩。
“我一直在等你把话讲出来,可你始终什么都不说。”梦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悲无喜,甚至有些放肆,“你看见我被他亲吻了,你都看见了。”
那个宫商是没有脸的,可她就是知道,那就是宫商。
一瞬间她感到无比的痛苦,她不知道到底是宫商在问,还是自己在问自己——“那我们到底谁才在做对的事呢?”
阿肆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是如何控制住不颤抖的,就那样稳稳地对着宫商说出来了:“啊...什么你对我对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醒来后她朝看向身边的宫阙,一张并无二致的脸,她只听婢女说过,长公子的颈下没有胎记,宫商是有的。她看不见,她趴到这个怎么对一切都这样慈悲的男人身上,像一只猫儿般侧着脸,听他细如虫蚁的呼吸。他们的被上宫阙盖着她织的那条长巾。
那不清不楚的十年完了,割掉就像死一遍一样,可肆隐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梦见宫商了。
8
这一日肆隐心跳得厉害,她在庭前晒阳光,只觉得这冬阳暖是暖,可今天如何刺得身上痒痒的?
近日宫阙来见她的少,应是即位的日子近了,不过昨日他说过要带她去选大婚的衣裳的呀。
肆隐在庭前等着,白日未能等来,日落后就把凳子搬回屋里等。她想唤小婢女帮着她点一颗朱砂,便把那面镜子摆放到床上照得到的地方,可刚搬完又心神不宁,不想点了。
索性她让婢女去宫里看看状况。
婢女走后,肆隐便从枕头下取出那只玉镯戴上,片刻后又摘下,最终还是戴上了,另一只手半握着镯子,卡在手腕上一圈一圈转动,皓白的腕上泛起一圈嫣红。那只血红的流苏就放在她身后,宫阙进来想必就能看到。
她听着金陵的冬风钻进府邸,在中庭奔走呼号,可是她再不会出神了。日子上今天又是十五,她想象着浑圆的月,总觉得沾着些腥鲜气,她不知为何,直到外面传来有些急促的脚步。
宫阙进了屋,肆隐没有片刻迟疑地起身,在他进门时拥住他,没有问什么。进门带来的一阵风和着他身上淡淡的气味,宫阙捧着她的脸,用手指一轮又一轮抚过。
“阿肆,我来晚了。”
肆隐笑着摇了一下头,带他坐到床上,明晃的镜子反射出一片月光,正扫过肆隐的合上的眼睛。
“宫阙,你可认得这个?”
宫阙端着那尾鲜红的流苏,仿佛还有月夜的血气,他迟迟默不做声。一切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总需要告诉你,不说我是无法嫁给你的呀,宫阙。”阿肆忽然很悲伤,“即便这样,你还愿娶我吗?”
她静静等候着,不睁眼也知屋内的黑暗,就在这样的无光里,宫阙是以什么目光看着这张被那么多人看过的脸呢?又一次耻辱爬上她的心肺,她从不自愧于人,却也不曾有人这样待她过呀。
“阿肆,能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
肆隐迟钝了一下,随即睁开了他从未见睁开过的眼睛,在镜子反射的月光下,那双眼睛虽显得没有生气,却像从未现世过的明珠般晶亮,宫阙看着那颗极黑的眸子中清晰的自己,忽然也感觉自己无可救赎般罪恶似的,阿肆立刻又合上了眼睛。
“好了,阿肆,以后就好了。阿肆…”
他向前拥住肆隐,像生怕她离去。肆隐的脸就贴伏在他胸口,短短地一阵颤动。
她轻声叹了一句:“你终于还是这样叫我了呀。”
那句话尾音上挑,像一枚银针终于落地。宫阙还在疑惑便感到胸口冰凉,接着是极辣的痛觉,温热的血涌出来,腥甜味立刻充满了这间冬夜的屋子。本该是一灯如豆的温暖屋子的。
他的嘴角已经渗血出来,眉眼却是平静的,他看着阿肆睁开眼睛,从怀中取出短刀,那明珠般的眼睛像一只悲伤的小鹿。
“我的第四件武器是我的眼睛,是能看见的。”
短刀划过他脖上一块蚊子血般的胎记,宫商的血溅满了阿肆的脸。她忽然如梦初醒般开始哭泣,眼泪流下和血粘在一起,她用一根手指抹去,血在镯子上像一颗琥珀里的孤胆,像当年陇西风沙里的干净少年。
9
婢女回来时说阙公子已经死了。日里伶官说有一场戏在宫闱,宫阙本不去的,伶官却说肆隐很是喜欢这戏,夜里必定要去,宫阙来不及回来问她,放心不下就前去了。
那伶官觊觎骨酒呀,可凭他本不能杀死宫阙的,只是他身形薄弱,在昏暗里扮作肆隐的背影,宫阙失神中了一剑,可还是斩杀了伶官。往外走时才知道那伶官也只是为宫商做了好局,负伤了的宫阙就不敌宫商了。
肆隐低着头,平静地听着,她脸上阑干的泪痕已经干彻,婢女退了出去。肆隐看着身边宫商死去的身体,便知道骨酒的谣传如何而来了。她等着颜越来,他告诉自己那个胧月夜,说“义无反顾”,可是她面不易色,颜越不知道她心里如何。
子时的更声从廊道传开,人间显得空落落的,肆隐说,我要宫阙的肋骨。颜越一愣,他说我去为你取。
颜越回来后,看见那个鬓发凌乱的女人平静地坐在床前,接过肋骨像接一把家传的剑。他大约能够猜到,便先离开了。
肆隐把骨头放在桌上,用金石重重砸下去,像砸一颗顽石,细长的手臂青筋跳起,脸上却是平静的,直到那骨头裂开、崩碎,碾作粉尘啊。玉杯中是煮热的烧酒,阿肆轻轻地把粉尘倒进去,然后望着晃动的酒出神,像一个忘了自己是谁的女人,回神时如同过去千年了,她脑海中鸣响着——
“蛊咒是他所爱之人会胸口会横生出一根肋骨,刺穿脏器而死。”
宫阙,那由你来吧。
她一饮而下,顺着迟来的热泪涌出,阿肆清晰地感到那带着骨头的炽热流窜在血液和肺腑里,如同宫阙贴着她的胸口,和她化作了一体。
——那胸口的剧痛令她不禁倒在床上,再无抬手的力气了,她这才想起,自己是不能饮酒的,一旦饮酒心疾便会发作。可是她痛苦地抽搐着,喉咙里沉重的哽咽堵塞着冲不出来,她多想用手在往那致死的胸口探一探,那疼痛是否是一根横生出来、穿过心脏的肋骨呢?
可是她最后只看得见那面镜子了,一杯残酒也看向了镜中——里面是血红的月亮,是沾血的流苏,是她举世无双的容颜,是陇西和金陵的雪,是这样寒血般冷艳的夜。
人间就这样缓缓停了下来。阿肆想起自己好像早已老去。
10
“衹要想起壹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