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川东坊里有位美娇娘名唤绵绵,小娘子桃李年华,有一手好厨艺,开了个小饭馆过日子,不知她在这坊里呆了多久,两三年前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都一一拒了,没想到现在竟成了个别人嘴里的老姑娘。
绵绵却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总归是自己的房舍,心情好了就做几道菜,心情不好了就闭门歇业,她乐得悠闲自在。
别问她的银子从哪里来,总归隔三差五就有人送过来:“绵绵姑娘,我家老爷今日特别馋您的手艺,让老奴来问问可还有什么好克化的菜。”
“崔管家来啦,快坐下喝杯茶歇歇,我这就去后厨看看。”
崔管家看着柜台后拨着算盘巧笑倩兮的女子,也不由得溢出一丝笑意,绵绵姑娘这儿的茶说不上最好,却总有些新意,今日加些不认识的鲜花,明日加些清甜可口的水果,总是让人心头愉悦。更别提这小姑娘这店里做的那劳什子私房菜,不知要预约多久才能吃上一顿,如他这般临时来的都是多年老主顾了,看在多加银子的份儿上,绵绵才肯赏脸多加一两道于他们带回去。
这小饭馆装修的也很让人舒服,四五张有隔断的小方桌,中间铺着靛蓝的布,每日都有滴着露水的话并白玉花瓶放在桌中间,墙上有名家的画作、书籍,顶上装饰着手工做的花样,还有点点翠青植物放在角落里,愣谁也生不出恼怒的情绪。
“崔管家请喝茶,姑娘且去后厨看了,便做道八珍豆腐并管家带回去。”笑眯眯奉茶的是小饭馆里的另外一个女孩阿欣,十二三岁时被绵绵从牙婆子那里买来,常常使她去迎客。
“姑娘的手艺自是没得说的,倒是我们家又麻烦了。”崔管家抿了一口茶,酸酸甜甜的,在这暑热的天气里煞是舒服。
茶喝完了,阿欣又与他续上一杯,崔管家看着空无一人的小饭馆,开口道:“到底也该劝劝你家姑娘,你们两个女孩子撑着这里总是多有为难之处。”
“崔管家若再说这般话,下次便莫来小女子这儿讨茶喝了。”阿欣还未答话,就看见后厨帘子被掀开,绵绵提着个食盒走出来,故作恼怒地道。
“哎哟绵绵姑娘呐,老奴这是说错话了,你这里的茶我总是喝不够呢。”崔管家连忙奉上十两银子,接过食盒笑道。
见绵绵略略一使眼色,阿欣立刻会意,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包走上前来道:“崔管家若喜欢我们这里的茶,便也带些回去,还望多多替我们在纪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呢。”纪大人就是鹤川知府,一个人人爱戴,贪吃和蔼的老头。
崔管家喜笑颜开地接了过去,提着食盒走了,阿欣看着慢慢收拾茶具的姑娘,也不由得叹口气,没再开口说什么。
炎炎夏日有一场小雨,带来的是再舒适不过的凉风,乘风来到小饭馆后院的还有一只受伤的信鸽。
阿欣对着正在磨刀的绵绵道:“姑娘,这鸽子腿上还有信儿呢,咱们是不能吃了。”
“看看可有署名,没有便是无主之物,算不得数的。”绵绵丝毫不打算放过到手的荤腥。
阿欣正准备拆下信签时,墙头上突然传来一个男孩儿虎虎的声音:“你们怎么能私自拆人信件!有没有礼貌啊!”
绵绵眯眼看去,不认识,但是看穿着打扮应该也是哪家贵公子,趴在墙头甚至滑稽:“你怎么能擅闯别人宅院啊,有没有礼貌啊。”绵绵将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你!那鸽子是我的!你快还给我!”男孩恼了。
“诺。”绵绵努努嘴,“侧门开着呢,你进来就好了。”
男孩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趴在墙头上该如何行动,咬咬嘴,还是跳了下去,不一会就从侧门中蹿出来直奔他奄奄一息的鸽子:“你都干了什么!”
绵绵无奈地放下快要磨好的刀,她倒是想干什么呢,这不是没来得及么。
“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人家写情书,家里人知道么。”
男孩面上一红,结巴着反驳道:“你…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情书!我自己瞎写写不行么。”
绵绵挑了挑眉,她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这小孩这么不经逗,还红了脸,不过看这他也才十二三岁的样子,竟就有了中意的姑娘,想想自己,绵绵笑了笑,垂下眼睑,让阿欣送他出去。
“那个…你别把今日的事说去啊。”男孩临走前嘱咐道。
“放心,我没有那种兴趣爱好,但若是你的鸽子再飞过来,我可不管了。”烤乳鸽可是很久没得吃了呢。
男孩迟疑了一会,点点头,快出门前,他回过身还是说了一句:“我叫纪衡,你若有事就到前头纪府寻我。”这里就两个女孩子,自己还是有能力照拂的。
绵绵笑着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竟是纪大人家的幼子,倒是缘分。
眉若青山,秋水剪瞳,一时间纪衡都不知道究竟是那日的细雨润透了自己的眼,还是温柔的女子晃花了自己的心,在这的很多年后,他总是喜欢没事就来小饭馆里呆着,或是蹭食,或是帮工,连阿欣都说他干活是一等一的好,唯那个女子待他,一直如常。
“阿衡,明日你就不用来了,姑娘要去一趟如意庵。”纪衡在这小饭馆晃了五年,绵绵有时候都好奇他竟这般不学无术,可他只是嬉皮笑脸的说自己都会了,家里人允许的。看在崔管家待他们小饭馆始终未变的赏银上,绵绵才默默允许了他,毕竟免费劳工谁不喜欢呢。
纪衡听到阿欣这话也微微点了点头,五年过去了,那个还有些胖乎乎的小男孩愈发挺拔俊秀,不知惹了多少东坊的娘子们芳心暗许,可偏偏他一直说自己没有成亲的打算,连着外人都把这个小饭馆偷偷起了个名儿叫尼姑庵,绵绵都二十有五了还不嫁,偏偏阿欣也说她理应在自己姑娘之后,三个单身汉,背地里不知惹了多少闲话。
纪衡摆下茶壶,问道:“阿欣姐姐,怎么绵绵姐姐每月都要去一次如意庵啊?”五年来皆是如此,月月不间断。
阿欣摇摇头,姑娘去如意庵的时候都会给她放假,她也没问过:“姑娘都是一个人去的,我也不知,只是姑娘总会带些黄纸,许是祭奠什么亲人吧。”
亲人?纪衡想了想,无论是过年或是什么节日,绵绵总是守在小饭馆里,坐在门槛上,有烟花就看看,没什么好玩的就回房休息,倒真不曾见谁来寻过她。
“我知道了,谢谢阿欣姐姐。”纪衡接过她手里的碗筷安置好就往后厨寻绵绵。绣花围裙围在腰间,头发用丝带轻挽着,手起刀落间将炖好的鸡骨剔的干干净净。纪衡倚在门旁专注地看着,女子清丽的容颜总是怎么都看不够。
“你可是又饿了?”绵绵抬眼看见他,忍不住笑道,纪衡从来这儿就总是找借口混吃的,没想到却越吃越瘦,将小时候的影子全甩掉了。
“姐姐又做什么好吃的了?”纪衡笑着眼巴巴地凑了上去,绵绵的厨艺果真是世间难得的,怪不得自己父亲天天念着,只是不知道娶回去给他做儿媳他老人家愿不愿意。
绵绵没答他,只是推过一碟花糕给他,继续忙着自己的。这花糕印着戏水的鱼,跃起的兔,张口的虎…怎么看怎么是给小孩子的,纪衡悄悄打量了一下面前矮自己一个头的女子,慢慢推了回去,开口问道:“绵绵明天要去如意庵?”
绵绵放下手中活计擦擦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没大没小的,叫姐姐。”
纪衡装作吃痛地捂住了额头,心里却没有半点想改之意,姐姐弟弟什么的,可不是他想要的关系。
“要不明天我陪你去吧。”纪衡抿抿唇开口道。
“我自己去就好,你且温温书吧,马上就是秋闱的日子了,若这次你…”
话还没说完纪衡立刻打断道:“那些我都省得,不过一日而已,不妨事的。”
绵绵没再理他,次次说他都是这套词,也不知到底可有一回作数。纪衡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到底还是要考出来才能让她相信自己是真的都会才行。
“那就这么说定咯,明日我来接你。”纪衡也不管绵绵怎么想他,笑嘻嘻地说道。
看看外头艳阳高照,绵绵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走路是不太能的了,租车又要费钱,不过是去祭拜父母亲,他愿意做这个司机便做吧。
得到绵绵的首肯,纪衡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天还没亮就拉着自家车夫候在了小饭馆侧门,直等了两三个时辰,绵绵才一脸诧异地走出来,问道:“可是昨夜与人打架了,怎么眼睛乌青成这般,还是去看看的好。”
纪衡不愿耽误她的时间,连说不用不用,将她挤上了车,女子的馨香渐渐传入他的鼻腔里,纪衡也是困极了,倚着车壁慢慢进入梦乡。
醒来之时马车早已在如意庵停稳,车上也只留下他和身上的一件外衣,纪衡拿起来一看,却不是绵绵的,而是一间青灰色男子外袍,大小竟与他身材一致,难道这是…纪衡匆匆跳下马车,迎面对上了祭拜完回来的绵绵。
看到他已经醒了,绵绵柔声道:“你怎么不再睡会,山里凉,你可别病了。”
纪衡捏紧了手中的外袍,试探地问道:“这是,给我的?”
绵绵点点头,伸手接过往他身上比了比:“嗯,你在我那里终日白打工也不是个道理,要入秋了,便想着做件外袍于你穿穿,且回去试试哪里不合适再差过来给我改改。”
纪衡耳朵又红了,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雀跃:“这是,你做与我的?合穿,一定合穿!”试什么试,他才不舍得穿呢。
绵绵扑哧地笑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咱们快走吧,回去你再歇歇。”
到了小饭馆绵绵下了,纪衡还是捧着那件外袍傻愣愣地笑,他得回去好好与父亲提一提秋闱的事了,可不能让绵绵看轻了自己。
阿欣很快发现了纪衡的变化,他得空就捧着书就一小壶茶温习着,惹得阿欣直道一个人做活儿累得慌,绵绵也只是笑她,让她闲时也看看书,一时间小饭馆里竟多出了很多预备科举的食客,若不是这里只供餐食,这样的环境是再适合温书不过的了。
总有人说秋季是颇没有存在感的季节,还凉爽不到几日便需换上冬衣,转眼就是秋闱的日子,绵绵做了好些易带易存的糕点给纪衡备着,考场里呆三日可不是闹着玩的。
“放心吧绵绵,东西都带齐了。”自那日收到了她的袍子,便是再重的爆栗他都不愿再把称呼改过来,绵绵训了他许久,到底还是没再反驳。
“你也不必慌张,想来纪大人也对你的期许也是平常而已。”绵绵放了一个学业符在他手里,这是她去如意庵求的,好歹是个祝福。
纪衡笑着看了看手中不知画些什么的符,贴身收了起来,他可不在乎自己父亲的期许,只是不想让她对自己失望。
秋闱一过,整个鹤川都热闹了起来,纪家那不学无术的小少爷竟夺了个一甲三等,这可是天大的新闻。绵绵也得到了消息,当天晚上兴致勃勃地多加了三道菜,都是纪衡爱吃的,另外多做了两道并纪衡带回去给纪大人吃,也算多让他老人家开心几分。
纪衡得了名次,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他也该进入第二阶段了。
可没成想,对绵绵赞不绝口的纪大人却是直接否定了他的想法:“且不论年龄她长你许多,便是这门第之说,先前她入不了纪家的门,如今便更不能了。”
无论纪衡如何据理力争,纪大人都毫不松口,甚至将他关在了祠堂里,让纪夫人严加教导。
秋雨一场接一场的下,绵绵也熄了营业的心思,早先赚的钱足矣,索性给阿欣放了假,自己在屋子里研究些新菜,又做些绣活打发时间。
雨好容易停了,绵绵就将被子搬出来晒晒,又洗了些衣服,正欲去晾时,双眸对上了墙头上的某人,不禁笑道:“都多大了怎么还学孩子时候的爬墙。”
纪衡一跃而下,也对着她笑,与五年前一般,她还是这副模样。纪衡从怀中抬出一只木雕信鸽,扔了过来,弹在被子上掉落在地,绵绵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捡起来拆开信签读。
纪衡看着她慢慢地默读着,心头一次跳的那么快,只要能表达自己的心意,费劲千辛万苦从祠堂里逃出来也没关系。可她为何不说话了,她是不是恼自己了,也是,不过是个功名而已,在她眼里,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子。
“果然是读了些书,可比你小时候写的好多了。”绵绵低眉笑道,五年前捡到信鸽时她就看过,让阿欣再看一次不过也是让阿欣吃鸽子时放心些,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封情书没送到,自己倒得了一封。
“绵绵,我…”纪衡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对上女子的如花笑靥他就什么也忘了。
“阿衡,你回去吧,以后莫再来寻我了。”绵绵走过去将信鸽递与他。
“绵绵!我只想娶你为妻!我只想对你好!小时候的事不做数的!”纪衡急的忙道。
“我知,可我们不合适的阿衡,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苦衷。”绵绵温声道。
“我不在意那些的,绵绵,我喜欢了你很久,久到我只愿娶你,再无其他心思,绵绵…”纪衡终是忍不住,一把将人搂进怀里,略带沙哑的喊着心上人的名字。
“阿衡,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年龄,门第,哪一点我们合适呢。”绵绵伸手拍着他的背,缓缓开口道。
纪衡却突然松开她直接擒住女子玫瑰一样的唇,细细辗转着,直到两人都呼吸不过来了,他抵在她的额上轻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明白我想要什么。”
“阿衡。”绵绵却突然唤他道:“我不能的,你可知,我姓邵,十年前那个,通敌叛国的邵。”
绵绵,应该说是邵绵绵,十年前是鹤川总兵的独女,他的父亲,有通敌叛国的罪名,男子枭首,女子入奴,邵夫人不肯受辱去了,身为好友的纪大人为保他家一丝血脉,顶着压力将她换了下来,在东坊安了家,这样的她,如何能恩将仇报,嫁于纪家平步青云的儿子。
纪衡像是被什么重锤敲击住了心脏,只觉得疼的厉害,可抱住她的手如何也不愿撒开,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泪水:“我不要那些的绵绵,我不要的…”
“阿衡,你长大了,纪家还在等你,回去吧。”
“不是的绵绵,我…”
“阿衡!”绵绵第一次吼他,“回去吧,不要让我难做。”
纪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私自逃出祠堂挨鞭子时他没有感觉,不进食不进水的时候没有感觉,强灌那些苦药的时候没感觉,媒人来说亲母亲答应时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媒人道:“我不要的!我不要的!”
世人都说,纪家小少爷,疯了,关入院子里再不见人。
可绵绵知道,他没疯,他好好的收拾行囊陪自己走了,纪家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愿,好在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可容他这般放肆。
离开鹤川时两人都在城门口遥遥地磕了三个响头,路上绵绵问他可会后悔,纪衡摇摇头。他问绵绵可后悔放弃了她的小饭馆,绵绵笑着倚在了他的怀里也摇摇头。如今天下广阔,山高水长,总能再寻一处小饭馆,他们,余生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