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鹅黄色的绣鞋在杂草丛中留下几道浅浅的脚印,随着鞋子的踏出踏进,鞋上绣着的一对花翅蝴蝶看来倒好似活灵活现。
转过几条不引人注意的近道小巷,堪堪与卖麻豆腐的齐老太错过身,没让几乎没过脚腕的素色衣裳招上半点污渍,那对蝴蝶又托着主人家走进了京城里最为肃穆的一条直通南北的大道上,熟门熟路地避过几处岗哨,最终停在了卫将军府西侧的偏门前。
门前照旧有守卫,但在看清女子腰上悬挂的腰牌后便不加盘问,径直请了人进去,刚过将军府后院的回廊,又有人得了信迎面来接,张嬷嬷步履匆匆,腰摆地像是失灵乱转的罗盘,“金玉,怎么了?可是娘娘那里……”
“嬷嬷。”
女子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等她,解开了头上的帷帽,笑道:“是我。”
张嬷嬷走到近前犹要眯眯眼,认清了人又惊又怕:“嘉和公主?您怎的这般打扮!还带着金玉的牌子?怪叫夫人急忙忙轰老奴来接人,还以为是皇后娘娘那边有了什么示意。”
嘉和都快不忍笑她,收敛了收敛,就着张嬷嬷吓得哆嗦的手走下了台阶,再将帷帽塞到张嬷嬷的怀里,整了整衣裳直接迈步走向了养心堂。
堂内李夫人和连同她那未满十三的小女儿都在,眼见是嘉和走进来,俱都犯了和张嬷嬷方才一样的表情,也就李夫人稍好些,除却惊讶,便是无奈,咳了咳带着咽疾的嗓子:“嘉和,你又贪玩了。”
“贪玩什么。”不等嘉和回话,卫二小姐先道:“堂堂女子,有事没事便偷着往表哥家里跑,真是不知羞。”
“卫娡。”
李夫人话里带了严厉,因为说得重,又带着咳嗽了两声。
嘉和连忙安抚:“姨母勿急,表妹年纪小还不懂事,我不当真的。”
“那是你心善不与她计较,若换了旁人怎该也要让她知道冒犯公主是个什么罪名。”李夫人喝了口茶润嗓,低下声来没顾在一旁愤愤不平的小女儿,又冲嘉和道:“不过你也确实不该再这样偷跑出宫,若真碰上了歹人该如何?更叫你母后担心。”
嘉和缩缩脖子:“姨母教训的是,我记着了。”
“那你这次来究竟所为何事?”
嘉和抿抿唇:“是为给姨母,表妹,还有……表哥送请帖。”从袖中掏出三封,两封递给张嬷嬷,一封仍拿在手上捏的紧,“虽说父皇借着我此次及笄的由头,办宴款待下臣,招待姜国的外使,广而告之,但……姨母到底不似别人,嘉和还是想亲自来给姨母送请帖,不为别的,全为了嘉和的及笄礼。”
李夫人以帕掩唇压着嗓子的不适,像是看出了什么又没有点破,只道:“你表哥眼下还在兵场未曾回来,你若想等便去书房吧,我这儿满是药气怕过了病给你,且我也无力陪你了。”
嘉和赶紧道:“那嘉和便不打扰姨母了,这便退去。”
刚起身要离开,那旁卫二小姐轻嘟囔了声“冠冕堂皇”,便忍不住冲李夫人道:“娘,哥哥练兵辛苦,你怎忍心叫他一回府就面对外人,更何况书房还是哥哥的地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人进去,真让人知道了岂不影响哥哥的名声!”
嘉和叫她说得一阵无地自容,手里余下的一封请帖都快捏出了褶,“是,是我考虑不周了,这封请帖,便,便请姨母代为转交给表哥吧,我还是先……”
“当面送人才有诚意。”
李夫人道:“绩儿不多时便会回来,你不用等他多久。张嬷嬷,送公主前去吧,再叫下人嘴紧些莫传出去什么谣言碎语,二小姐有母亲哥哥庇护便能仗势胡言,他们若犯了这种千金病可就只剩下杖毙这一条路可走了。”
卫娡咽了咽口水,张嬷嬷福了福身子向嘉和一请手。
到了书房,张嬷嬷给嘉和倒了一杯茶,陪着她一起等着,也不忘开解道:“方才二小姐的话,公主大可不必往心里去,皇后娘娘和夫人是亲姐妹,您和将军府的情分自然也不会少,来往深厚是应该的。”
“幼时年少,便是长居府里一月也少有不妥,可现下我与表哥皆已长大,再像从前一样亲近确是于名声有损。表妹虽然没有我年长,但心思却比我成熟,考虑事情比我清楚多了,我实在愧疚。”嘉和万分窘迫。
“可皇后娘娘还有夫人可都盼着您能和将军再亲近几分啊。”
张嬷嬷话说得暧昧,引得嘉和面红耳赤,“嬷嬷休要玩笑,当心本公主治你的罪!”
“老奴可不敢同公主玩笑。”张嬷嬷原是李府老夫人跟前的婢女,眼看着李夫人和皇后两姐妹长大,自然地位也比寻常的嬷嬷丫头高上那么一截,同嘉和说话也不大拘谨,有什么说什么:“若娘娘和夫人都没那个意思,还会放任公主在这嫁娶的年龄如此频繁来往于府里吗?”
“可是……”嘉和搅搅手指,“姨母以前说过的,不会干涉表哥娶亲。”
张嬷嬷一笑,指了指帘后,“公主不妨去看看桌上的木盒?”
话锋转向让嘉和一愣,但还是道:“那是表哥的东西,我怎好乱动?”
张嬷嬷摇摇头,径直将嘉和扶了起来,撩开画着梅枝的竹帘,“这里面的东西是将军一早叫琳琅阁的工匠打的,老奴今日才替将军从琳琅阁里取来,公主看一眼大是不打紧的。”
“但……”嘉和迟疑着望了张嬷嬷一眼,接到张嬷嬷鼓励的眼神后踌躇地向前迈了两步,最终站在桌前伸出手小心地将那个刻着云纹的长形木盒拿了起来,再将盖子打开,嘉和不由轻吸了一口气:“好漂亮。”
里面是一支金丝牡丹样式嵌有珊瑚和珍珠的簪子,夺人眼目闪着亮光。
“老奴记着,公主最喜欢的花便就是牡丹了吧?”张嬷嬷轻声道。
嘉和一时无话,拿着木盒的手都有些不知所措,就听张嬷嬷又道:“将军对您的好,可从来都不是夫人干涉。”
还不待嘉和反应,便听屋外传来走动和小厮问安的声响,吓得嘉和急忙将盒子扣上重原封不动地放回桌上,快步离远了那处。
张嬷嬷不慌不忙,笑着随嘉和走了回去,将打起的竹帘复又放下。
刚站稳,门便开了,卫绩走进来正好同嘉和撞了个面对面,“嘉和?”
嘉和尴尬:“表哥。”
“怎么在这儿站着?”
“我……我听表哥来了,便起来迎你。”
卫绩一笑,“方才我从养心堂过来,听你一人在书房等我,真是怠慢了。母亲身子不好,妹妹又年幼,都无法招待你。”
嘉和忙摆手:“表哥哪里的话,原先我一人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还少吗,哪还用人招待?”
“也对,那假山就是被你爬倒的。”
“表哥!”提起儿时糗事,嘉和羞瞪卫绩一眼,说着便要走,“真是待不下去了。”
“唉。”卫绩赶紧请罪,“是表哥不好,表哥不说了。听母亲说表妹不是还有东西要给我的?”
嘉和猛地一拍头,咬了咬唇将已经走到门边上的身子又转了回来,“……是。”
“是什么?”卫绩期待道。
张嬷嬷将刚才嘉和等人时放在几上的请帖拿了过来,却没直接递给卫绩,而是递给了嘉和。“公主?”
嘉和接过,往前挪了两步,低着头看着地面,抬手往前递:“是我此次生辰宴的请帖。”
等了一会儿,没人接。
嘉和奇怪地抬起头,却正看见卫绩握拳抵着嘴偷笑,嘉和又要恼,卫绩手快地将请帖拿在了手上,背在身后,往前轻鞠了鞠躬:“多谢表妹邀请。”
嘉和跺了跺脚,“表哥就喜欢捉弄我!早知我就不该来这一趟!我走了!”
“别呀。”卫绩闪身挡在嘉和面前,“我送你。”
“不,用,了。”嘉和闹别扭道。
“嘉和就算生表哥的气,表哥也得送你,大不了你坐轿子,表哥在旁边走路陪你。”嘉和往前走一步,卫绩往后退一步,“不然你自己一个人表哥不放心,以后也是,勿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如果你找表哥有事,便叫人传话给我,我进宫去见小姨,顺便也看你。”
嘉和低着头,看着自己向前迈的脚尖,和卫绩向后退的脚尖,想起刚才见到的那支金丝牡丹簪子,轻发了一个“嗯”。
回到宫里,原以为迎接的又要是一场责备,胆战心惊了一路,却也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的琼岚殿。
嘉和将偷来的腰牌递给露滋,一边换衣裳一边奇怪道:“我这次出宫竟然没被母后她们发现?”
露滋仔细收好,等着寻到机会再把腰牌人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金玉嬷嬷今天一天都没回屋,根本不会注意到腰牌不见了。只是公主方才回宫声响大了点,可能会惊动到皇后娘娘,但即便是皇后娘娘知道了,也一时半会儿管不着您来。”
“这是为何?”嘉和一阵的做贼心虚。
“听卢总管他们说,今日姜国的使臣面见皇上的时候,提了要渝国的公主去姜国和亲的事。您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这人选自然不会是您,如此便就只剩下了怀庆公主一人。”露滋如实禀报道,“皇后娘娘兴许觉得对怀庆公主和齐嫔娘娘不住,眼下召见齐嫔娘娘正在安抚。”
“要我大渝的公主去和亲?”嘉和惊道,“当年姨夫还在世的时候,他姜国不就是我大渝的一个手下败将?如今竟然也敢要我大渝的公主去和亲了?”
露滋伤怀道:“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姜国接连攻占了吴国和楚国七城,势头正猛,眼下要我们大渝的公主去和亲,皇上确实也是很为难吧,实在不好像早些年似的那般硬气的推拒。”
原先因为见到卫绩有的那一肚子喜悦,此刻却是全都消磨没了。
嘉和慢慢坐在椅上,想到姐姐不由叹了口气,满心难过,姐姐那样的人远嫁去他乡实在是……她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排除掣肘,除了能掉几滴眼泪,骂几句姜国不配,竟然就没有其他可做的了。
2
早在生辰宴之前两天,京城里就已经开始热闹起来。道上张悬彩旗,每三步就要挂一红灯笼,还有人趁着热闹在明令禁止起火的路旁放鞭炮,却也被巡逻的侍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了,百姓们没有一个不高兴的,连带着打孩子的都少了。
嘉和当然也很高兴,此次及笄,母后亲自为她梳头,父皇亲自为她插笄,实在是莫大的荣幸。更高兴的是,今日一过,父皇必然就会开始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
宴席设在崇阳殿,酉时三刻金乌西沉,华灯初上,嘉和坐于上首右侧,目视着来人自殿门外走来一一朝上参拜,仅次于渝皇和皇后两人。
卫绩来时一身青衣,虽然上绣的不过是最普通的梅花纹样,却最吸引嘉和的注意。
她直望着他上来,退去,落座在席间右侧二排第四位,眼神随着他动。
刚才送的贺礼是一面白玉雕喜鹊屏风,却非是那支见过的金色牡丹簪子,嘉和虽有疑惑,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就恍然想起儿时二人经常玩起的躲藏游戏,想着他或许是要在私下只有二人的情景下表明心意,心里暗道表哥脸皮实在太薄,自己宽容大度便就再迁就他这一回。
只伺机要寻个理由溜出去会儿,给他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但偏偏——
姜国的使臣太过烦人。
“嘉和公主花容月貌,风华绝代,秀外慧中,福泽齐天,实在叫渝国百姓景仰,也叫我姜国百姓景仰啊!”姜国使臣一大把年纪,头发白得都快和棉花一个色儿了,吹捧起小姑娘来依旧脸不红心不跳。
“吴使臣。”嘉和摆摆手,“不必如此。”
嘉和不知道如果姐姐怀庆公主没有故意称病躲避来参加宴席,此时见识到姜国使臣这一番夸人的功夫会做何感想。
吴保备眼也不眨:“在下于世活了五十五年,确实是第一次见到如公主这般才貌双全,温婉贤淑的人,公主大可不必如此谦逊啊。”
“你才五十……啊不是,咳咳,吴使臣谬赞了,我属实不敢当啊。”
吴保备又道:“公主殿下有何不敢当?在下所言可都是句句属实。”
“倒也不是吧,便拿你那第一句话所言的花容月貌来说,且看现下殿外的月亮如此圆润好似圆盘,以我比它,我岂不是要成了这世上的第一大胖子?”
嘉和光顾着下姜国使臣的面子,却一时嘴快说过了头,渝皇的一声“嘉和”才叫她反应过来,此时再往下看,吴保备老爷子已然嘴呆张着,眉毛皱成了疑惑的八字,像是不明白这位传说中温柔可人的渝国公主怎么会这么,这么……
“太姜国了。”
吴保备心中叹道。
“吴使臣勿要介怀!”嘉和忙道,“父皇,女儿实在是在这殿中待久了,才闷昏了头,说出些乱话,还请父皇允我出去清醒清醒。”
“还不快去。”
嘉和轻呼口气起身离开,快过殿门回头欲看看卫绩有没有跟上,不想正看见吴保备望着她的身影一脸若有所思,嘉和脚步一晃,险些跌出门外。
“公主,小心啊。”露滋连忙搀扶。
“没,没事。”
嘉和抚了抚胸口,没明白这个姜国的老头是哪根弦没搭对,好生平稳了平稳,才又欲往前走。
“妹妹,怎么在这儿?”
话自前传来,嘉和抬眼,正看见缓步过来的怀庆公主,马上便就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全抛到了脑后,笑起来道:“姐姐来了!我没什么,只是出来……”
顿了两下。
她看到了怀庆头上的簪子。
金丝的牡丹,镶嵌珊瑚和珍珠,和那日嘉和在将军府看到的,一模一样。
“妹妹?”怀庆行至跟前。
“啊。”嘉和回过神来又笑道,“只是殿里有些闷,想出来走走的。”
“那可要我陪你?”怀庆关心道。
“不,不用了,现在又不怎么闷了,正好同姐姐一起回去。”嘉和摆手。
“好。”怀庆笑着点头。
露滋:“公主?”
嘉和看向她一眼,一时竟有点想扑到她的怀里哭一场,但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走吧。”
3
渝国公主的生辰宴的宴席自然是好的,天上地下,连带水里的凡是能入口的吃不出毛病的,全都被做成了菜肴摆在了席面上,其颜色的杂乱程度不逊于最有钱的画师的全部身家。
纪然吃完一只鸡腿,拭了拭手,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向前丢去,撞在吴保备的那身黑色衣裳上后掉了下来。吴保备回头,纪然冲他眨了眨眼,吴保备又歪了歪头,纪然再次快速地眨了眨眼,吴保备将头扭了回去,露出一抹偏猥琐的笑。
吴保备起身避过殿中起舞的教坊司众人,走到御下,行礼道:“渝皇陛下,眼下嘉和公主生辰大喜,可否该考虑一并凑一个双喜临门?”
渝皇知道吴保备是预备提起两国和亲之事,却仍旧装作疑惑地道:“不知吴使臣是何意思?”
“两国交好,造福百姓,两国和亲,更能造福世世代代,如此福及两国,必是大喜之事啊。今呈上我姜国皇帝亲笔求亲书,还望渝皇能成两国之好。”
怀庆的手攥了起来,盯着渝皇。
渝皇两指扣了扣杯沿,像是在思考,“此事,事关公主需慎重考虑,一时不能给吴使臣答复,那姜皇的求亲书还是在吴使臣的手里多放些时日吧。”
吴保备笑笑道:“事拖则变,还请渝皇早做打算为好,更何况今日便是嘉和公主及笄之礼,若是能连同姻缘一事一同定下岂不更有意义?在下还记得嘉和公主出生之日天降甘露,解了渝国日久的旱灾,得百姓感激,想必嘉和公主便就是为渝国安危而生,而今如能再使两国交好,嘉和公主必是最愿意不过了吧?”
皇后的呼吸一滞,“什么?”
渝皇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吴使臣此话,是什么意思?姜国要求娶的是嘉和?”
“这是自然。”吴保备道,“谁人不知,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便就是嘉和公主,连其余皇子们的宠爱加起来都不及嘉和公主一人。”
“这不可能。”渝皇严厉道。
原本呆望着桌案的嘉和闻声也抬起头来,眼睛依然空着,看着身边父皇的身影也不觉得近,她又看向下方右侧,卫绩正和一旁的几个官员推杯换盏,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事,也或许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
“渝皇方才还说要慎重考虑,怎么如今竟然就说绝不可能了?难不成方才所言都是在戏弄在下,戏弄姜国?”吴保备堵话道。
“吴使臣此话言重了。”渝皇虽怒却平静道,“只是嘉和乃朕的小女儿,自幼千娇万宠长大,朕从未想过令她远嫁。”
吴保备也没让:“渝皇倒不必如此坚决,在下只再说一言,渝皇可想过若姜国与齐国联合交好之后,渝国的境地会是如何?”
“你!”
“在下这话并非威胁,只是在下私人的一句劝告,毕竟早年在下也曾居于渝国,实在是不忍渝国左右被动,腹背受难。”
“这个老头。”
纪然往嘴里丢进去一块腊肉,边嚼边赞叹,虽说他听不到吴保备具体说了什么,但看渝皇的那脸色,便知事情成了大半。
也得亏吴老头聪明,想出了那么完美的法子,转道将目标从怀庆公主转而设立在了嘉和公主的身上,即达成了他父皇非要和渝国和亲的意图,又不至于真把他的终身幸福搭进去。毕竟渝皇那般疼爱这位小公主,才舍不得叫她和亲,如此直接拒绝,他父皇也必然无可奈何,真是完美。
不过也可惜,没能直接找到渝国的军机破绽,从根本上毁了他父皇死活要和亲的意图。乔装来此之前他还曾夸下过海口,这次回去之后他父皇还不知要怎样奚落他……
“我愿意。”
纪然看见嘉和的嘴中吐出了三个字,他更开心了些,虽听不清,但他知道她肯定是在说不可能、不愿意、别做梦之类的话,他也觉得自己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嘉和,你说什么?”皇后震惊道。
“女儿说,我愿意嫁去姜国,成全两国之好。”嘉和说道。
怀庆看着她,参不透她所说是真是假。
“嘉和,不要胡言乱语!”渝皇斥道。
“女儿没有胡言乱语,女儿是真心的。食百姓之俸,享渝国护佑多年,需要女儿时女儿也不能躲起来。况且姜国如此有诚意,女儿过去想必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公主此言对极。”吴保备笑道,“我姜国二皇子殿下自幼聪颖,文武俱佳,更有人如美玉的名声,渝皇难道还能在天底下找出第二个能比得上二皇子的人与公主相配不成?”
吴保备笑着,笑着,最后一直笑回了座位上。
纪然见他笑得如同一朵杜鹃花,也惊喜地笑着问道:“事成了?”
吴保备骄傲地点点头:“成了。”
“太好了!”纪然使劲鼓了下掌,便见周围人包括御上的渝皇都看了过来,那渝皇的眼中似还带着能烧死人的火,急忙缩起肩膀,低下声来道,“吴先生功不可没呀。”
“不才,不才。”吴保备摆摆手,“只是将来殿下与嘉和公主成亲之日,不要忘了请吴某人也去宫中吃一次喜宴即可。”
“哈哈哈,这是当然,这是当……什么?”
纪然看着吴保备,吴保备也看着他,那眼神里还带着一丝真挚。
纪然的身形彻底塌了下去,手里还拿着酒杯,他想把酒杯吃下去,直接噎死在地,一了百了,不用做那可怜的和亲工具。
这个渝皇是得了失心疯吧!
4
宴席还未结束,空中仍燃着烟花,形状像朵牡丹,嘉和最喜欢,可她忘了,怀庆也最喜欢。
没去想父皇母后此时该是如何暴怒,发现她躲风头不见了之后又该如何气恼,嘉和笑了笑,把头上繁琐的簪钗卸下来放到一边,直接在假山上躺倒下来,不去看那烟花,去看那月亮。
任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嘉和感到自己平静下来。
“奇怪。”
纪然在榕树下摸了摸头,“明明看见她往这边走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你在找谁?”
头顶上传来声音,吓了纪然一跳,“谁在树上!”
“我不在树上。”
纪然警惕着:“那你在哪儿?”
嘉和玩味道:“我在山上。”
“山上?”
纪然迷糊地转了个圈,嘉和在假山上冲他挥了挥手,他遂捂了捂胸,险些跌靠在榕树干上:“你怎么在假山上!”
“你这人可真笨,宫里又没有真山,我当然就在假山上了。”
听起来好像很有逻辑。
没待纪然细想,嘉和问:“你方才要找的人是我?”
纪然这才又想起来正事,站直了身子作了个揖后道:“是,我来找你确实有事,其实我是……”
嘉和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是谁,那时吴使臣上前拜见,我瞧见了你跟在他后面。”
“不是,我其实是……”
“所以你一个姜国的小随从,老是对本公主自称‘我’是不是有些不敬?”
“我……”
“算了。”嘉和再次打断他的话。
纪然彻底放弃了想要和她讲清自己身份的念头。
“今日我心情不好,不同你计较。”嘉和说道。
“心情不好,不是更会计较?”纪然皱皱眉说道,眼前的景象简直称得上是处处匪夷所思,他也能肯定这种不解不是来源于他自己脑子不聪明的缘故,而是他现在仰着头和躺在假山上的渝国公主谈话这件事情本身就足够滑稽和破天荒。
“心情不好才不想更加费心,所以才更没心思去追究别的事情。”
“公主是为了和亲的事?”纪然也没想到渝皇这传的挺像那么回事的爱女之名竟然是假的,原本还想借着渝皇的嘴去堵自家父皇的嘴,结果渝皇这人直接答应了!
“是,也不是。”
“那公主是什么意思?其实公主只要强烈的拒绝,渝皇定然不会真把您嫁去姜国的。”纪然暗示道。
“你这人真有意思,身为姜国人却好像并不愿意我和亲过去似的,难不成你对吴使臣并不忠心?”嘉和猜测道。
“我……”
嘉和又自顾自道:“不过你有一点错了,我并没有要拒绝,我是说我愿意的。”
“什么?你愿意!”纪然震惊又有些恐惧,“难不成你早已心悦于我……啊不是,咳咳,早已心悦于姜国二皇子?”
“你想什么呢。人长得不错,却是个傻子。”嘉和瞥了他一眼说道。
纪然脸一阵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东西。
嘉和轻轻道:“我早就有过意中人的。”
“那你?”
“只不过今日我突然发现,原本我以为是要送给我做生辰礼的簪子,被那人送给了我的姐姐,就戴在她的头上。”嘉和说,“那人喜欢的不是我。”
纪然将此事记下,说道:“就因为这个?公主如今只是一时置气,可不能冒然做决定,将来定会后悔的。公主相信我,只要你现在去和渝皇说不愿意,之前的一切都是可以作废的。”
“你怎么这么唠叨?”嘉和拾起一支珠钗向他砸去,“快些离去,别扰我的清净,本公主的决定管你什么事?当心我喊人过来,将你这个企图行刺公主的姜国刺客拿下。”
“你!”纪然拿着那支珠钗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嘉和盯着他,作势要拿第二支钗子,便见树下那人跺了跺脚快步离开了,凌乱间,还踩踏了一株嘉和素来最爱的红瓣牡丹。
“可惜了。”
嘉和说罢,又躺倒在假山上,烟花停了,月亮旁边也升起了一颗星星。
5
“你是说……那支簪子本来就是卫绩要送给嘉和公主的,只不过被他妹妹看见强要了过去,又转送给了怀庆公主,故意要让嘉和公主以为卫绩喜欢的人是怀庆公主?”纪然坐在榻上,看着站在前面回话的手下。
“是。”
“嘶……”纪然摩挲了摩挲下巴,“这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可真可怕。”
“那二皇子现在打算如何?”一旁的吴保备问道。
“如何?当然是要去告诉嘉和公主,好让她赶紧和渝皇反悔去。”纪然边说,边站起身来要往屋外走,末了,又停下脚步,“等等,我怎么去啊?”
吴保备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手下又说道:“小的也打听到,嘉和公主极爱乔装打扮出宫散心,二皇子想见她不必非要进宫去。”
“乔装出宫?这是什么怪癖?”
话音落下,纪然感受到吴保备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低下了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说话了。
来到这间茶馆时,纪然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看到坐在窗边桌前喝茶的嘉和公主没有丝毫讶异,走过去径直坐在了她的前面,奇怪的是在她的脸上纪然也没有看到丝毫的讶异。
“真巧。”嘉和说道。
“不巧,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嘉和挑挑眉:“什么事?”
“还请借一步说话。”纪然压低着声音说道。
“借一步?往哪里借一步?”嘉和环看了看周围。
“嗯?”纪然也往旁边看了过去,便见原本顾客满盈的二楼,早已是空空荡荡,只在楼梯口处站着自己的手下,纪然看到他做了个口型,是“包下了”。
“看来你也不仅只是个随从啊,还有手下替你办事呢。”嘉和说道,“你应该大大小小也是个八品官儿?”
“我……”
“说说吧,找我什么事。”嘉和喝了口茶道。
她这般随和,纪然竟也一时疑惑:“你就不怕,我是来害你的?”
“我相信我渝国的治安,不相信你姜国的能力。”嘉和道,“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你此行并非是来威胁我的,而是来找我寻求合作。”
“你应该相信我是个好人,不然以我的能力,不用惊动京城的士兵我就能伤了公主的性命。”
“行吧。”嘉和一笑,“那我姑且相信你是个好人。”
她说这话,纪然也没觉得太舒坦,嘉和抬手给纪然倒了杯茶,推了过去:“说正事吧。”
纪然下意识伸手拿起茶杯,回过味来又放下了:“我查出来公主说过的那支簪子的事了,实际上那是卫娡从卫绩那里要来送给怀庆公主的,并非卫绩本意,公主是误会他了。”
“哦。”
“哦?”纪然没想到嘉和是这个反应,“公主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惊讶吗?”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嘉和说道,“将军府的张嬷嬷与我感情颇深,她知道卫娡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又从卫绩那里把簪子要去后就已经告诉了我。”
“那你怎么还?”
“不论卫绩是把簪子给了怀庆,还是给了他妹妹,事情的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嘉和看着他摇摇头,“就这么点小事,你还至于特地调查,再特地跑过来跟我说?”
“嘿。”纪然有种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这点小事?你不就是因为这点小事困扰半天,才冲动答应了和亲的事?”
“确实是小事,恐怕你是高估了我对卫绩的感情,也低估我对渝国的感情。”嘉和道,“即便我真跟他两情相悦,要我为了渝国和亲我也是不会不愿意的。”
“那怀庆公主呢?她摆明了就是想利用你的善心,让你主动和亲去给她腾地方,如此一来你不就正合了她的意?你真的甘心?”
“她算计我这一遭,我当然不会再顾什么姐妹情谊成全她,你忘了吗,我的母亲是皇后,你以为她和卫娡哪一个能顺心如意?”
纪然不认同:“即便如此,那,那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就真愿意为了所谓的国家牺牲自己?”
“喂,我可是公主唉。”
嘉和说,“公主,皇子,或是皇帝和皇后,这些称呼本身就包含着责任和担当,因这称呼享乐时没想着甩去,要付出些什么了就觉得是牺牲了?”
“可是……”
嘉和扭头看向窗外:“我喜欢渝国现在这样安定喜乐的样子。”
纪然叹了口气:“算是我白来这一趟。”
“哪里白来了。”嘉和转过头来,“我们照样能合作。”
“合作什么?”
“你当我在姜国的线人怎么样?帮我调查一下姜国二皇子的喜好,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平时常做什么,常见什么人,还有喜欢的女人的是什么样子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要让二皇子喜欢上我了,不然我嫁过去了,他又不喜欢我,那不是很惨?我可是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唉。”
“切。”纪然尴尬地摸摸头,说不出身上具体哪里不正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拿了我给你的赏啊。”
“赏?我什么时候拿你东西了?”
“那支珠钗啊,你忘了?我丢给你了。”
“珠……”纪然想起那天晚上,“那明明是砸向我的!”
嘉和嘟嘟嘴:“可你总归收下了不是?不至于拿了人家的东西,却又不替人家办事吧。”
纪然又一次被她噎得无话可说,故意道:“二皇子的眼光可是很高的,一般的女子都难入他眼,需得貌美,聪慧,善良,可人才行。”
“是吗,那不是就是我吗?”
“哈?”纪然都不知这女人给那些言官塞了多少钱,才让她谦虚的名声传了出来,“公主是不是有些过于自大了?”
“我怎么自大了?”嘉和往前探了探身,面对着纪然说道:“我不貌美吗?我不聪慧吗?我不善良吗?我不……可人吗?”
纪然的身子僵直片刻,最后他逃开了,落荒而逃。
太可人了。
“这傻子。”嘉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身子收回来,拿起茶壶欲倒,茶壶却早已空了,嘉和转而从对面将原本递给纪然的茶杯拿了过来,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下,弯了弯嘴角。
“公主。”露滋从楼下走了上来,“人走了。”
“嗯。”
“那人真是姜国的二皇子吗?”
“是,他来渝国刺探军机和城防,本就容易被人注意,只是原先无法确定,直到那次他冒然去御花园找我,我才最终确定下来。可惜了,他原本伪装的不错,只不过他把我想的太蠢了些,才不在我面前也尽心装的好一些。”
“那卫将军那里您就真就放下了?”露滋担忧。
嘉和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吗?”
……
她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排除掣肘,除了能掉几滴眼泪,骂几句姜国不配,竟然就没有其他可做的了。
……
她现在,有能为渝国做的了。
“奴婢只是怕您委屈。”
“委屈什么,那二皇子……不是也挺讨人喜欢的吗?”嘉和看向窗外斜对面的皇家驿馆,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