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程先生(五)
文/刘小寐
世贸大厦这个项目,由程彧亲自主持。他在大学里主修建筑设计,之所以对这个工程势在必得,一方面是为了公司利益,同时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一个心愿,亲手在这个城市留下一样标志性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为此他推了无数会晤和应酬,常常和项目组成员就细节问题讨论到深夜,这天晚上回来稍早一些,一进公寓大门,就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低头一看,门口多了双黑色细带高跟鞋。他皱了下眉,换鞋进去,穿过客厅,拉开卧室门一瞧,眉头蹙得更紧。
床上玉体横陈,如瀑的青丝掩映着一张年轻的脸,身上穿着黑色真丝睡裙,雪白娇躯若隐若现,散发着无法阻挡的青春气息。见到他,女孩愣了一下随即下床,赤足走过来,柔声细语、毕恭毕敬道:“您回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谁带你来的?”
女孩像是被惊着了,战战兢兢地答:“是童哥。”
一猜就是他,程彧拿起手机打过去:“怎么回事?”
那边笑嘻嘻地说:“老大,小的们的一点心意,您就笑纳了吧。罗小姐您不肯碰怕惹麻烦,这个没事儿,而且绝对干净。”
他冷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改行拉皮条了?”
“还不是为了您身体考虑吗?总这样不科学……”
程彧咬咬牙挂断电话,一回头对上女孩的眼睛,漆黑的瞳仁,眼尾上扬,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略一沉吟,抬步走向沙发,脱了外衣随手放在一旁,然后坐下。
女孩像是得到了默许,跟着过去,温顺地跪在他脚下的地毯上,仰起头,眼里像是盈着两汪水,楚楚动人,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
程彧松了松领带,波澜不兴地问:“都会什么?”
女孩双颊染了些红晕,轻声反问:“您想要什么?”
程彧没作声,只是看着她,意味不明。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紧绷得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让气势微弱的人抵挡不住。女孩暗暗吸了口气,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攀到他的皮带扣上,却没解开,而是贴着布料下滑。
她有一双好看的手,很适合弹钢琴,当然,也适合做诸如眼前的事。她的手滑至某处,轻轻罩住,然后力度轻柔地按摩,同时抬起头,刚才还懵懂紧张的眼睛里此时多了些媚气,波光流转,像猫一样。
程彧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看到了两张脸迅速地重合,神经末梢倏地一颤。然而那久违的感觉却稍纵即逝,再细看,还是猫一样的媚。他听见自己有些恍惚的声音问:“你叫什么?”
女孩樱唇轻启:“月月。”
小天是个行动派,隔日就出去找机会,凭着一张名牌大学通知书和游刃有余的试讲,当天就在一家补习班找到兼职家教的工作。
而他做了一个星期,领了第一份工资就去市区专卖店买了一条宝蓝色连衣裙回来。白露收到这份礼物后,震惊感动之余,又埋怨他大手大脚,辛辛苦苦赚的钱就这么花了。小天不以为意道:“反正教高三数理化挣得多,几节课就赚回来了,倒是二姐你这个年纪,该穿点好看的衣服。”
这期间苏辙打来两次电话,听说她弟弟来了,说一定要请客,结果每次约好了时间都因为突发任务而临时取消。直到小天开学,军训结束后,苏辙的承诺才得以兑现。
一晃两三个月没见,苏辙变化挺大,晒黑了些,眼神更加凌厉,好像随便一扫就能从人群里搜索出哪个是坏人。
小天对他的职业极为好奇,问东问西。苏辙耐心解答,偶尔讲两个办案时闹的笑话。看他爽朗大笑时神采飞扬的样子,白露觉得其实他也没变,真好。
中间苏辙出去接了个电话,小天说:“姐,这个比大熊哥强多了,要是他能当我姐夫,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白露忙看了眼门口方向,压低声音斥责道:“瞎说什么呢,大熊可是有女朋友的。”
“那苏大哥有吗?”
“这个,我不知道。”
“那不就得了,男未婚女未嫁,都有机会嘛。”小天一派理所当然。
“别说了。”白露眼神黯然,“根本不可能的事。”
小天知道她想什么,收起笑:“姐,不要用世俗的眼光看自己,喜欢你的人自然会看见你的好。”
白露没接话,心想书读多了的孩子就是理想化。
苏辙回来,见这姐弟俩神情怪异,好笑地问:“姐弟俩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小天说:“苏大哥,我能问个问题吗?你有没……”
白露一听不对,赶紧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小天后面的话被“哎哟”代替,苏辙拿起筷子,问:“有什么?”
小天眼珠子一转:“你有没有杀过人?”
苏辙一愣,随即说:“目前为止还没有,以后会有吧,做刑警的,这事儿肯定免不了。”
白露立即担忧地问:“那不是很危险?”
苏辙淡然一笑:“还好吧,这个职业就这个性质,我早在决定当警察那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小天偷偷看了姐姐一眼,被她瞪回去,只好乖乖吃菜。
白露心中恍惚,把看过的警匪片的打斗场面在脑子里回放,又不自觉地把眼前这张淡然含笑的脸孔代入枪林弹雨、凶险莫测的场景里去……然后,就开始食不知味了。
吃完饭,苏辙先送小天回学校,然后送白露回出租房。小天开学后,大熊说他哥们一时半会儿用不到这房子,就让她继续住着,就当给看房了,还说什么这边有风俗,房子久不住人不好。至于钱,跟有钱人太计较了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白露觉得心里攒了很多话要说,可是一到两人独处的时候,那些话却像上下班高峰时段的交通一样,堵塞了。
一阵滴答声打破了车厢里的静谧,原来是下雨了。看着前方来回摇摆的雨刷,白露心想,这场雨再大一点,这条路再长一点就好了。
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何况眼下这条路并不长。
苏辙没有伞,从后座扯过一件制服给她:“披上这个,别感冒了。”
白露身上穿着新买的连衣裙,这会儿裸着手臂还真有点凉。她推脱说不用,苏辙打趣:“这么漂亮的裙子可别浇坏了,我这衣服反正也脏了,不差几滴雨。”
白露拗不过他,只好乖乖穿上。
临别前,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要注意安全。”
苏辙说:“放心吧,我小时候有半仙儿说我命大着呢,凡事都能逢凶化吉,所以我妈才同意我当警察。”
他说完就歪着嘴巴笑,眼睛亮亮的,很是得意的样子。也不知真假,反正这话倒是让白露宽慰了不少。
那天之后苏辙又忙起来,白露打电话要还他衣服,他人在外地,说“先放你那吧”,那边信号不好,说了两句就挂了。
白露把洗干净叠起来的警服装进纸袋里,想了想又取出来,抚平折叠的印痕,用衣架挂进衣柜里。旁边是她自己的衣服,夏天的T恤、衬衫颜色杂了些,而这件长出一大截的警服就像屹立于花丛中的一棵苍松,跟它的主人一样,伟岸挺拔,精神抖擞。
她想起请他吃饭那次他开玩笑的话:喜欢看我穿警服?
她心里悄悄地答:是的。
时光荏苒,一晃夏天结束。
这期间,苏辙跟队友破获了一起大案,受到嘉奖,得到领导赏识,据他自己说是“前途不可限量,警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大熊跟小静分手了,因为小静的初恋浪子回头,于是他这个靠谱的经济适用男被超级不靠谱的混混给PK出局了,遂得出结论,女人都是二五眼。
小天已完全适应大学生活,事实上他的节奏更快,应付功课之余,每天起早贪黑,做各种兼职。白露隐约觉得,他受到了某方面的冲击。这也怪不得他,他是大学生,周围同学来自各阶层,有小康家庭的,也有父母是高官或大款的。
而且,经济压力一直在他们身边阴魂不散。
半个月前白露接到家里电话,母亲雨天出门摔了一跤,小腿骨折,住院吃药花了小两千,而且父亲还一直没断药,那些疗效好的进口药是笔不小的支出。白露给家里寄钱的时候,小天拿出刚领到手的一千块,她接过时心里不是滋味。小天却一脸淡然道,这是他该做的,他已成年,而且是家里唯一健壮的男子汉。
白露这一次除了动容,还有种隐隐的担心。小天太懂事,也聪明,而且敏感,她担心对金钱如此急需和热衷会影响他的学业。
然而事态也正悄然地朝她担心的方向发展。
一个月后,也就是国庆节期间,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小天的一个叫杨闯的同学打来的,他迟疑而沉重地说:“白露姐,小天出事了。”
白露脑袋轰的一声,好半天才恢复镇定,听对方说起整件事的经过。
原来小天有个大二学长颇有经济头脑,小天他们都很崇拜他,于是被他纳入麾下。最近学长又找了个给食堂等公共场所安装电子广告屏的活儿,小天他们就到各个高校去拉生意,不知怎么就跟社会上一伙做同样差事的人发生了冲突,当时只是争吵几句,没想到对方居然在他们回校途中埋伏。小天他们三个,对上七八个,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出于自卫和不忿,就动上手了。混乱之中,小天失手伤了对方其中一个,伤势不轻,立即送到医院,经检查说是伤到脑组织,人昏迷着,医生说醒了也得留后遗症,严重点可能终身瘫痪。
小天几个都吓蒙了,对方声称要告上法庭,要想私了就得赔偿伤者医药费以及今后生活费,张口就要二十万。
白露太阳穴疼得激灵一下,二十万,又是个天文数字。
据杨闯说,小天现在被他们扣着,放他和另一个同学出来筹钱,可现在正放假,学校没几个人不说,而且都是学生,谁都没几个钱,借了一圈才凑到两千多块,而对方只给了一周时间。另一个同学不堪压力,借故躲回家去了。
白露说,可不可以找学校帮忙出面协调,或者报警,这事儿不能就凭他们一面之词。杨闯忙说不行,学校纪律超严,打架一律开除,而且,那伙人背景复杂,他们说了,如果报警,就要割掉小天的手指头。
白露听得心惊,强自镇定下来说:“带我去见见他们。”
当天下午,在医院对面的快餐店,白露见到了小天同学口中的那伙人。
其实也只来了三个。
小天的同学叫杨闯,他和白露两个人,二比三,整体气势输了太多。不是饭时,店里没有客人,也许有也被这三人的煞气给吓跑了,几个服务员都躲在橱窗后面不敢出来。
为首的那个男人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略瘦,短发,跟他那两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手下形成极大反差,但是一双眼精明世故,透着异于常人的狠劲儿。
白露暗自舒了口气,坐下后开门见山:“我要见我弟弟。”
男人笑了:“放心,令弟在我们那被好好伺候着呢,要见他可以,把钱带来,我立马放人,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少。”
白露退而求其次:“我能听听他的声音吗?不然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男人一摆手,手下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递给白露,她接过,“喂”了一声,那边立即听出:“姐?”
她压下哽咽:“是我,小天,你怎么样?”
小天声音有点哑:“姐,对不起,我闯祸了。”
“先别说这个,我问你,人真是你打伤的吗?”白露说这话时看向那个男人,那人摊摊手,听筒里沉默了一下,小天有些懊恼地说:“当时我只是为了自保,顺手抄起一块砖头,没想到……”
白露眼睛一闭,看来这是逃不过了。那边小天还在说:“姐,你千万别答应他们,大不了少根手指头,我又没杀人,他们还能让我偿命不成?”
挂了电话,白露略一沉吟后,开始谈判:“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我们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根本拿不出来。”
男人一咧嘴笑了:“白小姐,咱今天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您可别以为我们这是敲诈。不说别的,就这重症监护室,我兄弟在那住了三天了,一天多少钱知道不?看你们是穷学生,不然这事儿没个三五十万解决不了。”
白露来之前,跟杨闯去了医院,的确看到那个人躺在ICU病房,脸上扣着氧气罩。她还特意见了主治医生,情况跟他们说的大致相同。
她呼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也不能强人所难吧,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我弟弟就随你们处置,要杀要剐随便。”
她说出这话时,明显感觉到旁边杨闯身体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那三人离开后,白露瘫在座椅里久久不能动弹。直到杨闯担忧地叫了声“白露姐”,她才恍惚地抬头,眼里尽是红丝。
男孩把一杯插着吸管的热豆浆递到她面前:“要不喝点这个?”
白露机械地接过,愣怔了一下才哑着声说:“谢谢。”然后吸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顺着食道流入胃部,似乎也温暖了一下她疲惫冷却的心。
她低头默默地吸着豆浆,杨闯懊悔地说:“对不起。”
他很快又燃起希望:“这回少了十万,我们就好想办法了,我看看能不能跟家里要点……”
不知是这一行也实行砍价,还是她那句“狠话”起了作用,对方将二十万打了个对折,期限不变,五天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可是她心里清楚,十万和二十万,对她来说并没什么本质差别。
走出快餐店,白露婉谢了杨闯送她回去的提议,她还挺得住,知道住处的方向,也知道该坐几路车。小时候她就常听奶奶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躲不过,就要迎头赶上去。
可她还是感觉到累,刚才强撑着的一股气随着对手和盟友的离去,就消失殆尽了。她累,而且孤单,想找个人说说话。她低头找出手机,刚按了一下就发出一声提示音,然后就黑屏了,没电得真是时候。
她一抬头,正前方有间电话亭。
她投完硬币,拨号的时候却又迟疑,然后想起那句时常回响在耳旁的话:“女孩子离家在外不容易,遇上什么麻烦可以打我电话。”她一咬牙,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电话响了几声终于通了,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平静地问:“哪位?”
白露惊讶了一瞬,问:“这是苏辙的手机吗?”
“对啊,你是谁?”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
“哦……他现在不太方便接听,要不你待会儿再打过来?”
“不,不用了。”
电话已经挂断,白露仿佛还能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在狭小的电话亭里无力地回荡着。她站在那发了会儿呆,然后转身走出去。
她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只是对自己说了句:“白露,你真傻。”
夕阳西下,映得水面粼粼波光都是金黄色,这个城市真的很美。
白露走在大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