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逢山
文/倾顾
不必逢山踏海,她这一生,再也不能为他而来。
01
宝欢二十六岁生日,收到了一头羊驼做礼物。
羊驼毛被打理得雪白又整齐,被人牵着,乖乖立在那里。宝欢没凑近,转头问道:“能退回去吗?”
送礼物的人赔笑说:“辛小姐,这……这不合适吧。”
“我没地方养。”宝欢面无表情,“我房子才一室一厅,没有地方放下这个。”
宝欢以为这个人会知难而退,可他眼前一亮,忙不迭地拿出公文夹向她展示:“裘少预料到了,已经买下了郊区的马场转赠给您,欢欢养在那里,您随时可以去看望。”
“所以,他不光送我一匹羊驼,还送了我一个马场?”
送礼人点头:“像裘少这样大手笔的人已经不多了。辛小姐,您看……”
裘逢山是大手笔。宝欢在心里将他骂了千万次,把合同推开说:“礼物我收下了。你回去告诉裘逢山,马场我不要,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她这么说了,送礼的人只好回去,晚上裘逢山就打来了电话。他是个大忙人,天南地北,不知此刻身在哪个时区。宝欢抢先开口说:“在外面?”
“爬山呢。”他啧了一声,“把我的礼物退回来了?”
“没啊,欢欢不是留下了?取这么个名字,诚心气我?”
裘逢山哈哈大笑,只笑了两声,又收敛回去:“小玩意儿长得傻乎乎的,跟你挺像。”
宝欢磨牙,要是他在面前,一定要给他一拳。可惜两个人已经许久没见了,连说话都有些生疏。见宝欢迟疑,裘逢山又说,“马场不要就算了。我是以你的名义买的,你可别说漏嘴了。免得被老头子知道了,又要骂我是纨绔子弟。”
“你本来就是纨绔子弟,青年才俊谁天天捣鼓这个。”
“送你礼物还招来一顿训,宝欢,你可是越来越不识好歹了。”
他话里带了点委屈,宝欢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也跟着笑,夹着细碎的声音,倒像是落到了心尖上。宝欢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可那边有个人问:“逢山,你做什么呢?”
这一把好声音温柔又婉转,宝欢听到裘逢山的语调也变得轻柔起来,像是生怕吓到了那个人:“和宝欢打电话。她今天生日。”
“我日子都过糊涂了。”那个人叹了口气,又轻声说,“你也替我跟宝欢说句生日快乐吧。”
裘逢山嗯了一声,宝欢琢磨着他应该是往远处走了走。她沉默地听着他的呼吸声,等到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才等到了一句话:“刚刚是……”
“兰姐,我听出来了。”宝欢假装若无其事,“她身体不好,你大半夜还带她爬山啊?”
“马上就是她的生日了,给她一个惊喜。”
宝欢的生日是二十三号,谢兰是二十四号。两个人因为这样的缘分成了闺中密友,可到了今天,连句话都说来尴尬。宝欢又沉默了,裘逢山说:“宝欢,生日快乐。”
“好。”
“一个人在外面别任性。”
“知道。”
“记得按时吃饭,别天天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宝欢笑起来:“你好啰唆,说话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他也跟着笑,宝欢看了看时间,很有眼色地说:“马上十二点了,我就不打扰你的惊喜了。下次等你们回来,我请你们吃饭。”
她好像听到那头的裘逢山又叫了她一声,可惜她还没听仔细,电话就挂断了。她靠在那里,正好能看到窗外的月亮。
月亮永远都是银白色的,薄而透,映着万里山河。宝欢举起手来,对着月亮,能看到掌心的一道伤疤,连绵横亘,将掌纹隔得四分五裂。
小时候有人替她看相,说她是天生的富贵命,事业家庭都美满,唯独爱情上有欠缺。她那时小,听不懂这些,父母倒是笑了:“给她取名叫宝欢,就是盼着她如珠似宝,欢意可心。”
她前半生活得真同命相上说的,如珠似宝,欢意可心。可后来掌纹裂了,她的人生也跟着急转直下。她往昔从不信命,挨得磋磨多了,这才隐隐明白,原来人这一世,许多事确实是强求不来的。
十二点到了,她的二十六岁生日也就过去了。桌上放着小蛋糕,插了蜡烛,她连火都懒得点。可她想起刚刚的电话,到底将蜡烛点燃了。按理吹蜡烛该许愿的,可她想了半天,实在没什么愿望,只好胡乱一吹,却又在心里想:不知道裘逢山准备的惊喜是什么?
02
宝欢十四岁时就已经很漂亮。评班花时,有人提议她,她假装不在意,其实心里特别高兴。可有一个人在一旁懒洋洋地说:“辛宝欢这个臭丫头也能当班花?我看她是狗尾巴花。”
“裘逢山!”宝欢把书砸过去,“你放什么狗屁呢!”
“你们看到了吧。这么暴力的女人能当班花?”
说话的人正是裘逢山,他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书本,一旁的人都笑起来。宝欢被他下了面子,气个半死,放学时冲去车棚等他。秋天的校园,树上的叶子落了,被扫得堆起来。宝欢闲来无聊,拿脚踢叶子堆,冷不防裘逢山从一旁冒出来说:“瞧你欠的。人家都扫干净了,你又给弄乱。”
“你怎么才来?!”宝欢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他。她的眼睛天生就大,这么看人,眼里影影绰绰,映着秋日高广的天空。
裘逢山仗着个子高,把她的头发给揉乱了。宝欢简直快要气疯,抬手捶他。他结结实实挨了两下,这才制止住她:“发什么疯呢?”
“你凭什么说我丑?”
“我什么时候……”他想了一下,倒是笑了,“哎,我瞎说的。你还当真了?”
半大不大的男孩,学会了评判女人,裘逢山不大参与,觉得挺幼稚。说别人他懒得管,可辛宝欢和他可是从小认识的,哪好被人这么评头论足?他大男子主义,不和宝欢多说,推了车子就要走。身后的宝欢耷拉着脑袋,他又转回来:“过来。”
“干吗?”
“带你回去啊。”
“不稀罕。”
“那我走了?”
她这才磨磨唧唧地走过来,坐在他的后车座上。她坐下了也不老实,两条腿晃着,裘逢山叫了一声:“你别乱动,腿短还晃。”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那你还坐我的车?”
宝欢说不过他,气呼呼地住了嘴。远处的天是橙红色,近处的还透着蓝,染到一起,倒有了潋滟的滋味。宝欢看得入神,气也消了不少:“你干吗在山地车上安个车后座,不丑吗?”
“载女生。”
“你居然早恋?”
裘逢山啧了一声:“除了你,我还载过谁?”
宝欢也哼了一声,心里又高兴起来。从背后看,裘逢山又高又瘦,头发有些长了,看起来毛茸茸的。宝欢在心里描绘他的样子,描绘到第十二遍时,就到家了。两家离得近,宝欢上了楼,正好能看到裘逢山家的灯亮起来。她看了一眼,又看到另一边也亮了灯。她好奇,问妈妈:“三栋搬来人了?”
辛妈妈随口说:“老谢家下放回来了。他家丫头和你年纪差不多,过两天就要转到你们学校。”
宝欢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过了几天,班里果然转来一个女孩。她又瘦又白,站在那里弱不禁风。有人窃窃私语:“像不像林妹妹?”
宝欢也觉得像,放学的时候和裘逢山说了。他倒是笑道:“是有点。看人家长得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你再看看你。”
宝欢掐他,他吃痛,车子骑得歪歪扭扭,差点撞到前面的人。两个人跳下来,裘逢山先道歉:“对不住,没撞到你吧?”
“没事。”那个人回过头来,一双漂亮的眼睛,所谓的翦水秋瞳,“你是逢山?”
正是新转来的学生。裘逢山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片刻,忽然恍然大悟:“谢兰?”
“是我,你居然还记得。”谢兰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他们两个人相顾而站,一旁的宝欢倒像个外人。
天沉下去,像是要下雨了。宝欢坐在车后座上,听到裘逢山问她:“怎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会认识她?”
“小时候一起玩过。你不记得了?”
他们住的大院,年龄相仿的说多不多。宝欢迟疑地想了想,倒真在记忆里找到一点影子。她拿鼻子出气,心想要大度,可因为年纪小,心里实在藏不住事:“她凭什么管你叫逢山呀。”
裘逢山发笑:“她比咱们大了两岁,小时候你还管人家叫兰姐呢。可能叫小名显得亲近吧。”
“谁要和她亲近了?”宝欢小声嘀咕,又偷偷生了气。她是大小姐脾气,裘逢山早已习惯,第二天带了一袋糖给她,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后来想起这一年,似乎是人生的一道分界线。日子还是照旧这么过,可后来回过头看,原来那时已经是走了另一条路。
宝欢同谢兰讲的第一句话是:“喂。”
“喂。”她说,“你有没有带那个?”
那一天是春分,上的是体育课,只有宝欢和谢兰还待在教室里。窗外的风透着暖意,宝欢站在那里,有些扭捏地看着谢兰。谢兰愣了一下,旋即轻快地点了点头。两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个袋子,里面整齐地放了几片卫生巾。宝欢从厕所出来时,看到谢兰还站在外面等她。谢兰是好学生,规规矩矩穿了校服,可她太瘦,瘦得有些伶仃,哪怕这样的衣服套在身上,腰身仍是细细的一把。宝欢有些羡慕,却又想起那一声“逢山”,道谢的话就堵在喉咙里。可谢兰转过身来,将手里拿着的外套递给她:“给你。”
“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的裙子弄脏了,拿这个系在腰上遮一遮。”
宝欢啊了一声,彻底红了脸。她的生理期不大准,这次突然来的,搞得措手不及。那一声“谢谢”到底胡乱地说了出来,谢兰回了句“不客气”,顿了一会儿后忽然问她:“咱们住得近,放学一起回家吗?”
“啊?好啊。”宝欢下意识地答应,却又有些后悔,可谢兰已经挽住她的手,柔声说:“宝欢,我刚来这边,谁都不认识,往后咱们能当朋友吗?”
03
宝欢性格好,朋友也多,可相处久了,感觉最贴心的人总是谢兰。谢兰比她大,总有意无意让着她。她和裘逢山追逐打闹时,谢兰就站在一旁,也不多话,只含笑看着他们。次数多了,她也不好意思,不追裘逢山了,乖乖和谢兰并肩走。
谢兰的身体不好,哪怕夏天也要穿外套,宝欢和她牵着手说悄悄话:“裘逢山烦死了。”
“他怎么了?”
“他上课给我传小字条,我一打开,上面画了头猪,还写了我的名字!”
谢兰扑哧一声笑了:“他那是逗你玩呢。”
“他就不敢逗你玩,就知道欺负我,欺软怕硬!”
宝欢说着,瞪了裘逢山一眼。他在前面等着她们俩,看她瞪过来,不耐烦地说:“臭丫头,又说我坏话?”
“你不干坏事,我又怎么说你坏话?”
裘逢山一挽袖子要过来教训她,宝欢也不怕,迎着他走过去,两个人又掐成一团。身后的谢兰不紧不慢地走,两个人反倒落在了后面。裘逢山看到了,敲她一下说:“你像只小乌龟,走得比兰姐还慢。”
宝欢先反手掐他,这才一边往前追,一边回头问他:“你怎么也跟着叫兰姐啊,就知道和我学。”
裘逢山笑起来,却没多说什么。远处的谢兰叫了宝欢一声,她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鸽子,扑棱着翅膀跑过去。裘逢山看着,嘴角的笑容就落下去一些。宝欢没有注意到,可谢兰看到了。她的眼神也变了变,却又若无其事地问宝欢:“你志愿打算填哪所学校?”
宝欢迟疑起来,许久才说:“还没有想好。”
“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考试了,还没有想好吗?”
“我也正苦恼呢。”宝欢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家是书香门第,人又聪明,从小一路拔尖过来的。别人烦恼能上哪所学校,她只需要烦恼想去哪里。她想着,假装无意地回过头去看裘逢山。这个人不知道在干吗,步子走得很小,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后面,倒像牵了条大狗。宝欢嘀咕说,“不知道有的人能去哪儿。”
“你说逢山?”
她连忙说:“不是!”
谢兰只是笑:“他成绩没你好。能选的里面最有可能的是那两所,你要是想等他一起,父母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谢兰说的那两所学校,也是一时之选,只是离宝欢能上的大学还有些差距。宝欢自己也知道,可心里到底闷闷不乐,踢开一块石子,自己往前跑了。后面的裘逢山看她跑了,连忙追过来,却被谢兰给拦住。谢兰不矮,只是瘦得要命,张开双臂挡在前面,裘逢山也不敢碰她:“怎么了?”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这么紧张干吗?”
“不关你的事。”
宝欢不在,裘逢山脸上的笑容也没了。谢兰抬头看他,看他的视线只追着宝欢,到底忍不住问:“她哪里比我好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裘逢山听明白了。他将视线移到谢兰身上,很正经地跟她说:“她好就好在,从来不会问我自己的好朋友比自己好在哪里。”他说完,到底拨开谢兰,“借过。”
谢兰哽住,对着他的背影说:“你对我就这么不屑一顾吗?”
远处的宝欢停下脚步,站在路口等她们,她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一点声响,好奇地看了过来。那是夏日的开始,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天上的云被烧成红色,一路蜿蜒到目力不可及的地方。宝欢跑得热了,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腕上,摇头晃脑时像只笨拙的小熊。
裘逢山被逗笑,看了她半晌才说:“兰姐,我叫你兰姐不是因为小时候的交情,只是因为宝欢喜欢你,懂吗?”
他们的交情本来就仅限于小时候那么细枝末节的一点,被时间冲淡,到现在已没剩多少。可宝欢当她是朋友,喜欢她、依赖她,那他也愿意叫她一声“兰姐”。更多的他给不了,也不愿意给。
他腿长,几步就跑到宝欢身边。从谢兰的角度看去,他低下头,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宝欢又生起气来。他嘴角勾着逗她,却又一直把她牢牢护在身边。他们最默契般配,谁都这么觉得。
那个夏天,裘逢山爆冷门,考上了最好的一所大学,谢兰和他考取了同一所学校。宝欢因为填报志愿失利,去了另外一所学校。结果出来时,宝欢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很久。电话响起,她犹豫了很久才接起来,那头的裘逢山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不会是为了我才报考了那所学校吧?”
她选的学校正好是裘逢山当初很有可能报考的。她不说话,咬着嘴唇生闷气。裘逢山迟疑地又叫了她一声:“宝欢?”
“不是。”她这才说,“是我选错了。”
“这种事也能选错吗?”
宝华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还好忍住了,瓮声瓮气道:“因为我是个笨蛋。”
那边的裘逢山却说:“确实够笨的。”
宝欢本以为他是来安慰自己的,没想到他嘴巴还是这么损。她说不过他,就要挂电话,可裘逢山又叫住她:“四年而已,以后咱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呢。”
窗外有只飞蛾,被灯光吸引了扑过来。宝欢看着它飞走了,这才有心思将裘逢山那句话仔仔细细地想明白。有许多东西,人人都心知肚明,裘逢山不说,她也不说。山海人间,夜色与日光,都是沉默的。可这样的沉默也好,因为他说往后的日子还长。她的心轻松起来,压在心上的重担松脱了,总算顾得上对着他反击:“你才笨。谁会想到你能考上那所学校嘛,一模的时候明明还差二十多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