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星河
文/默默安然
杜鱼认识顾南风是在2010年的夏天,如火如荼的世界杯期间。
半夜两点半,她爬起来看球赛。她家的房子很小,因此她根本不能开声音,更不能激动地尖叫,怕这样会吵醒妈妈。就在她喜欢的球队进球时,她突然听见了男生的吼叫声,因为和她脑海里的频率应和得刚刚好,她忍不住跑到了阳台上。
他们这片楼的阳台就是一个凸出来的平台,杜鱼看到隔壁的阳台上站着个年轻男人。男人余光看到她,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和她说话:“你也喜欢西班牙?”
“嗯。”杜鱼重重点头。
“下半场还说不好呢。”男人往她这边探了探头,“你一个人?要不要过来一起看?”
杜鱼朝卧室方向看了看,妈妈本就对她半夜起来看球的行为很不理解,她这样关着声音看也没意思,想来只是看四十几分钟就回来,应该不会被发现。
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很唐突、很危险的事,还不符合她一贯的处事之风,但她那时竟什么都没想,或许是因为深夜自带的浪漫气息,或许是因为同是球迷的惺惺相惜,又或许是……因为一眼定乾坤。
那天的比赛最后还是西班牙赢了,比赛结束的哨音响起时,俩人同时跳起来击了个掌,频率一致到他们俩都微微怔忡。杜鱼觉得稍稍有点扭捏,说道:“我先回去了。”
男人送她到门口,开着楼道的灯,目送她进门。杜鱼转身关门时,和他最后对了一次眼,她听见他突然喊了一句:
“对了,我叫顾南风。”
这一声有点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扩散开来,杜鱼忽然浑身发麻,她原以为自己是担心妈妈被吵醒,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身体里轻轻炸开的气泡不是担忧或恐惧,而是喜悦。
那之后的几场球赛,只要时间允许,杜鱼就会钻进顾南风的家和他一起看。偏偏2010年的世界杯,西班牙在完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取得了冠军。
凌晨四点半,杜鱼和顾南风跑出熙熙攘攘的老街巷,到了市中心的不夜街,跟大批的球迷聚在一起,穿着球衣狂欢。
杜鱼不是个小孩子,却始终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爸爸早逝,以至于她对妈妈始终言听计从,丝毫不敢逾矩。她第一次混进成年人名为“自由”的快乐里,努力想装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其实内心惶惶不安。
这一切的转变都是顾南风带给她的,她注定平淡无奇的人生终于被意外的闯入者画下了一道色彩。
杜鱼和顾南风随便聊了些个人状况,顾南风比她大三岁,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这是他外公外婆的房子,外公外婆过世后,房子空了下来,他又正好需要个住处,才搬了过来,暂时住在这儿。
中途,两人路过一个公共洗手间,杜鱼让顾南风等一下。可当她出来的时候,外面一片死寂。她强装镇定,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其实,她后来想到,自己不过是从公厕的另外一个门出来了,可当时月黑风高,她一下就蒙了。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直到看到一尊人物雕塑。她蹲在雕塑下面,紧张地盯着远处的黑暗。
她可以自己回家,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还想等一等。
过了比想象久的时间,杜鱼看到黑暗尽头隐隐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她根本没看清长相,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顾南风被突然跑过来的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了手臂,她便撞进他的怀里。他向后踉跄了半步,却还是稳住了身子,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杜鱼不想被当小孩子,可她还是红了鼻子。
但在一片软绵绵的委屈中,一层油光锃亮的喜悦浮了出来。她知道顾南风会找到她,她知道会是他。
眼见天快亮了,杜鱼知道妈妈肯定已经醒了,可顾南风坚持一定要送她回去。让她没想到的是,妈妈看到顾南风并没有生气,反倒好脾气地说“没事”。她心惊胆战地进屋关门,看到顾南风站在那里笑着对她摆手,她竟那么不情愿将那道缝隙合拢。
“你要是能像人家似的那么有出息,我也能少管你些。”
听得出来,是因为顾南风很优秀,所以妈妈多少有些另眼相看,杜鱼便也顺水推舟:“我和他也不熟,他哪有这么好?”
“人家高中时就是学校举荐出国做交换生的尖子生,大学也是要到国外读的。他这次回来,应该不会待太久吧……”妈妈把早餐放在茶几上,“行了,吃完快上课去吧。你自己要熬夜的,上课可别睡觉。”
不知是不是吃的烤串还没消化,杜鱼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
其实那时她就已经意识到,她和顾南风的相遇终究只是场意外,可正因如此,才更加让她念念不忘。
果不其然,杜鱼的高三还没有过去,顾南风就消失了,是在她上学期间搬走的,只给她留了一件正版球衣。
杜鱼把那件球衣放进了柜子里,她知道要用上它,还要四年。只是再一个四年,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遇见顾南风。
只是日子总是过得比想象中快,2014年的世界杯期间,杜鱼大学也快要毕业了。半夜跟同学们一起去外面的露天烧烤摊看比赛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顾南风。
这四年,她过得很充实,考上了本地数一数二的大学,拿到了奖学金,闲暇时还出去打工。她为了妈妈的期望,拼命努力,一刻也不得闲,可无论多么忙碌、疲惫,总有一个间隙,顾南风会从记忆深处突然跳出来。
他变成了一个记号,标记着杜鱼人生路上一个重要的节点,可究竟是什么,杜鱼还想不明白。
球赛看完,天将明未明,大家要回学校,杜鱼却突然想回家待一会儿。准确地说,她想看看那件球衣。于是她和大家告别,独自朝家里走去。
“杜鱼?杜鱼……”
她听见了有人喊她名字,声音从背后慢慢靠近。在回头的瞬间,来人的一只手已经搭在她的肩上了,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顾南风的脸。
“真是你啊,我都有点不敢认了。”明明是他拦住的杜鱼,他自己却也是一脸惊讶。直到近距离相对的这一刻,过往的一些片段才浮现出来,居然让他有一些恍惚。虽然那时候他拿杜鱼当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但不能否认,那对他而言也是一段轻松愉快的好时光。
就这样四目相对的几秒钟,却又显得很漫长。杜鱼看到了一辆出租车刚刚从路边离开,看到了顾南风胳膊上挎着的笔记本电脑包,看到了四年间两个人的所有变化。
她明明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有许多话能说,可她连一句“好久不见”都没说出口,就已经哭了出来。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了,拼命想控制,最终却是捂着嘴又哭又笑。
“哭什么?”顾南风伸出一只手扣在了她的头上,“能再见面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啊。”
是啊,值得喜极而泣。杜鱼从来都不敢想还有今天,原来她一直期盼着这一天。
再遇到顾南风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顾南风在她生命里留下的念念不忘的标志是什么,他又代表着什么。
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
“我现在赶着去上班,我工作的地方就在那里。如果你有空,中午来找我,我们一起吃饭?”
顾南风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金光闪闪的高楼。杜鱼认得,那是这座城市的顶级写字楼。
“好……”
“手给我。”杜鱼还蒙着,不住地吸鼻子,顾南风却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一串数字,“打给我。”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于楼宇间,杜鱼盯着自己出汗的手心。那串数字是个魔咒,是个能让青蛙变成王子的吻,也是十二点灰姑娘的钟声。
缓过劲儿之后,杜鱼立刻冲回家,开始一件件地试衣服。平日里,她并不是一个特别注重穿着的人,衣服和鞋子的数量也不多,如今在镜子前搭配了半天,怎样都不满意,怎样都觉得自己仍旧是从前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孩子。
她愤愤地坐在床边对着镜子怄气。
这四年,她不敢让同学来家里做客,不敢和大家去K歌、泡吧,不敢参加任何聚会。因为她没钱,她害怕被人看出她的捉襟见肘。虽然她知道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不易,她也清楚这种困境日后总会过去,可在察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瞬间,她还是难免会心有不平。
而如今,与顾南风的重逢,将她心中的这种不平彻底转化成了自卑。
杜鱼在楼下等了足有半个小时,顾南风才出来。
“久等了,有点工作耽误了。”他穿着白衬衣,袖口好看地卷到肘部,“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两人进了旁边的西餐厅,明明是午饭时间,餐厅里却没什么人,杜鱼只扫了一眼菜单就没了任何胃口。
“你要吃什么?”
她赶忙摆手:“我不饿,你吃吧。”
“不吃饭怎么行,我就给你点些招牌菜吧。”
自顾自点好单,顾南风两条胳膊支在桌上,撑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好像没有小时候爱说话了。”
“我那时候也不小了。”杜鱼不满地噘着嘴,“再说,我大学都要毕业了,总该有点变化吧。”
“是啊,你大学都要毕业了,这么久了。”顾南风唏嘘着叹了口气。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杜鱼趁机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她想尽可能填补他们之间空白的这段时间。
顾南风也没有吝啬,详尽地讲着他当年在国外念完书后,还是决定回来,并谨慎选择了这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但自始至终,他对于个人感情只字未提。杜鱼听得着急,却不知道该怎样去问,饭菜端上来也没怎么注意,结果被牛排铁板里溅出来的汤汁烫了手。
“咝……”她忍不住吸了口气,把手指含在了嘴里。
“没事吧?”顾南风立刻站起身探过桌子,拽过她的手查看,毫不在意自己的衬衫上会溅上油点。手指上还沾着口水,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可看着顾南风靠过来的脸、半垂着的眼睑、眼神流露出的温柔,那一点点的不好意思凝成了一颗滚烫的水晶球,“还好没起泡……”
“你有女朋友了吗?”
杜鱼没有抽回手,而是上半身微微前倾,距离顾南风更近了。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她总觉得顾南风也可以听得到。
顾南风闻言抬起头,两个人视线间像有一股电流将两个人向中间吸引。好像过了许久,但其实也不过是几秒钟,杜鱼听见顾南风说:“现在有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暗恋的人也喜欢你”更令人心潮澎湃的了。
与此同时,也没有什么比他的双眼更迷人了。
在那一瞬间,杜鱼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闪光,也包括顾南风的眼睛。那层幸福的光泽盖过了一切不和谐,也包括顾南风脸上的迟疑。
那时候杜鱼还不懂,那其实只是她眼里的光罢了。
在和顾南风确定了关系之后,杜鱼的人生似乎一下子进入了正轨,虽然从前她也算有干劲,可那种干劲多半是无奈,而如今,她期待未来的分分秒秒。
杜鱼认真地搜寻招聘信息,也参加各种招聘会。她想找一个资历过得去的公司,因为她不想比顾南风差太多。
“晚上要去哪里?”虽然心理压力很大,但顾南风一通电话就能令她忘记一切。
“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不要急,我不知道能不能准时下班,下班过后我过去接你。”
杜鱼偷看了一眼在看电视的妈妈,初次恋爱,面对家长总是有点紧张,可随后她就想到妈妈对顾南风是青睐有加的,反正早晚要知道。
果不其然,杜鱼一放下电话,妈妈就敏感地问:“是谁啊?”
“我……男朋友。”
“嗯?”妈妈还是惊了一下,但意识到了她的年纪,很快镇定了下来,“是同学?”
“不是,你认识的,”杜鱼龇了龇牙,“顾南风。”
妈妈好似僵住了,嘴巴半天没合拢。杜鱼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以为妈妈对顾南风有什么意见,立刻慌张起来。就在这时,妈妈十分疑惑地问了一句:“顾南风……不是结婚了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扣下,杜鱼连着打了好几个寒战,却没办法刺破脑中的空白。
杜鱼的妈妈当年听说的情况是顾南风要在国外跟女友结婚定居,但她又立刻看出杜鱼是真的不知道,赶忙安慰杜鱼:“你先别多想,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等他来了问问他。”
误会?所有的误会,都来自于人的意志。杜鱼并不在乎顾南风有过婚史,可即便是那样,她也认为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一早就应该坦言相告的,为什么顾南风将细枝末节都说了,却偏偏隐藏了这件事呢?
杜鱼整个下午脑袋都昏昏沉沉的,直到顾南风到了门外,杜鱼才意识到自己连衣服都没换。妈妈将她推进了卧室之后才开门。
“阿姨,好久不见。”
“是啊,好几年了。杜鱼在换衣服,你稍等下。”
将顾南风让进屋里坐下,杜鱼的妈妈开门见山:“你们的事,她已经和我说了。我家的情况你大概也知道,这么多年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所以有些话,阿姨必须问清楚。当年你离开,不是说是要在国外结婚吗?那现在呢?”
杜鱼根本没在换衣服,她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对话,手在不自觉间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
“婚没结成,到最后和她家产生了一点分歧。”顾南风叹了口气,“阿姨,不好意思,本来一开始我就应该说的,但我总觉得是过去的事情了,也不怎么光彩。”
“那就好。”听得出来,妈妈听到他的解释也松了口气,“你别多心,阿姨还是支持你们的。杜鱼,好了没?”
杜鱼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大妈睡衣,赶紧朝外面喊:“马上!”
顾不得挑什么,她随便找了两件,蹦跳着套上,眼皮开合的间隙,她总是能看见镜子里自己上扬的嘴角。
刚要开门,她听见顾南风说:“之前我就觉得我和杜鱼有许多共同点,会很谈得来的,但那时候和她相处时间太短了。这次重逢,我终于肯定,她就是我在寻找的
那个人,我会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