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

2019-09-05 12:45:54

爱情

自打懂事起,我便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点问题。

倒也不是完全看不见东西,就是眼前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听大我两岁的哥哥说,我的两个瞳仁上都有一片白翳,如果猛地瞧见了,很是有些吓人。

我家也算是大户人家,父亲和母亲曾经找过很多医师,想治好我的眼睛,却都没有什么办法。在我的记忆里,我小时候经常要喝各种味道古怪的药汤,但除了让我感到恶心反胃之外,完全没有任何的效用。

医师不管用,父母便开始寻求偏方,偏方不管用,他们便求助于方士;渐渐地,他们二人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甚至常常吵架。我不希望他们为了我而争吵,所以在我六岁的那一年,在父亲命令家丁将一个说要用心头血洗濯我的眼睛的方士打出院子后,我对坐在椅子上捂脸叹气的父亲说,我不想治眼睛了,我只想父亲和母亲不要再因为我的病而吵架了。

那天之后,父母便放弃了治好我的想法。为了不让他们在看到我的眼睛时感到难过,我从此便开始在眼睛上蒙上一条白纱。

在哥哥满八岁的那一天,吃完家宴后,母亲将我带离了大厅。随着母亲往后院走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阵从未听过的脚步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为哥哥请来的教书先生。

从不再期望治好我的眼睛的那一天开始,父母逐渐把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哥哥的身上,而当哥哥有了一位先生之后,他也不能再天天陪我玩闹了,于是我便整天整天的坐在我房间的窗前,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各式各样的声响。

我的耳朵很好,可以听见哥哥听不到的、很小或是很远的声音;所以虽然看不见,但我能依靠风的话语感受到很多东西,比如花开,比如落叶,比如从前院传来的、教书先生所说的那些故事和道理。

那些故事很有趣,那些道理很难懂,我很希望能和教书先生说说话,让他多给我讲上一些故事,或者是解释他说的那些道理。我曾经问过母亲,问她我能不能和哥哥一起上课,可母亲却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也不需要学习哥哥学习的东西。

为此,我失落了好一阵子,但很快,我便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几天后的十五日,正是哥哥休息的日子,在他来找我玩的时候,我便拜托他在课上请老师多讲些故事、多解释些道理,哥哥最开始说着“可是我不想听诶,我每天上课的时候都在想着要出去玩,或者学学以前那些方士所说的法术”这样的话满不情愿,但毕竟我是他可爱的妹妹,所以最后哥哥还是皱着小脸同意了。

——后来,教书先生将哥哥“经常在课上主动请教问题”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非常高兴,大大地奖励了哥哥一番,哥哥也很高兴,还在我面前对我炫耀,不过紧接着,他便发现他每天要学的东西和课业都增加了足足一倍。

教书先生说,自己是一名秀才,虽然侥幸考取了功名,却在上任后发现自己根本不善于行走官场,而是更希望读书和育人,所以他才放弃了官身,辗转来到了我们这个城镇;他原本还害怕自己连教书育人都做不好,却不料我的哥哥竟是一位好学生,于是决定长久地留下来。

他不知道,那些问题都是我拜托我哥哥去向他请教的,不过这样一来,其实他是在说我是一位好学生吧?所以当他将愿意留下来的想法告诉我的父母时,在后院里同样听见了他的话的我,也感到十分开心。

很快,我的生日也要到了。我出生在八月十六日,在我生日的前一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坐在窗边看月亮——虽然我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光晕,但院子里的虫鸣声也能让我感受到夜晚的静谧。

就在这个晚上,我又一次见到了先生。

那天,我在窗前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夜风并不炎热,却让我感觉很舒适,在我昏昏欲睡时,我听到了一阵虽然陌生,却犹有印象的声音。

那是先生的脚步声。

先生是一位男子,所以他从未走进过内院,可想而知,突然听到他脚步声的我有多么惊讶。而更加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先生的脚步声仿佛是突然出现在近处的,至少我并没有听到他一路走来的动静。

那时我年纪还小,又对先生有着一份憧憬之情,所以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我并没有害怕,而是小心翼翼地披上衣服、蒙上白纱,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并没有看见先生,只是隐约感觉到有一个身影停在了后院的围廊里,我侧过头、努力朝着那个方向听着,却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声。

——至少,那不是鬼魂;很奇怪的,我的心中冒出了这么一个无稽的想法。

过了片刻,我听到有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是我早已熟悉的、先生的声音。

“请问,姑娘可是林家的二小姐么?”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才想到,现在是晚上,先生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于是我赶忙应了一声。

“今日正值月圆之夜,小生在入夜后感到有些郁燥,于是便想出门走走,却不料误入后院、冲撞小姐,还望小姐赎罪。”先生远远地说着,他此时的声音很是清雅悠扬,与给我哥哥讲课时很是不同,感觉……像是两个人似的。

“没……没事,”我赶忙摇了摇头,心中的矜持让我无法再说些什么,我赶忙向他行了个万福、道:“我这便回房歇息了,也请先生早些休息。”

“二小姐,请稍等片刻。”先生如此说着,一步步地向我走来,又停在了大约五步远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他用连我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道,“原来,你才是……”

我才是?我才是什么?这个念头刚刚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先生又用正常的音量说道:“子时已过,今日便是二小姐的生辰,小生在此与你相见也是缘分,便送你一样东西吧——不过,要等明日白天才能送你。”

说罢,先生便转身离开了,在走之前,我听见他轻轻笑了笑,对我低声道:“若二小姐以后还有问题想让小生解答,可以自己来问。”

那一晚,我在疑惑中陷入了梦乡,直到第二日,我才明白了先生那番话的意思——家宴过后,先生送了我一只纯白色的小猫,并且说服了我的父母,让我从此可以和哥哥一起听先生讲课。

——当然,在我与先生之间要隔着一扇屏风,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感到很快乐;虽然这其实和我在后院里听先生讲课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至少,我可以亲口向先生请教问题了。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每日抱着小猫来听先生讲课,时间也在先生的话语和小猫的咪咪叫声中渐渐过去。

春去秋来,转眼便是十二年过去了,哥哥虽然还分心去研究杂七杂八的方术,但他终究有着一位好先生,所以他在行了弱冠礼后,先是一举考中了秀才,随后便进京赶考,而先生,虽然完成了他教书育人的工作,却还是被我的父母盛情地留了下来。

嗯,父母希望我与先生成婚,我早已在父母私下交谈时听到了这件事,而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这十二年的相处,让我真心地喜欢上了先生,虽然我其实也不知道“爱”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过先生,却被他含糊地带过了——但我很想要和先生一直待在一起,白头偕老,所以我想,这便是喜欢吧。

先生倒是以年龄、身份之类的缘由婉拒了好几次,不过他最终还是被父母说服了。夏季的第一场雨后,我们家收到了哥哥在春试中考取了进士的消息,喜悦之下,父母便将我和先生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五日,我生日的前一天,并且足够哥哥赶回来参加我的婚礼。

那天黄昏,先生与我坐在院子中的围廊里,对我说了很多话。如今回想起来,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已经记不太清了,但还是有那么几句话,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底。

“我很喜欢读书,所以在……成人之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阅读书籍上。”

“我尝试着考取功名,虽然成了秀才,却发现自己不适应人……人们之间的交往,所以我才想,不如当一名教书先生吧。”

“我也没想到,为了你,我居然在这里当了这么久的教书先生。”

“我只会读书,所以空有人的知识和思想,……我想,我是扛不住六十……六十岁的那一场劫数的,不过我不后悔,因为我这为人的一生都在做我喜欢的事情,而且今后,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白头到老,所以我感到很幸福。”

……

那时候,我听着先生的话语,心跳的很快,而且感觉,就像是吃了生日时父母买来的蜜糖糕点一样。我在心中对先生说,这样的一生,我也感到很幸福。

八月十二日,哥哥回到了城镇里,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到街上迎接这位新科的进士,我自然是不能出门的,所以先生和母亲一起在家中陪着我,等着哥哥回来。

哥哥进门时,我和母亲还有先生一起去迎他,先生告诉我,哥哥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服,我忍不住轻声调笑道:“哥哥,听起来你才像是一位将要成婚的新郎。”

哥哥哈哈大笑,然后对我们道:“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京城结交的朋友,是一位云游的道士。”

因为哥哥打小就对方术感兴趣,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奇怪,而父母请方士为我治疗眼疾的事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们也还沉浸在长子高中进士的兴奋里,因此也大大方方地招待了哥哥的这位朋友。

先生握着我的手,微微有些用力,我想,他是因为想到快要和我成婚了吧,我不禁有些害羞,而且毕竟有外人在场,于是我礼貌地向他们告退,抱着猫回到了我的房间,而先生则被哥哥留了下来,他想好好向先生敬酒,以感谢先生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教导。

我又坐到了窗前,安静地听着窗外轻柔的风声,猫躺在我的怀抱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

过了很久,或是很快的,我就听见了前院的喧闹声。那些声音太过嘈杂,我听不真切,在我好奇地站起身来时,我怀中的猫突然呜咽般尖叫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心中很慌,就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赶忙抱着猫向前院跑去,我那时候想,如果我跑得足够快,是不是就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慌张地跑着,却绊倒在了院子里的围廊里,猫被我摔在了地上,我却几乎听不见它的喘息声了。

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声,我从未听见过先生的脚步如此慌乱,我能感觉到他跑到了我的身边,他蹲在我面前,用力地将我抱在了怀里。

我想问他怎么了,脸却被他埋在了胸膛里,我听着耳边重鼓般的心跳声,不知不觉地流出了泪水。

“……这是我师门研制的丹药,人类吃了延年益寿,对妖物来说则是必死的毒药……”

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纷乱的脚步声,隐约间,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用异常冷漠的音色说着。

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用力地抬起头来,却感到有什么东西贴上了我的嘴唇。

柔软而温热,就像先生讲课时的声音。

很快,那东西离开了我,我听见先生一边咳着,一边低声在我耳边对我说:“对不起,我本想陪你一声一世……但至少,我还可以……”

我听见了好似水囊被刺破的声音,有滚烫的液体喷洒在了我用来蒙住双眼的白纱上。

那一天,十二年来,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了我的爱人。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摘下过眼上的白纱。

晟煜旻
晟煜旻  作家 非典型巨蟹,记性差,恋旧物,胡思乱想, 总把不相干的人和物随意组合, 唠唠叨叨,写成句子,成就故事以自娱亦娱人。 个人微信:gablentse 微信公众号:lovestory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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