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尽余欢
文/不迟
林素一回到戏楼的时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天地间回荡。戏楼里的墙面已经被雨水浸湿,昔日烫金的牌匾也歪斜了,锈迹斑驳,满目冷清。
她不记得南和戏楼曾经的模样了。
戏台后的幕布上有一个弹孔,她用纤细的长指抚过疮痍空洞,才恍惚记起一些往事。堂鼓戏腔如过眼云烟一般散去,只留下一个有些怅然的人影。那也是她对他全部的回忆了。
那天,段泽棠带着段家军阀的人来砸南和戏楼的场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一副痞痞的模样,熹微的阳光勾勒着凌厉的轮廓,不是什么温润君子,倒像一匹雪原上的饿狼。
他是来抓赵阀特务的。林素一以为他的目标是自己,正强作镇定地在戏台上跟一个白面小生继续对戏,目光有意无意地跟他相碰。
那时她的眼里只剩下惶恐。
被抓起来的,是她身旁的白面小生。她压下心头排山倒海般的恐惧,拼死护他周全。彼时,身穿一身鲜艳戏服的她如大团的火烧云一般闯入了他的视线,也直到那一眼,才彻底铭心。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十分淡然地擦了擦本就黑亮的手枪,像是故意吓唬她似的,拿枪口对准了她,语气痞里痞气地说道:“这个女人,老子要了。”
她面上波澜不惊,腿却在戏装底下抖成了筛糠。
若早知会陷入这般境地,她十岁那年就不会去跟人家打群架。那年的雨季特别长,她在弄堂口碰掉了别人一颗门牙,究竟是怎么起的冲突也没人知道,总之,最后她就被赵阀的人挑中,绑去做了赵氏的特务。
没爹没娘的孩子胆子比谁都大,不爽起来见什么都碍眼,于是她一口血水很不客气地喷在了赵家表少爷的皮靴上。
赵和睨着她,眼中似银河涌动。
她因此被选作重点培养的对象,被秘密幽禁起来,历经了十年的特训才得以重见天日,摇身一变成了南和戏楼的戏子,皮下身份就是赵氏特务。那还真是段豺狼当道的岁月。
听闻那天被抓住的白面小生最后趁乱逃了,她却惹上了段泽棠这个大麻烦。
也许因着两人初逢时的那场闹剧,她怕极了段泽棠,也不明白女人特有的风月手段,独独学会了用戾气伪装自己。她竭尽全力排斥他,可总有些情意暗潮汹涌。她极力克制着,一晃就是几年。
她从那时起,便被送到了段家,段泽棠免了她的刑讯,当夜就搂着她跟一窝纨绔子弟炫耀着。
趁着段泽棠还在楼下被那群纨绔子弟灌酒,她扯下身上戴着的碍事的珠宝首饰,撩开窗帘瞟了眼极近的地面,便跳了下去。
可她到底不熟悉段宅,七弯八绕了半个晚上又被段泽棠扛了回去。
打那时起,林素一就知道,有些人一旦杠上了,这辈子就完了。
林素一被段阀败家子勾搭上的消息即日传遍了赵家特工组。
窗台上窝了一整天的猫伸了个懒腰,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一眼:“有人攀上大佬咯。”林素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闭嘴。”
在遇见赵和之前,林素一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只仓鼠妖。自己是妖精这件事明明已经很让人绝望了,更让人绝望的是,她还进了个妖精大本营。大到骆驼怪,小到白蚁精,赵家的特务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她还有件很不愿启齿的事,在刚进赵阀的时候,她被赵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一不小心就喜欢了三五年。后来,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小道消息,得知赵和原身是只猫头鹰,还是专拣仓鼠吃那种。于是,先前那些朦胧的小美好“啪”的一声,在萧瑟的秋风中断成了两截。
被自己的天敌挑中做特务,林素一总觉得赵和是别有用心,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都平安无事。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的林素一决定不再喜欢赵和,可她一身烂桃花的事到现在还被赵阀特工组的十二生肖耻笑。为了避人口舌,她特地向赵和请命,趁段泽棠还未腻了她,潜入段阀内部窃取情报。
赵和恹恹地挥了挥翅膀,似是提不起什么兴致,只叫她在段阀内静待其变,顺道为妖精特工团偷些枪支出来,毕竟,妖精也要先进一点。
她望着赵和抖落的两根玄色羽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他病入膏肓的缘故,他已有许多年未化成人形,她都快忘了他变成人时的模样了,只依稀还记得他的飞剑眉和瑞凤眼。入了夜,明月半悬,虫鸣声碎。躲在帘子后的小仓鼠化了人,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恰逢西洋挂钟传出声声闷响,想必人已熟睡,是偷枪的极好机会。
段阀的军火库在地下,上头正好栽着两株海棠,花开得摇曳生姿。林素一屏息潜进去时,肩上还睡着两瓣未拂去的海棠。
十年特训赋予了她极强的警惕性,她刚摸到枪支,就有一阵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在暗室中如水波漾开。
戏谑的声音于黑暗中犹显轻薄:“这么晚了,林小姐来散步?”是段泽棠。
林素一没想到他会变态到三更半夜睡在军火库里,不过细细思忖过后,应是赵和命她偷枪的消息已经走漏了风声。
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忽然想起他是个万花丛中过的败家子,才迟钝地发觉可以用美色诱惑。她从容地笑起来,妩媚得春花失色,说道:“我想你了,便来瞧瞧你。”段泽棠点亮青花灯,昏黄的灯光映亮四壁。林素一手握着军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他。段泽棠波澜不惊地靠在沙发上,目光如炬地盯着身穿一身素色如意襟旗袍的她,说道:“我的小媳妇这般泼辣,日后怕是除了我,也就没人要了吧。”若不是林素一没拉保险栓,此刻已经擦枪走火。她的偷枪计划势必已经败露,一开始就是徒劳,再纠缠也没有意义。
“段先生万福。”林素一将手枪狠狠摔在桌上,转身就离开了。
段泽棠笑得阴阳怪气,没有拦她。也许是气极的缘故,林素一回去后便觉得脸有些发热,门口的下人见她不对劲,便将她引入了三楼的房间。西式壁炉蒸腾出一室的暖意,壁画亦是西洋画,绘着一群身姿丰腴的女人。
知道这是段泽棠的房间时,她已经头昏脑涨地化成了仓鼠。意识迷糊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压在自己的身上,瞬间惊醒,发出一声仓鼠特有的凄厉的尖叫声。
林素一潜进段阀三个月了,除了发现段泽棠害怕鼠类以外,什么有用的情报都没弄到。
每每想起那晚,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被一只仓鼠吓得一蹦三尺高的情景,林素一就觉得十分解气。于是,每日清晨化成仓鼠去给段泽棠请安就成了她的新嗜好。
在他发现她是个仓鼠妖之前,她得好好利用仓鼠的身份待在段阀。
可久而久之,段泽棠已经从谈鼠色变进步到放任仓鼠睡在他的枕边。林素一觉得无趣,便常常在他熟睡时揪他的头发,揪着揪着便揪上瘾了,惹得他忍无可忍,一把将小仓鼠从头上拽下来,死死捂在被窝里。四周弥漫着段泽棠身上的烟草味,林素一觉得反感,一口咬在他的手上。睡眼惺忪的段泽棠一巴掌拍过来,力气不大,竟还带着三分难得的温柔。
她在他掌心里睡得很踏实,次日醒来,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化成了人形,正以一个极暧昧的姿势被段泽棠搂在怀里。
他醒来时,神情恍惚,见到林素一近在咫尺的脸,还以为尚在梦中,便心满意足地又搂紧几分。
林素一一拳砸在他的第三根肋骨上。段泽棠微惊,又笑起来,问:“你怎么在这儿?娘子这般热情的吗?”
林素一咬牙切齿道:“是下人带我过来的。”他沉默许久,突然觉得很奇怪,问道:“那我的仓鼠呢?”
林素一装傻充愣:“……我给您找找。”
房间很大,林素一近乎翻了个底朝天,打算趁机盗取段阀文件。“仓鼠会藏在文件袋里?”他凑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拿走文件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些小心机还不成火候。”
她笑得温雅:“段先生,微小处方见真章。”
段泽棠向来是个粗人,也疲于跟她耍嘴皮子,挥挥手道:“我跟你一起找。”
林素一心不在焉地找着,靠在窗边,摆弄着瓷瓶中那株萎蔫的玫瑰,眼睛却看着正翻箱倒柜的段泽棠。她从未正眼瞧过他,这会儿看真切了,才发现他披着一身祸国殃民的好皮子。
碰了一鼻子灰还一无所获的段泽棠朝她走来,像颗蒙尘的珍珠一般。林素一忍俊不禁。
段泽棠见她笑了,顿觉难堪,一巴掌拍在她的脑门上。她也不是个软柿子,被惹急了,扑上去跟他打了一架,说是打,却生生透出一丝调情的意味。
段泽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等泼辣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她按在壁炉上。她身上披了件天青色的锦缎披肩,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露在外面,微卷的发尾拂过他的脸,使得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身子有些躁热。
林素一意识到气氛不对,便松开了他,讽刺地笑出声来:“先生除了会拿枪,还有什么用?”
段泽棠微微偏过头,挡住一半熹微的晨光,语气略有些不悦:“我没有用吗?我有何作用,许副官都是知道的。”
这话听着很平常,但在林素一听来,却是另一种意思。彼时男人间的情事在交际圈中算不得秘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下有了几分计较。
有下人敲门进来,说是许副官来电,约他去沪上繁华一带的舞厅见面。段泽棠邀她同去,她一连婉拒,生怕扰了他二人的兴致。
他看起来似乎挺失望,带上司机便离去了。
后来,林素一听闻段泽棠酒量不行,她思索了一番,觉着这倒是个算计他的好机会,便换了鞋匆匆往楼下跑。不料,段泽棠竟还没走,两人在楼梯转角处撞在了一起,他微微偏过头,正好碰到了她的唇齿。
仅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她的脸便红了起来,强作镇定地笑了笑,说道:“我跟先生一同去。”
段泽棠盯着她,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白日里,舞厅并不算热闹,有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在角落里弹着钢琴,曲至柔美处,那西洋美人朝这边望了一眼,眼波如秋水荡漾。
风月场上男人的调笑将这眼波淹没,许副官斟了一杯白兰地,高脚杯将那目光折射成一地细碎的光影。
四下里,放浪形骸的轻薄话更甚,段泽棠接过酒,将烟头捻灭在鸦青釉的烟灰缸里,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我不喜欢女人。”
回赵阀复命的时候,赵和还是猫头鹰的模样,将头探入酒杯里小口嘬酒。
林素一在他面前坐下:“少喝些酒吧,身体本来就不好。”
赵和拿出一个四方锦盒,里面放着几撮黑亮的短发。
“你枪没拿到,头发倒偷了不少。”赵和道,“你收集段泽棠的头发作何用?”
林素一淡漠地拢了拢披肩,并不答话。
“想学古人做结发妻?”他稍稍停顿了一下,隐约在笑,“你喜欢他?”
其实,她揪他的头发,只因她幼时偷烤栗子时被火烧秃了尾巴,如今只想补些毛发,让她做一只美美的仓鼠罢了。
那日段泽棠并未喝醉,她一点便宜也没捞到,倒是那风姿绰约的洋美人一直在用目光轻薄段泽棠,看得她醋海翻腾。
她似有迟疑,万分惆怅地啃了口苹果:“不存在了……他喜欢男的。”
赵和失手打翻了酒杯。
赵和给林素一出了个主意,叫她女扮男装去试试段泽棠的反应。虽然她十分不齿这等行径,但依旧挑了长袍马褂,扮成清俊小生的样子,拦了辆黄包车。
拉车的是个壮汉,她问了句男装的效果,他就翻了个白眼,可能觉得她有病。
到段家的时候刮起一阵邪风,险些将她的帽子吹跑。她按住帽檐,瞥见在花间谈笑的段泽棠,心中泛起酸涩。
他与一个曼妙女郎相谈甚欢,他递过去一只血玉镯子,那女郎便笑得越发风情万种。
“段先生好雅兴。”林素一走过去,扮起男人来毫不含糊,举手投足间的英气浑然天成。见她伸手讨要血玉手镯,段泽棠蹙起眉,不置可否。
血玉手镯才到林素一的手边便掉到地上,剔透玉镯落地时发出极清脆的声响,裂纹如同梅枝抽新芽一般。
“啊。”林素一按捺住内心的兴奋,假意急道,“抱歉……手滑手滑。”说罢,又无可奈何地叹一声,“裂纹这样多,想来应是赝品吧。”段泽棠嘴里叼着香烟,烟雾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林素一笑着拿掉他的烟,痞里痞气地叼进嘴里,却没敢吸,浑然不觉那人脸上已然变色。
段泽棠一把扯掉她的假发,冷道:“无理取闹。”
女郎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转,自知没趣,便转身离开了。
林素一没有吸,却还是被烟呛出了眼泪,自嘲道:“先生好歹给人留几分颜面。”
天已阴了,洒下瘆人的凉意,她的长发凌乱地垂在耳边,香烟掉在青石板路上,被段泽棠一脚碾碎。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看得人心惶惶。
“这等败坏伦常的事,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林素一觉得尴尬,也没有搭话,只默默在心里对着赵和千刀万剐。
见他这样严肃,林素一理亏地往后退几步,又被他猛地拽了回去,热气呵到她的脸上,犹如火烧一般:“去段家祠堂里跪着,给我反省一晚上。”那语气,像极了她是他们段家的人。林素一心口一窒,鬼使神差地,竟没有闹起来。
夜里下着雨,祠堂里烛火暗淡,偶有微凉的雨丝打在门框上,寂静得诡异。
林素一从来不是个省事的主儿,出了祠堂才意识到大雨已然瓢泼。祠堂门口的积水被车轮碾得飞溅,耀眼的车灯刺得她看不清牌照,鸣
笛声异常凄厉,如同战马的嘶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