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恶人(上)

2020-02-11 19:48:31

爱情

最佳恶人(上)

1

到达火车站之后杨筱心里才有些发怵。背包的重量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书包的肩带比她的肩膀都还要宽。那些聚成一滴的汗液从脖子,腋下划过她的身体,弄得她又痒又难受。

她对人群感到一阵惶恐,特别是靠近她的男青年让她最为焦躁不安。就像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其他人都和谐平和,只有她,她在自己的孤单星球里发出刺耳异常的声音,在穿过人群时引来幻想中被评价和关注的眼光。她越走越小,直至卑微为尘土。

在自动售票机的反光中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头发凌乱不堪,刘海湿哒哒地挤出难看的扭曲。她快速又极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仪表,露出白净的额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坐在候车厅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中餐被落在家里,正如火车进站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买了无座。

一天零三个小时的无座。

她被人群挤进了车厢的过道中动弹不得。她庆幸她只是所有无座的乘客之中的毫不起眼的一个。

窗外的风景渐渐开始变得陌生,她终于暂时离开了她的家乡。

杨筱出发前清理了自己的衣柜,几乎没有几套拿得出手的衣服。那套蓝白条纹的校服此刻被她掌握着命运,是让它从此在衣柜最底层长霉又或者是直接丢进垃圾桶然后和初中三年一刀两断。

杨筱盯着它出了神。三年的日子平静如水,一切酸甜苦辣都淡淡的。也许学校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全部,学校之外的生活可能才是真正多姿多彩的。杨筱这时候想不起来自己还曾经对同桌杜左淮有过好感。真正认识他是因为他在知识辩论赛上大闹了一场。裁判偏心让另一队抢到了最后的答题机会,杨筱班级却因为指示灯短路而错失良机。全校没有一个人看出端倪,只有杜左淮在比赛快结束时发现指示灯怎么按也亮不起来。他跑到裁判面前说要重新来一次,结果裁判说都快要开始颁奖了,要不就算了吧。就连班主任都劝他算了。

谁都没想到他脑子一热直接跑到讲台上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当着全校人的面控诉裁判偏心,不公平。裁判员是校长的妻子,从来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挤压已久的公愤突然在这一刻爆发了。

杨筱从此认识了第一个让校长下不来台的“陈胜”。

带着对这一份起义的敬佩,杨筱和后来成为了她的同桌的杜左淮认认真真交了个朋友。

但是对杜左淮的喜欢仅仅止于好感,所以她时不时也会忘记这份好感。

杨筱最终还是把校服工工整整叠好放进了衣柜底层。

在摇晃的火车过道上,杨筱昏昏欲睡。车厢里一如既往的是啤酒瓜子,扑克零食,年轻人低头玩着手机,中年人睡觉唠家常,老年人咳嗽抽烟。时不时有拉着小推车的乘务员麻烦你挪挪脚,卖内蒙古牛肉、新疆葡萄干、进口牛奶片和便宜牙膏的推销员在眼前晃悠。

杨筱靠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很简单的短袖长裤,留了半长不短的头发。直到他站起来才看清他的脸。

杨筱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眼的感觉。只觉得这样一张脸不该出现在这个充斥着烟酒垃圾食品、方便面和汗的浑浊气味的混乱车厢。

他说:“小姑娘,到我这坐会吧。我坐的累了,情愿站会儿。”

他这一句小姑娘,一下子让他的行为自然起来,变成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而不是同辈之间的暧昧。也同时确立了他们今后的由于年龄的尴尬而难以确定的关系。决定了杨筱以后该用怎样的语气语调,怎样的敬语和措辞来与他交谈。他怎样的帮助与关怀都自然而然,都合情合理,而她也再也摸不清那些话里是不是有越轨,她的那些情感也从此更难被她形容为其他的感情。

因为她终究只是他心里的小姑娘。

杨筱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男青年说:“没事的,我去其他地方走一走。”

杨筱在那个座位上一觉睡到了晚上12点。

睁开眼四目相对。晚间的火车很空荡,原本坐满的车厢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几人。她坐的四座也只剩下他们两人而已。

她那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对面的男青年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说:“不用对我说谢谢。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对面的青年挑眉笑了一下,棕色的眉毛和头发配合的恰到好处,不长不短,不浓不淡。杨筱此刻就像一个被审讯的犯人,诚惶诚恐听候发落。

她轻轻呼吸着,不敢看却又想看,她不原意看清这种羞耻的感觉,爸爸说,女孩子,要懂得自重。这种话,好像一到关键时刻就会被抛到脑后。

他说:“游戏规则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不能说自己住在哪,是干什么的。不能提到对方的家庭。”

然后他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魏先生。”

杨筱的手轻轻抽了一下。下一秒她第一次知道握男孩子的手是会触电的。就像突然间心里的那颗电池接通了电源,在推动心脏加速运作时还会发热。

“我叫小小。”

魏先生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小,左手打了个响指说:“我猜你13岁吧。”

小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被说的这么小,大概是因为实在长得太瘦小了吧。小小眨巴着她五官中最精致的大眼睛,也许这双眼睛是她唯一敢与他对视的勇气。

“不对,我已经初中毕业了。”

“那就是16了?”

“差不多,满15了。我猜你26?”

“你是算命的半仙吧?”魏先生毫不掩饰地惊讶起来,然后打趣了几句。

小小笑起来,魏先生又问她喜不喜欢魔术。魏先生的手很灵巧,纸牌在他手里就像有灵魂一般任他摆布。小小看魏先生玩节奏大师,就像看快进过的视频一样,根本看不到手停下的间隙,所有的动作流畅连环,一气呵成。在这种轻松的气氛里小小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没有社交焦虑,没有胆怯没有顾忌,想说就说,时不时还能插科打诨,捉弄他人。不用怕自己说的话会冷场,也不用想下一个话题该说什么。这个自己,只有偶尔在杜左淮面前出现过。小小发现自己又想到杜左淮了,难道自己开始想念那段同桌的时光了吗?

杜左淮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他似乎成绩不算太好,也不够聪明,体育不算突出,长相有点中二。大概用中二这个词形容他最好。他就是那种不用说话都能让大家发笑的人。英语老师最喜欢让他回答问题,然后纠正他那代表性的方言味英语。他记单词的方式和大家都不一样,可偏偏数他记得最牢。老师让他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他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走上讲台,模仿老师的样子告诉我们:“记单词嘛。最容易了。你看比如我们刚学的liquid,读音不就是李逵嘛,李逵最爱喝酒,酒就是液体,这不就记住了?”说完用英语老师最喜欢的撩头发的姿势摆弄了他那额前稀疏的小短毛。

小小想到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情就不由得发笑。杜左淮大概是个特别绅士又善良的人吧。对女生都很温柔谦让,班级干体力活总冲在第一个。还有和小小做同桌的时候。总是帮小小打水值日。

有回上课的时候阳光很大,偏偏小小那排的窗帘坏了。小小只能把书立起来遮在脸上。坐在旁边的杜左淮突然蹭的一下站起来,把小小包裹在他的影子里。老师还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他挠挠头解释道:“有点困,想站会。”

事后小小回想起来,总觉得杜左淮不是真的困了,于是在那片只属于她的阴凉里对他有了第一份好感。

魏先生打断了她的回忆,笑着说,信不信,我能带你去卧铺住一晚。

小小虽然是第一次坐火车,但她也知道买了硬座的票应该不可能走到软卧去吧。要不然买软卧的人岂不是很亏。

小小摇摇头说:“鬼才信。”

魏先生回道:“那你可要当小鬼了。”

在小小睡着的间隙里,魏先生也没有闲着。他几乎可以和所有人成为朋友,比如这辆火车的列车长。

魏先生只是撒了一个很容易看穿的谎,但穿工作服的女孩却很愿意听他说谎。他们熟悉得就像多年没见的故友,还带一点暧昧。

小小躺在看起来条件不错的两层卧铺。魏先生回来的时候还给小小带了一份水果。小小单独待着的那一个半小时突然有点心慌。她想到了各种假如这个所谓的魏先生是坏人所带来的后果。

小小没有动魏先生带来的任何东西。魏先生一靠近她,防御的本能使她后退。她甚至想回硬座去。

魏先生进门的时候,小小发现他的腰上换了一根女式皮带。

小小欲言又止,全身都有点不自在。

魏先生说:“怎么,你怕我了?”

小小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塞在口袋里的手心微微有点出汗。

魏先生侧躺在对床说:“我可是更坏的坏人哦,和我待在一起很危险的。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做你的硬座,我可不逼你。”

小小说了句谢谢你,然后匆匆回到了硬座车厢。

这个家,小小只有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全新的装饰让她很陌生,沙发比奶奶家铺了碎花的藤椅好坐的多。爸爸,妈妈,弟弟,都只有每年春节见上一面。

弟弟三岁了,却不认识她。爸爸妈妈白天上班,自从小小过来之后,弟弟就从托儿所接了回来,由小小当他的保姆。爸爸给小小买了一部智能手机,让她一有问题就马上打电话给妈妈。其实小小偷偷有一部智能手机,廉价难看,用了半年就显示内存不足。

小小喜欢用手机和自己那些朋友聊天,喜欢在群里一言不发地窥屏。杜左淮仍然是群里最活跃的成员,他的一句话可以让小小笑上半天。

杜左淮最近也会和小小聊天。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比如

在干嘛呢?

发现一个好笑的视频,分享给你。

呵呵呵。

吃饭了吗?

小小偶尔带弟弟出去转一转,大城市的阳光把小小闷在家里只能看电视,只要天一阴下来,她就会出去看看。大城市的风是苦的,阳光是冷漠的,人流和潮流一样,从不停歇,无限循环。

小小感到无所适从,没有了暑假作业的束缚,反而不自在起来。爸爸给她买了一堆她不喜欢的书她根本不想碰。小区里面有个旧书店,偶尔有几本最新的言情小说让小小着迷。但小小从不花钱买,她只趁着弟弟午休的间隙跑下楼翻阅。

每次看到书里写道某个男主角俊美绝伦,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邪魅温柔。小小不自觉就带入了魏先生的脸,那面目在脑海里一笑起来又充满着少年感。他稍长的人中下有一颗明显的唇珠,头发带点卷,不知道是烫过还是自然卷。修长的手指像一个玉石的收藏品,完美无瑕。但这时候总是一转头就看见了书店老板,梳着油光发亮的大叔发型,满脸痘坑。他有时眼神猥琐地盯着赖在书店看书的小小,骂了几句类似“不买书就赶紧滚”之类的话,然后抬抬鼻梁上厚厚的镜片,继续看他手上那本没有封面的书。

和一般人比起来,魏先生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

小小还以为魏先生以后会一直只是她看言情小说时一闪而过的男主角的模糊形象。直到她知道魏先生就住在对面。

来到这个城市一个星期之后小小在某一个午后在门口撞见了他。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魏先生穿的与火车上不太一样,他这回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衫和不宽松的白色运动裤,手里拿着一份打包的粉条。这形象居然出奇得符合小说里那些乖巧的斯文败类。

魏先生说:“看来我们的游戏要结束了。”

小小愣了一下,不自觉的发出了疑问的嗯声。

魏先生说:“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魏月白。”

小小说:“我叫……杨筱。”

“那我可以继续叫你小小吗?这个外号挺适合你的。”

不久之后,小小就发现这个会变魔术的魏先生是一位钢琴家。他的工作是给小孩当钢琴家教。

魏先生说如果小小愿意成为这样的小孩,他所有的服务都免费,只要小小愿意包他一份中餐。这样他就不必去楼下吃那五块钱一碗只有汤没有粉没有牛肉的牛肉粉了。

小小会做面会炒蛋炒饭,师父是她开粉面店的奶奶。奶奶忙的时候客人的吃食大部分由她代劳,所以她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

魏先生说,每回中午都闻到小小家飘来的香味,馋得他口水都掉在钢琴上。

小小问他,那早餐和晚餐是怎么解决的?

他说,他从来不吃早餐,晚餐嘛,雇主那边管饱。

小小并不想学习什么钢琴,但同意了让魏先生成为她的单独演奏家,或者说小小很情愿当魏先生的听众。在之后相处的短短几天时间里,小小感觉他对她的称呼之于火车上变得不一样了。那种亲密感里带着魏月白独有的男性魅力,他每一个动作和语言中本能的不受他控制地勾引与狎呢的成分全都悄悄地通过这两个字勾带出来,在那燃烧着的瞳孔里小小体味到她从未想过的快感。

但小小从未在任何一个字眼和神态中感受到他的刻意。就像他弹钢琴那般浑然天成。

当他开始弹琴时,他会拉上窗帘,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他说他尤其喜欢在很晚的时候弹钢琴,就像在黑暗中寻找一条可以把自己渡过去的小舟,这条舟这条河在白天从不会出现,因为它们害怕阳光,至于这是一条怎样波涛汹涌或温柔平静的河流取决于曲子带给他的当下的感受。当然他也怕邻居把他告到警察局,所以他一般不敢这么干。

每当他弹钢琴时,小小便对他带着一份独有的敬畏。他只要一触碰到钢琴的键,小小就能看到他指尖的音符从钢琴上飞了出来,聚成水滴,让他们渐渐被淹没,那些浪潮开始翻涌,湿透了所有的衣衫。

而那架钢琴开始一点点拆分又重组成了一叶小舟载着他们两个人向前漂去。

他只要一弹琴,便完美的隐藏起了他流浪过的风尘气,让人忽视了他那几双沾满了泥浆的长靴和挂在衣柜里的破旧大衣。那极少的行李和满垃圾桶的橡胶网兜。他高贵得像一只一生都不低头的火烈鸟。

有一次小小竟然听得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认定这就是她最喜欢的一首,她便问他曲子的名字。

他说,这首歌叫Modlitwadziewicy,中文名翻译为,少女的祈祷。是一位永远活在了少女时期的波兰女孩所做。

小小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因为歌曲开始的时候她就像拥有了所有的美好,只要曲子一停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魏先生告诉她,你喜欢我就一直弹给你听。

所以小小不停地听,魏先生也不厌其烦地演奏,让那份梦幻可以短暂的停留。

弹到终于有一天魏先生不弹了。

他说,我教你吧。

2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经过一两个打着伞的妇人和被晒得红中带黑的黄种男人,他们的后背永远洇出一大块咸的发臭的水渍。白杨纹丝不动,小小从窗外看时,永远不知道那翠绿的背面究竟是五彩斑斓,还是一片空白,又或者依然只是绿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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