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与瘪三
文/晕宝
【一】
程泗走进黄公馆的时候,整个上海刚刚苏醒,外滩的大钟传来悠扬的钟鸣。
他的脚步轻缓而有力,暗色的长袍马褂裹着肌肉虬张的身躯,背脊挺拔、宽背蜂腰,极富力量的美。黄家大小姐正在二层露台用早餐,见他走来,笑着跷起一只光裸的玉足:“阿泗,我的鞋子掉了。”
程泗安静地走过去,半跪在地,帮她套上鞋子。晨光映在他坚毅俊逸的脸上,让黄小姐一阵心驰神荡。她娇滴滴地说:“辛苦泗哥去学校帮我请个假,就说我身子不大舒服。”
这样的托词实在儿戏,可放在上海滩乌帮龙头黄枭的宝贝女儿身上,哪有教员敢置喙。程泗平静地点头,安安静静地退了下去。
他离去的身影依旧坚毅挺拔,即使十几秒前还半跪在她面前。不解风情!黄小姐撕了手边舶来的一把英伦扇子,心里愤愤地想——再有男人味又如何,不过是父亲手下的一条狗!
程泗到达市一中的时候,是七点半。眼风扫过,几个日本军人手里拿着照片,似乎也在向这个方向走来。他眼神极锐,隐约看到照片上是个穿着袄裙的漂亮少女,不禁微蹙眉心,加快了步伐。
进门左拐是操场,几个男生正兴高采烈地在一处打篮球。他穿过他们身边,忽听其中一个人“啊”的一声,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里满是激动:“叶荻来了!”
他下意识地向前瞥了一眼,顿时定格。进乌帮之后,黄枭也带他去过风月场阅美无数,更不要说还有个黄大小姐时时刻意亲近。可见过了那么多,他还是为眼前的少女所惊。
她穿着校服,一身素雅的黑,身子纤细而窈窕。鸦青色的长发柔软地束在左边,衬得一张娇小的脸孔细白如雪。那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琼鼻樱桃口,全是恰到好处。这份美并无侵略性,让人如沐春风。男孩们一个个面染红霞,而程泗只恍惚了一下,便移开了视线。可下一秒,他的心陡然一沉。
刚刚那日本军人手中照片里的人,似乎是她……他们找她做什么?最坏的可能又是什么?
身后传来日本军靴的声响,他的心思百转,快步冲上前,狠狠地撞在少女的肩头。少女来不及反应,被撞倒在地,石子蹭破了小腿的皮肤。几个男学生见状大怒,冲过来骂他瘪三赤佬。他扫了一眼少女身边的朋友,说:“快送她去医务室。”
讲明原委已来不及,他和这些男生争执吸引视线,将她调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叶荻,你流血了,我们快去医务室吧。”她的朋友显然有些怕他,忙将她搀起。少女抬头看了程泗一眼,转头就走。他眯了眯眼睛,觉得有趣,明明是水一样柔软的女孩,眼睛里倒有几分凶狠。他做成了这件事,心里舒了口气,对那些男生推搡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也就没放在心上,却听身后有人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叫道:“哪个叫叶荻?!”
他的心一沉。男生们再不推搡,只齐齐望向来人。那个带头的日本军人嚣张地揪住一个,阴森森地重复了一遍:“知不知道叶荻在哪里?”
“别为难他,我是叶荻。”本已走出百米的少女突然分众而出。她极美的脸庞上带着坚毅,让程泗心中不禁暗叹一声。
“叶小姐,我们山中将军看了您的相片,对您一见钟情,不知可否邀您一见?”
少女脸色苍白,抿了抿唇,强笑道:“多谢抬爱。可今天我要上课,况且又没准备。不如这周末,我做好准备,一定登门拜访。”
程泗已启步向教工楼走去。他是个实际的人,眼前已是死局,便松开手不再去想。可他没有想到,这美丽的少女竟是这样一个人。
明明身边的朋友已经泫然欲泣,明明那些男学生都噤若寒蝉。
他若有所思,瞥向少女放在背后的双手。
微微发抖。
他心里忽然冒出莫名其妙的涩意。
【二】
第二天跟着黄枭去百乐门的时候,程泗有些心不在焉。
“阿泗,去。”黄枭示意他拿一篮钞票折成的花到化妆间,送给最近相好的阿梅。他应了一声“是”,欠了欠身,提起花篮安静地向后台走去。
化妆间里灯光昏暗,几个正在梳妆的女子看到他的面孔与气质,不免都有些目光灼灼。可再一瞧那素素净净的马褂,便失望了——瞧着就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帮会里一个小流氓而已。流氓长成这样,也是暴殄天物得很。
程泗把花篮放到阿梅的梳妆台上,目光一转,便愣了一下。旁边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没瞧他,正闭着眼睛背着洋文单词。眼影腮红之下,那脸极其标致且眼熟。程泗脑中瞬间闪过她学生打扮的样子。
叶荻?!
“哟,阿泗从来不看小姑娘的,今天看上眼了?”阿梅笑嘻嘻地说,“这是今天新来的小叶。小叶,跟程泗哥打个招呼。”
叶荻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中辨认了一下,突然“啊”了一声。她站起身,指着自己的腿,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歉!”
倒也不怪她,他没解释自己当初的作为,她当然觉得自己是恶意地撞了她,且一句道歉都没有的流氓。只是他向来骨头硬懒得解释,冷淡地别开头,对阿梅欠了欠身:“梅姐,我回枭哥那里了。”
“喂……”叶荻看着他背影消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查好了黄枭的资料,要吸引他的注意,今天少不得要利用一个人。她不会欺负好人,可坏人嘛……
程泗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叶荻的歌曲排在第三个。刚好阿梅唱罢,妩媚袅娜地下场,她便轻盈灵秀地上了台。浓妆盖不住青春飞扬、娇艳夺目,程泗明显感觉黄枭的身子前倾了一些。
她唱的是首英文歌,程泗现在才晓得她方才不是在背学校的课本——他确实一点儿都不懂洋文,只觉得少女发声字正腔圆,十分动听。她到底想做什么?他心里隐隐冒出这样的念头,百爪挠心一样,目光不自觉地望向自己的上峰。
黄枭听得嘴角勾起,可这儿还不够。他喜欢辣的女人,新鲜而不够辣,也不过是个俗物。
一曲唱罢,叶荻拿着话筒,大声叫道:“程泗,上来!你之前撞我就跑,该道个歉吧?”
程泗眉心一蹙。黄枭的眼睛倒是亮了几分,似笑非笑地看他:“阿泗,叫你呢。”
程泗应了一声“是”,低着头向台上走。
与叶荻面对面时,他的眸中映着几分了然。今日场内最大的人物只有黄枭,她的这番做派,也是黄枭所喜。她这是要倚仗乌帮的力量对付那个叫山中的日本军官?
正在想着,刺耳的日语突然传来。叶荻浑身一凛,知道现在对上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立刻就要开溜。裸露的手臂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程泗的眼眸乌黑:“不是要我道歉吗?”
“放开!”她急了,“你要让我被日本人抓走吗?你坑我!”
“是你叫我上台的,该是你坑我在先。”他淡然道,“叶小姐,我只有几句话跟你说……”
他不允许她把脑筋动到黄枭和乌帮头上,必定要打消她的念头。但他也不会让她真被日本人抓走——程泗掐好了时间,要让叶荻在紧张中牢记他的话,然后再掩护她走。
奈何他千算万算,漏算了叶荻这个女人的狠劲。她会怎么想?自然是以为程泗在拖延时间,好叫她被日本人抓去。叶荻一时气急——要死大家一起死!她故意发出一声惊呼,人向下仰去。程泗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被她用力地抓住,紧接着他的唇抵住了她的。
程泗愣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第一次亲女孩,还是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被点着了,像爆发的火山。叶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到底拼着一股义愤,亲完便甩开他,可怜兮兮地退到一边。
程泗的意识回笼,下意识地向台下望去。黄枭正和为首的日本军官说着什么,目光转来,冰冷如霜。他大步走近,一记耳光打在程泗的脸上,声音里沁了冷笑:“行啊,阿泗,胆大了,敢抢山中将军的女人?”
他一声不吭地受了。叶荻只觉得自己脸上也是一痛,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为什么不说?
说是她拉的,是她陷害的,这个小流氓不就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不说呢?
她看着他俊秀脸上的红痕,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歉疚。
【三】
程泗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五六个乌帮兄弟围着他,一顿拳打脚踢。他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被捆着扔在一边的叶荻也没有。
她看着他被打,看着他嘴里淌出鲜血。她没有哭,没有哀求,她知道一旦自己表现出弱势,只会让施暴者更加畅快。
她咬紧了牙关——她不想让他再受屈辱,一点儿也不想。
“行了。”日本军官终于开口,“黄先生,你看这件事如何解决?”
黄枭纵横上海滩,便是山中俊介也要给面子。这个阿泗虽然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流氓,但听说是很得用的,因此要再试深浅。
黄枭抽了口烟,说:“百乐门的事早晚要传出去,这小妞再跟山中将军,怕会给将军惹来非议。”
他怕的当然不是对山中俊介的非议,而是坐实乌帮对日本人拱手相让的态度。日本军官皱皱眉头:“那,赔偿……”
“好说,我明日便派人登门,送上一万大洋。”
日本人走了,黄枭踱到程泗面前,捏起他的脸:“阿泗。”
“是。”他像素日一样恭敬,平和地望回来。
“一个月内,交两万大洋回来。”
叶荻咬牙——翻手就赚一倍,不愧是大鳄黄枭。程泗的眼睛都没眨,平静地应诺:“明白。”
她的心又颤抖了一下。两万,不是别的,是买回她自由的钱,他一力承担了!
叶荻浑身都像重新有了力气,上前搀住程泗,在黄枭淡漠的目光里一步步离开废仓库。
程泗家在弄堂里,弄堂风大,吹得叶荻的裙子乱飞,露出白玉一样的腿。几个男童看到了哇哇乱叫,程泗漠然地脱下沾了血的马褂给她:“别嫌弃。”
叶荻接过来,觉得手心有些烫。
她把程泗放倒在床上的时候,因为吃力,面孔凑得很近,脸也红了。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蜷缩在小小的床上,脸色苍白,她竟然觉得楚楚可怜。程泗也有些窘,清清嗓子说:“药在左手边的柜子里。帮我叫一下隔壁的阿土。”
叶荻把药找出来,扶起了他的上身,就伸手去脱衣服。他慌了一下:“叶荻?”她板着脸说:“不用阿土,我来!”
她发狠的时候,两只眼睛都闪着光。程泗苦笑着背过身去,任她脱下自己的衣服。全身的感觉都在她无意间触碰到自己肌肤的手指上,很凉,让他想到白玉做的簪子。
程泗背上的肌肉分明,无数疤痕散布其间。刚打的已经发肿了,青青紫紫的,狼藉一片。叶荻的鼻子一酸,用最轻最轻的力道擦上药。可就算这样轻,他好像还是很痛,身体微微发颤,一大颗汗水顺着深深凹陷的脊梁落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腹触到了肌肉,像一块冰遇到了一团火——大家都化了去。
程泗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突然打破沉默:“刚才为什么不哭?”
叶荻收拢了心神,回答:“不哭他们才会觉得没趣。”
程泗的身躯震了一下,侧头去看她,柔软而坚毅、美丽又凶狠。她不是黄大小姐那样娇滴滴的女学生,她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他配不上……程泗的心头像透了风,有些微冷,慢慢地低下头去。
“泗哥!”大门推开,一个头顶瓜皮帽的小胖子挤进来,脸上全是眼泪,“我都听说了,黄老板打你了对不对?我,我来帮你上药。”
他的视线和室内的俊男美女撞在一起,嘴巴顿时张成了一个大圆。叶荻突然有些心虚,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药上好了,那个,我去买点儿菜……”
程泗立刻将衣服披上,简单地介绍:“阿土,叶小姐。”
叶荻颔了颔首,开门出去了。阿土坐下来,心疼地看着程泗脸上的瘀青。
“泗哥,值得吗?”
“我没事。”程泗拍拍他的肩头,“……值得。”
【四】
叶荻去百乐门换回自己的衣服,从丝袜子里摸出几张备好的钞票。走到程家附近的菜摊上,买了半斤排骨、两块豆腐、四个鸡蛋、一把马兰和三块豆干。拿着薄薄的找钱,叶荻不禁苦笑——她是孤女,完全靠奖学金上的名门高中。如今一欠两万大洋,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到了程家,程泗和阿土还在卧房里商量着什么。她掩上门,去灶间忙活,很快端了饭菜出来。香味扑鼻,尤其是凉拌的马兰豆干,很快被程泗和阿土两个人瓜分干净。阿土一边吃一边慨叹:“叶小姐,你要做个厨师,肯定收入不菲。”
叶荻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那两万块大洋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两万?!”阿土弹眼落睛,“这么多?不是说就一点儿钱吗?”
程泗咳了一声。阿土明白过来:“真的啊!咱们哪来那么多钱……泗哥,你该不会想把那条西药的路子卖了?”
叶荻愕然:“什么西药的路子?”
程泗没瞒她:“我跟枭哥十年,去过海外,也攒了些人脉。现在上海滩最发财的是卖军火,其次是卖西药。我有一条进药的路线,打通好了关节……”
“就等一笔泼天富贵,全泼你这儿了。”阿土补充。
叶荻低下头,嘴里有点儿发苦。耳边却传来程泗冷硬的声音:“阿土,别做梦。日本人打进上海,这条发财路迟早要被占了去。与其这样,不如卖给昔日的军阀何沛。他世代勋贵,又一心抗日,正需要药物,也买得起。这些东西在他手上,总比落在日本人手里强。”
叶荻的眼睛微微一亮,她只知他悍勇仗义,却不知还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她的心跳快起来,脱口而出:“我帮你!“
程泗突然伸手拍了她的头一下:“帮什么帮,回学校去上课!“
这样的泗哥……阿土的眼睛顿时有些发直。
“不去!自从入了山中将军的青眼,学校就给我放了无限长假。”
“那乖乖回家!”
“不回!我没亲人了,也没有钱。我要是黄伶俐,山中怎么敢动我?”叶荻说着做了个鬼脸。没什么顾影自怜,倒是俏皮自嘲。程泗的眼睛一时离不开那张生动的小脸,倒是阿土好不容易往根本插不进去的气氛里强插进一句话:“黄伶俐?是黄老板的女儿吧,你同学啊?她不是喜欢泗哥……”
程泗咳了一下,阿土立刻闭了嘴。叶荻可不笨,闻言一双秀气的眼睛盯着程泗,嘴角似笑非笑。
程泗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恼了,也不知怎么的,自己就觉得心虚了。正在僵持着,她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溢了出来。他马上站起身,轻抓着她胳膊,将她拉到床上,命令:“睡一觉!”
叶荻是累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学生,经历了被日本军人骚扰、去百乐门唱歌与看自己被打,撑到这时已经很坚强了。叶荻不肯,说:“你是伤员,我不是。”他没理会,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盖在她眼睛上。鼻翼是他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她的世界一下变得无比静谧、无比安全。
心平静了,居然真的睡着了。她细细的、规律的呼吸声传来后,程泗才松开手。看向一旁阿土通红的脸,他的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
阿土很善解人意:“哥,要我回避一下吗?”
程泗狠狠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这一觉睡得很久,叶荻睁眼的时候,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爬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门虚掩着,外面是两个男人低低的声音。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弄堂里不时地传来“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她起身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外头两个人是在盘西药进来的路线。
“哥,这些药都得给何将军列清楚了。嗯,这个叫呸……呸你死了。”
“Penicillin,盘尼西林。”叶荻终于忍不住出声。真给何将军一个“呸你死了”,到时候死的肯定是他们自己。
“醒了?”程泗抬眸看她,见她有些担忧地望回来,下意识地说,“别担心,我在阿土家睡过了。”
阿土鼓掌:
“真默契,这是靠心灵沟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