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哥是个好姑娘

2019-09-14 08:51:51

爱情

冬哥是个好姑娘

1

这一向小凡都是开心的,因与顾默确立了恋人关系的缘故。顾默邀她吃饭,看电影,再送她回家,这几次,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确的信号。

虽已是老相识了,约会时顾默还是收拾得非常整齐,灰蓝格子衬衣,下摆扎进裤子,刚理过的发型,喷着发胶,头发根根矗立,下颔也才刮了,一溜簇新的样子,过分庄重,以至有些戏谑了,像在一本正经地恶作剧。

但小凡还是喜欢的。

回家的途中,顾默让她在街口的梧桐树下略站一站,自己跑去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看见他和玫瑰都新崭崭地走近,小凡仿佛也看见自己站在他家新崭崭的180平的大房子里,这儿拨拨,那儿弹弹,就更加欢喜了。

小凡中意顾默很久了,暗地里的。

顾默长得不算好,作为年轻男人,瘦丁丁,个子不高,背还微驼,颈子老缩在衣领里,像一只时刻担心被攥着后颈拎起来的小狗。可他脾气好,未语先笑,见谁都是。和女孩们一起,总是殷勤的跑腿、服务,打趣他也不生气。

说他像怯怯的狗也没关系,搓搓手,抿嘴浅浅笑。有时候挠挠那对大而枯瘦的招风耳,耳廓外缘红红白白,不甚好看,却也无缘地就惹人心疼。

小凡就心疼。小凡向来话少,尤其人多时,但也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替顾默打圆场。

可顾默仿佛没听见,正握着打火机凑近冬哥嘴上的香烟,故意哈腰点头,又涎着脸,眯弯着眼睛笑,做法极娴熟。冬哥照例横他一眼,一脸嫌弃。

瞧这情形,女伴们起哄了,“哟,小凡……”后面的话故意咽下去,觑着她,只是笑。

小凡也飞红了脸,径自低头去剥橘子,脖颈低得仿佛要断了,要塌到桌子底下去,领罚似的一副理亏的模样。后颈窝从衣领探出,一片赤裸的冰凉。

倒也不是不好意思,与众姐妹一起,在茶楼做了三年服务员,见过世面,各色人等、嘴脸、黄段子也都不惧,只是大家起哄了,顾默瞅了他一眼,仿佛察觉她的小心思,便羞惭起来。

“够了啊你们,吃橘子吧,看还堵不上你们的嘴。”冬哥抓走小凡手里剥好的橘子,扔给在座的姐妹。女孩们也就领趣,嬉笑着一心一意吃橘子了。

冬哥,单名一个冬字,因性格豪爽,向来对朋友仗义,有事总冲到前头,无论对付房东、茶楼老板,还是那些爱动手动脚的老男人,姐妹们敬爱她,直呼冬哥。

小凡怯懦,内向,无趣,当初几姐妹合着租房,没人愿意与小凡搭伙,从冬哥站出来那一刻起,对小凡的偏袒、护短就没掩饰过,这是大家必须接受的事实。

“冬哥,没有我的?”顾默捧着双手凑到冬哥下巴前,离她V领毛衫的胸口只有几公分。

顾默在冬哥面前向来都这般没脸没皮,小太监似的哈腰,流氓似的涎笑,往往惹得冬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顾默此时就会很舒坦的坍在椅子里,仿佛那些呵斥都是温柔的手,正在撩他拨他。

招惹里都有几分真心的,女孩们心知肚明,只是此时有了小凡的含蓄表白,状况又有不同。于是其余三个女孩,被施了魔法般,保持静谧微笑,等着看戏。

她们背对窗户而坐,阳光照进窗棂,头发、衣服边缘飞了金,滚了一道道毛茸茸的边儿,

“喏。你的。”冬哥上身后倾,距胸口顾默的手远一些,又一把抓起小凡的手,连带她手里的丝丝绒绒的橘瓣,一块儿放进顾默手里。

小凡体验到顾默掌心的温度,黏湿的,明明摊着手,却像是攥了一手的汗。她触电似的缩回手,又为自己的反应过度抱歉,只好低头幽幽吃橘子。

冬哥左手抚住又像是托住她裸露的后颈窝,她的掌心不同于顾默,是干燥、瓷实又坦诚的温暖,那温暖的力,一点点渗进肌肤,扩散,小凡感觉眼皮发沉,充血一般。

一瓣橘子掉地上,她把它踢到桌角,转念又不踢了,拿脚尖使劲碾,仿佛那橘瓣是有生命的,蹂躏中有一种发狠的痛快,直碾得橘瓣汤汤水水摊开了,像是肚肠流了出来。

有一次,也是这一众朋友一起吃火锅,席间,嘴快又缺心眼的碰碰捡了小凡发疯的母亲这一话题。

小凡并不介意在这几个朋友面前叙述犯病的母亲赤身裸体在村里疯跑的丑样子,看到她们惊诧得张大嘴,她似乎也为自己性格中的懦弱、卑怯气壮起来,只是她最不想当的就是顾默的面。

顾默有房有车,家里还有好几家店,她只有远在乡下的疯母亲和做农活的父亲,每月寄去服务员工资的一多半贴补家用。

虽然那次冬哥也像今天,着急替小凡解围,都顾不得好看了,直接将手里的筷子砸到碰碰身上,导致后来两人半月没说话。

但不管当时还是现在,小凡对冬哥,都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有姐妹之情,有相逢于江湖互相帮衬的信赖,时而又掠过隐隐的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妒意。

五个女孩中,只有冬哥可以对顾默任意摆布,踩他的脚,拿筷子敲他的头,扯他头发,就像对一个窝囊废的哥们。

顾默帮了忙从来不说谢谢,打电话分外不客气,冲头冲脑一句“顾默你过来一趟”,而顾默呢,又不争气到仿佛随时都侯着她电话,只要一句“过来”,不说修电脑、搬家具这种小事,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想必也是愿意的。

可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冬哥从来都是拎得清的人。

2

有天晚上吃饭时冬哥拿筷子敲小凡的头,像敲顾默那样,“顾默念叨着想吃你做的酸菜鱼,我就顺便请他周末过来。”她说。

小凡正喝着汤,白瓷勺在空中犹疑了几秒,她不记得顾默曾吃过她做的酸菜鱼,她只知道冬哥爱吃。“唔。”小凡刻意地,随便应了声,显示自己的不在意。

但在菜市挑鱼时,分外仔细,连走了好几家,拎起来看了又看,看得老板娘都厌烦了,在调料铺逗留时又使劲回想从前大家伙外出吃饭时顾默的习惯、口味,暗地里希望至少顾默吃了她做的酸菜鱼后,能真的经常想起她。

那段时间里,冬哥态度发生了快速、明显的转变,不再跟顾默开玩笑,不再使唤他,顾默再嬉皮笑脸把手捧到她胸口贱兮兮讨吃的,她也总一张冷脸,顾默明明是与她搭讪,她也会转过头问小凡“你觉得呢?”

另一句“你要是欺负我们小凡”也是时常挂在嘴边的,着力要表现是小凡的娘家人。

但是过于刻意了,急切想要小凡明白她的立场,用力过猛,倒像要急于撇清与顾默的关系,又显得她小凡是个小家子气了。小凡很是烦恼,时而感动,时而恼恨,经常地,恼恨仍然多一些。

女孩们背地里议论,说顾默不过是冬哥让给小凡的,小凡只当没听见。

顾默夸她酸菜鱼好吃,又约她看电影、送礼物,都是真实发生的,即便冬哥有牵线搭桥,顶多也就起个中间作用,不见得是拿刀架在顾默脖子上,逼他跟自己好吧。

只是碰碰嚷的话,小凡心里过不去。碰碰嫉妒冬哥对自己好,说她有个神经病的妈真是她修来的福气,不然怎会惹得冬哥善心大发呢,这些小凡也不特别在意。

只是有一次,她从洗手间回来,站在包间门口听见碰碰在里面借着酒劲叫嚷,说五个人中,其实小凡最厉害了,心机深沉,最末一句话是对冬哥说的,“你呀,得了一种叫是母爱泛滥的病,小心别人在背后咬死你。”

“咬”字发音格外用力、发狠,简直是从嘴里迸出的,有电光火石的况味,小凡听着都胆寒。

3

小凡在自己床头发现了一套粉红睡衣,领口绉纱荷叶边,泡泡袖,款式很少女,也许因为童年不是顶快乐,家里也没钱买布娃娃蝴蝶结什么的,自己有一点点钱后,小凡便喜欢攒些此类小物件。

这件睡裙是上次与冬哥逛商场她瞅上的,当时就很想要,摩挲质地时偷偷捞起价签瞧了瞧,只好吐吐舌头,作罢。

今天小凡生日,冬哥特地买了来送她的。冬哥留在睡裙上的潦草的便笺里还说,小凡煲的鲫鱼汤棒极了,她喝了两碗,剩下的全打包带给碰碰了。

“又是碰碰!碰碰!我的鲫鱼汤不是给她喝的!”小凡恨得一屁股坐在床上,但冬哥接下来说了,这是为报答碰碰的收留之恩,因为她今晚不回来了。

意思非常明显了,今晚冬哥将这房子让出来,供她和顾默使用,这也是生日礼物的一部分?

小凡忸怩,又有点懵,还无缘的生起气来,把睡衣摔在床上,生日请冬哥和顾默在家里吃饭是原就打算好的,冬哥突然退出,主动住到碰碰家,按理这么善解人意的举动小凡应该领情才是。小凡自己也有些困惑了,在床沿坐了好一会儿。

敲门声响起时,小凡心跳加速,突然就紧张了。以往顾默来吃饭,冬哥总是在的,豁朗朗的大嗓门在房间里呼来呼去。一会儿在阳台喊顾默,趁他来了,帮忙补一下塌陷的吊顶。

一会儿又冲着厨房喊小凡,饭好了没,她快饿死了,或者说,她只吃一点点米饭,她在减肥。猛然地,只有自己在这套小公寓里独自面对顾默,有些慌乱,不自在。

顾默笑盈盈站在门口,他带来了一束玫瑰和一只新的钱包,给小凡的生日礼物。刚进门,顾默便目光逡巡,在房间四下里张望,小凡说,“看什么呢?”

“查看地形,免得被人偷袭。”顾默笼着嘴低声说。那人指的自然是冬哥,上一次他来,敷着紫黑色面膜的冬哥从背后拍他肩,他还真的吓了一跳。

小凡被逗笑,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放心,冬哥不在。”

“在加班?”

“她去碰碰那了。”小凡顿了顿,一边理着玫瑰,剪掉须根,插在花瓶里,一边假装不经心的说,“她说今晚不回来了。”

“哦——”顾默神情呆了一下,继而搓搓手,在沙发坐下,脸上的嬉笑退潮般渐渐隐去,只剩下还来不及散开的笑纹,“我还当她又藏起来了。”

声音里显出失望,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连忙随手拿了本杂志翻,额角一绺头发塌下来,遮在眉梢,使他刮过的光光的面颊、下颔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小凡还是喜欢他下巴错落着胡茬的样子,看起来成熟一些,但她从没说过。

小凡收拾碗筷时,顾默在狭窄的客厅踱步,转了两圈,无聊得紧,又倚在窗框看楼下空地,两个脏兮兮的男孩在玩弹珠。他看了几分钟,目光收回时注意到窗畔立着一尊圆柱型玻璃瓶,里面养着冬哥极喜欢的富贵竹。

顾默印象里,冬哥常拿着抹布很仔细地一叶一叶擦拭。顾默摩挲着竹叶的纹路,每回冬哥都说,小心点,别碰我竹子,顾默想起她警告他时脸上的认真劲,笑意从嘴角漾开。

他从茎秆撕劈几页竹叶,任其椭圆形的叶片倒坠下来,耷拉着,想着冬哥咬紧牙齿瞪他、下一秒钟就会用小铁疙瘩一样的拳头擂他的情景,顾默刚才的闷闷不乐不见了,开心起来。

4

厕所传来淋水声,小凡还在磨蹭,顾默侧耳听了听,便走到冬哥门口,戳了一下门,门是关着的,他旋开门把手,门打开一道缝,再推开些,朝里张望。

房里陈设简单,干净,整洁,窗下一台电脑桌,壁角一门衣柜,床畔一个小书架,架上搁着几本杂志,床单、被罩、枕套一溜水蓝色。

床中间坐着一头北极熊,体量硕大,占去床面积的一半。北极熊的脖子里调皮的系着一条领带,深蓝底子白色小圆点,上面隐约有一括半圆形口红,像吻痕。

顾默盯着领带看了许久,直到背后传来小凡幽幽的声音,“那是冬哥的房间。”

“哦。”顾默讪笑着,丝毫没留意小凡已经换上的睡衣。

恍然间,小凡心底涌起冰冷的寒意,像孤零零站在大雪纷飞的旷野。她恨冬哥把她单独留在这。

小凡豁出去了。她很随便地歪在沙发里,光脚蹬在茶几边沿,拿着遥控器一溜儿摁下去,也没找到满意的节目,她的睡裤裤管只到膝盖,一截藕似的白细的腿,在白炽灯下显得孩子气。

顾默坐过去,揽住她的肩,揉捏她的肩膀,“小瘦猴。”他低声说,声音窸窸窣窣,有颗粒感,像是打定主意要感动自己。

小凡身体僵着,神情木木的,更起劲的摁遥控器。顾默自知理亏,很热情地揽她入怀,刮她鼻子,“想什么呢?”顿了顿,又说,“别按了,电视没有我好看。”

小凡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绷直的腰板柔软地塌下来,陷在顾默怀里,声音懒懒地,闲聊的样子,“看见冬哥床上那只北极熊没?”

“嗯。”

“客人送的。”

“客人?”

“那人挺大方的呢,一次就给好几千。”

顾默不语。他想起初次在茶楼看到冬哥的情景。

是个早春下午,阳光疏懒,弥散着轻纱般的薄雾,从茶楼落地窗斜斜洒进来,木纹地板打蜡般笼着一层细致的光晕。

顾默坐在临窗的角落,和几个朋友晒着太阳,打牌喝茶。几圈下来,已经输了好几百,顾默在心里骂骂咧咧,趁有朋友起身上厕所时,仰面摊在藤椅里,双手垫在脑后,很随意的打量周围。

此时茶室客人不多,只有两桌。服务员也闲着,有一个趴在桌上,脸埋进胳膊里,另一个女孩凑近玻璃窗,往下看,边看边吃吃的笑,自己笑了一会儿,还拖桌前打盹的同伴一起看。

顾默也探头朝下瞥了一眼,楼底太阳里猫儿和狗儿在打架,小狗委屈的吠叫迭起。

顾默目光又落到窗前看热闹的女孩身上,她个头娇小,垂肩直发,发质细软,温驯地拢在耳后,但右侧耳畔是一绺挑染,极艳丽、出挑的红,和黑发对比鲜明,老远也看得清楚,是存心要打破极细极黑的直发给人的温顺印象。

“服务员。”顾默朝她招手,“加水。”女孩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慢慢转身,踱开去。从她的步态,顾默立即明白她知道自己刚才一直盯着她看,从她轻慢的扫他那一眼,他也明白她不会理会他加水的要求的。

果然,女孩没再出来,再唤时,来的也是另外一个。

“冬哥很招人喜欢。”小凡长长的伸个懒腰,像是瞌睡了,“我要是男人也肯定喜欢她。”

顾默鼻子里哼一声,冷笑道,“应该是吧。价码不低呀。”

小凡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本来这原是她引导顾默得出的想法,不料等他真的说出来,又像是他故意曲解她的话似的。

5

夜里,小凡睡不着,起身在阳台站了站。阳台里有一张藤椅,一张沙滩椅,一尊玻璃圆桌,桌面搁着烟,小凡点一支,坐在沙滩椅上。这里是她和冬哥经常喝酒、抽烟、聊天的地方。

许多的夜晚,她们在这角暂时的小天地里,互相安慰,鼓劲,大笑,也抹眼泪。年末没钱回家,大年三十晚上煮两碟速冻水饺,就着蒜蓉酱油和冰冰凉的啤酒,舍不得开电暖气,只好兜着毛毯,吸溜着鼻子。

临近午夜新年倒计时,各自打了一通电话回家,问家里人好,也说自己和朋友在外面聚会,人多太吵不多说了先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一起挤在阳台,透过锈蚀的防护铁栏杆朝外望,城市上空陆续炸裂开来的烟花,一轮轮,纷繁交替,五彩斑斓,转瞬又迅速陨落,跌进苍黑穹宇,只剩那一抹仿佛盛世的鲜辣颜色的残迹印在观看者的瞳仁。

“我不想回乡下。就在这里。”小凡说,仿佛那些消失的灿烁精光是流星,而她,在许愿。

“那就不回。咱们都不回,就在这。死也要死在这。”冬哥说。

冬哥家境不比小凡优越,姐弟俩,父母打了多年的架,动不动菜刀、板凳相向。终于离婚,弟弟跟父亲,她跟母亲,但自离婚起,父亲便跑得没影,姐弟俩的学费、生活费一分都没着落。

冬哥高中便辍学,很早出来混社会,发过传单,洗过盘子,做过网管,隆冬寒夜在巷子里与人拼过命,最近这次在茶楼当服务员,一干三年,才算是略有些安稳了。

母亲南下广东进服装厂挣钱,年长寂寞,生活空虚,年轻时所受的情感、婚姻的累,在心里剜了一个深深的虚空的洞,时而是需要些猛烈的刺激来填满的。

她养成了赌牌的毛病,有时一下输掉好几千,回头又在给女儿的电话里痛哭流涕,懊悔不已,冬哥可怜她,不好说重话,只是像哄孩子一样,最后自己出钱把窟窿补上。

荆0
荆0  VIP会员 作家,出版作品多部。

冬哥是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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