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伴,奈何天

2019-09-12 20:49:14

爱情

怜香伴,奈何天

说起这段情,大约都是从一股香气开始的。许多年后,她还记得这股袅袅的,暧昧的,不轻不重却牵连不断,伴随一生的兰麝氤氲之气。

1

外头闹革命闹得翻了天,他们乡下小地方的人还是照旧生活,只知道不太平,连老天都不饶人。

深秋了,还像黄梅时节一般断断续续下着小雨,似怨妇哭泣着世道艰难。难也无用,戏班子顶着雨给大户人家演戏赚个稀饭钱。说是大户人家,哪能?

真正的大户人家早逃去躲祸,剩下的乡绅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天戏赏的钱还够他们节衣缩食支撑几个月。

小灯芯十五岁,班主叫她唱主角,一来这孩子有慧根,二来不拿鞭子抽去上台赚赏钱,没有谁有菩萨心白养她一场。

问她拿手的是什么,自然是那出《牡丹亭》,南方这边还爱听昆曲。也有人家听厌了《牡丹亭》,问会不会《怜香伴》,但那不是小灯芯熟悉的曲。

李家的院子少见的大,还有仿苏州大府的小园林,一应亭子小桥荷叶池塘都有。

下午的时候又下雨,天还亮着,但已见阴沉,可看见小雨丝像银针,闪着冰的光芒扎进池面,荷叶有些枯了,更显节节落败的模样。李家两个仆人给树上挂了灯笼照亮,怕一会儿寿星老夫人看不清戏。

小灯芯穿上行头,上了妆,提着裙摆垫着鞋子,在门口观望他们挂灯笼,一盏一盏亮得心里也暖,但她死活不肯踏出去。班主又来抽她了,探出头陪看两眼,训斥道:“穷命还怕冷?饿不死你的!”

“哪儿是怕冷?”小灯芯仗着要上台了,班主不敢把她怎样,便解释说:“地上滑,摔了不说,脏了衣服就罪过大了。”

班主只好叹道:“你自己小心些不是?得了钱,明儿买一身好行头。”

小灯芯整理着层层叠叠的袖口,像他们大人常有的表情,先叹一口气,然后皱起眉头苦兮兮地抱怨:“这年月,脸面事小,肚皮事大。”

她带着苦兮兮的表情,小小的身子堪堪撑起松垮垮的衣服,环顾李家的家院,苦兮兮地把袖子一挡,苦兮兮地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台下似有夸奖的声音,小灯芯心里一喜,这意味着班主稍稍哄着老夫人,就能多得一些赏钱,师姐师哥有了好吃的好穿的,就想得起她小灯芯的厉害,别再说她是垃圾堆里捡的臭屁孩,没人爱的。

2

听说老夫人可怜她,晚上家宴,要添一个小灯芯吃饭,又果然给了足足的大洋作赏,班主乐得放她,再三嘱咐说:“明天来接你,这一夜千万注意规矩!”

天将晚,小径两边的树上都挂了灯笼,放出微弱的不受阴风控制的黄光,映在湿漉漉有积水的路面,摊出各式各样的形状,被人一脚踩碎又迅速合拢。

小灯芯抱着胳膊紧跟带路的丫头,等绕过几间房,穿过深深不知深几许的庭院,进了一间小屋,门还未开,就闻到幽幽的甜香乘着炭烤过的风漫出来,不像桂花,倒有点儿丁香的影子。

嗬,温柔乡!小灯芯一进去便吓得不敢四处张望,同时有些悲哀,这两年走走停停路边常见饿死的人冻死的人病死的人,哪里知道国家还藏得住这么个金玉堆砌的地方。

她的眼睛停在一双不小的布鞋上,顶多再往上一片宽大蓝底子红牡丹粉月季花团锦簇的裙子,就没敢跟眼前的人对视,又好奇这老太太居然不裹脚。

“妹妹……”

好香。

连话都是伴着香气乘着暖风渡到鼻子里,透到耳根后,小灯芯如踏在云端,抬起头来看见一张清秀的脸蛋。那皮肤说像玉一样晶莹也不为过,但见琼鼻之下,朱唇半启,说:“妹妹,别讲规矩了。这一路可是饿着了?”

她起身牵起小灯芯的手,兰麝之气便像洪水从宽大的绣花袖口里汹涌而出,她的眉心轻蹙,又抱怨又笑道:“我总说穿不惯这种老太太的衣服,外头小姐们都穿蓝布旗袍,她们又叫我穿这个,说讨老太太喜欢。”

小灯芯这才知道李家的大小姐李素蕊,是这么神仙似的人物,她只好说:“小姐这般,可是杜丽娘了。”

李素蕊扑哧一笑:“杜丽娘有什么好结局?”说罢塞给小灯芯一块儿糕点,将她东拉西扯把整间屋子逛了一遍,所到之处,香气弥漫,闻之心动。

逛完她们回到床边坐着,李素蕊仔细端详小灯芯稚嫩的容颜,怎么看都看不够,像极了她故去的小妹。小灯芯的到来,给她在这阴雨天和乱世之中一点安慰,她爱怜地用手帕给她擦嘴角的屑,看她眼珠子滴流转,不安地打量周遭环境。

李素蕊问她生辰八字,问她家中父母,问她来路经历,小灯芯有一说一,待吃完,见小姐又从妆台取出一把扇子,掩面笑说:“不知怎地,咱们姐妹投缘,我求了老太太给班主说情,趁你们在这里唱戏,你就留在我们这儿给我做几天伴儿吧。”

咳咳咳,小灯芯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心里有个地方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3

这短短几天,和素蕊宵同梦,晓同妆,穿的素蕊的旗袍或袄裙,姐妹相称,每每对镜理妆,要不是先知道了素蕊长她三岁,还真分不清你我。

李素蕊请小灯芯逛园子,小灯芯却懒得出去,她一向风餐露宿,恨不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宅子一辈子不出门,才不想折腾。

于是她们在屋里说话,期间无论李家的糕点,还是素蕊的脂粉,园中的丁香,盘里的果香,还有两杯新茶香,始终围绕在身侧,分不清主次分不清轻重,直让人浑身酥软。

窗外的雨掩不住她们的悄悄话,小灯芯听素蕊说去年定了人家,今年年底就送去上海完婚,她羡慕道:“姐姐有归宿了。”

李素蕊却阴着个脸:“碰上这么个世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说夫家,娘家都不得安宁了。”

“这倒是。”小灯芯不敢多言。

“你还小,怎懂岁月静好?”李素蕊压低了声音,用她如玉的手握着小灯芯的小手,说:“我只盼着能多几天像和妹妹这样的日子,浮生一梦,也就够了。”

小灯芯的确不懂,想着和素蕊的几天,又是调笑,往身上乱擦胭脂乱梳头发,又是打闹,抢那几件好看的裙子好看的首饰,她还教她唱昆曲,捏着扇子学《牡丹亭》,学《怜香伴》,方寸之地不乏喧哗,怎么是姐姐说的“宁静”?

饭菜自有丫头送到屋里,李素蕊不像小灯芯饿死鬼投胎,她吃饭的时候,她就唱昆曲,小灯芯便吐舌头说:“这一出《怜香伴》,姐姐领会得竟比我好。多半是姐姐的香气所致。”

“妹妹又说笑。”

素蕊很少踏出这个门,她对外面的世界有诸多惧怕。婀娜的身姿,款款的步态只留在房中,唱着唱着竟泫然欲泣,小灯芯看她落泪,不明不白也跟着掉眼泪,素蕊便取笑她问:“你哭什么?”

小灯芯只好把当下的感受讲出来,说:“哭外头打仗,姐姐只有这一闺房之地得以安身。”

李素蕊更加伤感,恨不得将这十七八年的困扰都抖出来,抽泣道:“并不全是天灾人祸,世道再太平,也是他们男人的天下,我便嫁过去,也少不得看他寻花问柳,受宅门内斗之苦……到哪里都躲不过。妹妹。”

她其实生来软弱,依赖可以依赖的所有,所有不变的东西可以减轻未来的未知带来的恐惧。

小灯芯也许那天真是失心了,还是入戏太深了,她安慰素蕊说:“如果姐姐未得出嫁,我倒愿意陪姐姐一辈子。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素蕊当下翻出一对手镯,给小灯芯一个,她为她铺上手帕子,小心翼翼将镯子穿到她手腕上,末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像风浪里紧紧攀住一只坚实的船,说:“那咱们正正经经结个金兰,从此不管天涯海角,都记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灯芯看着那镯子成色,是一圈比夜色更为深沉的碧绿,她也郑重承诺道:“天涯海角,只要妹妹得空,就记得回来看姐姐。”

等小灯芯走那天,老夫人送了许多东西,包括一些李素蕊旧时的玩具衣服,还纳罕笑道:“我们家的千金怎么与你如此要好,莫非你是我那故去的小孙女转世?”

班主自然附和巴结,小灯芯却失了神,她听说李素蕊生病了,所以没来送行,好好儿的人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

她一面担心她,又因为没看到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几天朝夕相处还不显露,真正要分开了,她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那戏文的爱恨情仇,突然像无数块打火石相擦,处处烙下疤痕,还被吃了她糕点的师姐打趣说这是思春了。

这正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姹紫嫣红处,有香入人心,便把情根深种。

4

小灯芯二十二岁,唱出了名堂,她在上海那种大地方唱戏,人称“灯爷”,拿手一出《怜香伴》,人未到香先到。这香也怪,不是洋人的香水香,是糕点香,脂粉香,花香,果香,茶叶香,无关主次无关轻重,直让人浑身酥软。

台下听众无不称奇,不乏有人高价请她到家里表演,或者有做官的买她做姨太太,给她一个安稳生活。小灯芯只装作不懂,为此树敌颇多。

她知道李素蕊嫁到上海,上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只要她小灯芯的名头够响,只要李素蕊还记得她们之间的约定,她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小灯芯甚至对经理有一个特别的嘱咐。

但李素蕊不在上海,她临出嫁,才晓得夫家那边出了事,未婚夫参加什么学生暴动,竟被乱枪打死。她们家还没叹够世事无常,这边乡里却传出退婚不祥的说法,她曾担心的世间恶意一点儿不少地应验到她身上。

当晚李素蕊就闹着要跳井,众人拉拉扯扯,撞在井口,她拿手一挡,同小灯芯一起的镯子“啪”的一声脆响,竟碎成好几块,眼看着落在井里,仿佛是替她跳了一般,李素蕊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捧着空空的一截皓腕,喃喃道:“都付与断壁残垣……”

老夫人的意思,没有养一辈子的老姑娘,再怎么,女孩子总归要出嫁,只好退而求其次,说了一个需要续弦的男人,家下两个孩子,李素蕊过去正好做后娘。

老夫人虽然也觉得糟蹋,但只能好言相劝:“过个三年五载,你也生个儿子,又是一家人。”

李素蕊恨自己,恨自己气性不大,就该一头撞死在井边,却要忍气吞声嫁过去。这男人原是做生意的,不出两年,生意做大,到了上海,再过几年,把妻子儿女也接过去。

男人安顿好李素蕊,拿出三张票来,不无得意地说:“请你去上海的大厅里看看灯爷的戏,开开眼界。”

李素蕊一看,不正是小灯芯?今晚《牡丹亭》,长大了的小灯芯眉眼比几年前更舒展,虽然柔媚,但眼睛里多了几分锐气和倔强,这是其他唱昆曲少有的。

她一下子感到晕眩,望着手腕上的一个金手镯,她背叛了小灯芯,无论是镯子还是婚姻。

“只有三张票?”李素蕊强颜欢笑道,“你和凤娥、云音去吧。”

男人又笑道:“你不是姓李么?”

“如何?”

“你不知道这位角!”男人炫耀他对上海滩的了解,说:“但凡姓李的太太,通通不用票,灯爷请客。”

她在找她。

李素蕊红了眼眶,假装收拾行李,背过身去,压着嗓子不让男人听出异样,故意埋怨道:“家里还有一堆事要料理,叫我怎么去?只管享福,这个家怎么好!”

男人拗不过她,以为她耍什么小性子,只好带着他的两个孩子去,又说看完戏要去吃宵夜,不用等他们。

李素蕊当然没等他们,估摸着戏散场,就到戏园门口守着,她知道现在的时代,角儿不再卖给班子,而可以“下班收工”。

她等了一批又一批客人出来,直到几个落单的穿着花布旗袍的人也走出来。她还认得小灯芯,不唱戏的时候原来有个流行的卷卷发,她眼尖,留意到小灯芯手上的镯子。

李素蕊不敢见小灯芯。

5

李素蕊三十五岁,丧夫。

都是这时局闹的,她男人的病原不重,三天两头看到新闻,一会儿日本兵投降,一会儿党派之争,一时好了,一时坏了,男人正是死在对未来的恐惧中。

幸亏两个孩子已长大,各自有书读,有工作做,一应的事他们自己作主,跟后娘不亲,而她无儿无女,她自嘲说这样落个干净,省得牵挂。

料理完丧事,李素蕊发现自己像四十五岁的人,鬓角生出些许白发,眼尾爬上了皱纹,听说小灯芯早不唱戏了,坊间或传闻她嫁给了某个大老板,还有说她被同行算计,倒了嗓子。

现在找她,是不是太晚了?

浮生一梦,不如拿剩下的小半辈子找一个小灯芯,怕是绰绰有余。

李素蕊开始听戏,结识几个爱听昆曲的人,打听当年的“灯爷”究竟哪里去了,人家便笑,问:“台上的难道不好?偏要找她?”

李素蕊道:“是一位故人。”

他们回答与其在这些人里下功夫,不如正经结识几个唱昆曲的,说不定有知道小灯芯下落的。

这主意不错,万一台上有小灯芯的徒弟也未可知。只可惜还没认真开始,忽然这些唱戏的角儿都像死了一般不肯发声,躲藏起来,把唱戏的经过撇得干干净净。

不怪。李素蕊每每看到街头巷尾批斗戏子,把他们的脸画花,头发扯乱,她就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围上去,她记得她浑身都在发抖,连声音发出来都是尖细的颤音,问一个旁观者:“里面是谁?多少岁?以前唱什么戏的?”

谁敢答应?谁也不敢承认。

小灯芯也不敢承认,她看到李素蕊关心的眼光,虽然这关心的目光平均分给所有被拉出来的戏子,但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她的一份。

小灯芯被他们揪出来的时候,只有一身朴素的布旗袍,还有一个玉镯,她以前攒的钱都交出去了,他们还想要这个镯子,拉拉扯扯之下,她被甩出去,撞在门柱子上,本能地护住脑袋,便听“啪”地一下,玉镯碎落在地,他们这才没趣地离开。

小灯芯心里有愧,她狼狈,羞愧,觉得背叛了她,她宁愿只有她知道李素蕊来过,更不想连累她。毕竟岁月难以静好,时隔多少年,小灯芯从算计,调戏,威胁,嫉妒中一路走来,终于知道闺阁里的那几天打闹,是一生不可多得的安宁日子。

她在人群之中看到因焦虑而早衰的李素蕊,仿佛是看到另一个自己,她也一定老了,当初的姹紫嫣红,终究付与这般断壁残垣。如果她早几年与她重逢,当年的姐妹情谊或许就能回来。

奈何天。奈何天。

她看到她从人群中失望而去,留下一痕只有她看得见的兰麝氤氲之气,余香袅袅。

6

李素蕊的孙女迷上了戏曲,为此报考了戏曲学院,她虽不大赞同,对当年的街头之景阴影太深,但连男人那两个亲生孩子的事她都不能作主,何况孙女?

孙女捏着嗓子说:“奶奶不懂。现在会唱曲儿的才是稀奇,不比您那时候了。得空,您一定跟我去一趟学校,看看当年的角儿们教课。”

李素蕊问学的什么。

孙女说:“自然是《牡丹亭》,哦,还有一出《怜香伴》,您没听过吧?我们老师有一个独门秘诀,叫——人未到,香先到,您不知道吧?”

寄余阿余
寄余阿余  VIP会员 曾是寂寥金烬暗。

怜香伴,奈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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