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五岁那年,我从父母身边被带走。我跟着那些浑身沾满血腥味的人走入了地窖,此后就再没能真正出来。
他们喂我吃了一种药,告诉我,我的余生不再属于自己。从那天起,我成为了一名死士,也就是用命为掌权者铺路的仆役。
我渐渐在地窖里学会了怎么杀人,怎么毫不犹豫地送命。后来,我也知道了五岁那年吃下的药,名为相思。剧毒,无解,纠缠一生,不死不休。
一
阿癸选择活下来,是因一念之差,而这一念之差的源起,是薛筠。十七岁那年,阿癸接到了一个任务,刺杀相国。那是燮武二年,在相国府的溪畔,她遇上了薛筠。
她乔装成侍女走过石桥,不慎被清悠的笛声抓住了心神,侧头匆匆一瞥,看到沿岸碧桃开得那样灼目刺眼,而最繁茂的桃树下坐着最风流明媚的白衣少年。阿癸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又仓促地挪开——习惯了黑暗肮脏的死士,见不得少年太过明净的眉目。然而笛音却漫不经心地纠缠在她耳畔,既有春愁清浅,又蕴着云淡风轻的疏阔。
当图穷匕见,寒光沾血之际,她心里还回荡着那首未听完的曲子。可惜刺杀失败,同伴七人俱毙,相国仍安然无恙。阿癸倒在血泊中,看着相国身边的重重护卫逼近,舔了舔后牙藏着的毒囊。
她本该自尽,却迟疑了。从小被训练成死士的人不知畏惧,她只是在那一刹记起了片刻前石桥上见过的风景,记起了阳光拂过柳枝的色泽,还记起了吹笛少年眉眼柔和的弧度,这一幕幕在脑中闪过,让她对死亡有了短暂的迟疑。
彼时她还不认识薛筠,却因这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对人世生了留念。卫兵趁着她晃神之机,利落地重击她的后脑,紧接着卸下了她的下颌骨,她在剧痛中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阿癸心里多少存着抗拒。一个失败的刺客,没来得及死却落入敌手,被酷刑逼供无疑是免不了的。然而她睁眼,看到的却是窗明几净、一室宁和,她在一张软榻上,大夫托起她一只胳膊,熟练地施针,微微的刺痛提醒她这不是梦。她看清了身畔之人的面容,讶然瞠目。
少年拈针专注地思索,浅金的朝阳镀在清澈的瞳仁底,又一根针刺入曲池穴。然后,他抬眸对上阿癸诧异的眼神,不知是轻哼了声还是轻笑了句。
二
原本该来救阿癸的人并不是薛筠。他的确自幼习医,且师承名家,可他并非相国府医而是江湖中人,眼下身在相国府,也是以客卿的身份专门医治身患痼疾的相国千金。但他那天撞见了被拖往牢房,仅由下人粗略包扎伤口的阿癸,便二话不说将人截住,带到了自己的住处。按薛筠的话说,如果他不出手救人,那么不久后相国大概只能在牢里审问一具尸体。
“所以,你也想拷问我?”阿癸问。
薛筠漫然翻着医书,嗤笑道:“医者只管救人。”
可阿癸不感激他,她知道自己就算在这时活了下来,也会在不久后的某个时刻横死,死士少有能善终者。只是,薛筠好像并不介意心血白费,不但为阿癸治理外伤,还顺手调理她十余年来严苛训练所带来的旧创。
“气血亏空,经络受损。”他为阿癸施针时嘲弄道,“你过去都是怎样糟践自己的,虚弱成这样竟也拿得动刀?”
阿癸没说话,她习惯了沉默。薛筠也不在意,又问她叫什么。阿癸仍不语——作为死士,她没有名,仅以天干地支中的“癸”字作为代号。只是这一问让她陡然生出几分局促,仿佛是意识到没有姓名于一个人而言是种缺失,她张皇地扭头,薛筠便一针扎偏了位置。
“别动。”薛筠说,一方白布蒙住了他的眼,所以阿癸也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皱眉。
薛筠医术精湛,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也能准确地刺中阿癸后背的穴位。但阿癸想,这总归有不便。她盯着薛筠瞧了会儿,鬼使神差般伸手,轻轻一拽。她不知什么是美丑,但仍朦胧地意识到薛筠有如画的眉目,所以不愿这样的艳色被素白遮掩。
薛筠僵住,而后狠狠别过头,不去看女子不着寸缕的后背,阿癸看到红霞染上了他的耳廓。
“都不知男女有别吗!”
阿癸茫然注视着薛筠,后者叹了口气,将眼睛再度蒙住。
“我,只是个死士。”她提醒他。死士没有自己的心思,甚至不能有喜怒爱憎,他们需要足够的麻木,麻木到该赴死的时候能利落决绝。
薛筠重新拈住针后许久没动,最终轻声道:“但也是个女子啊。”
薛筠不算温柔体贴,作为十七八岁的少年,该有的跳脱任性他一样不差;作为大夫,他也少了几分耐心细致,可阿癸知道,他是良善之辈,哪怕她生而卑微,他都不曾轻慢。
她从没被人善待过,心里自然对薛筠感激,于是当薛筠同她说话时,她会笨拙地尽可能地应和。但别院里的药童侍女都怕她,说她像死人一样毫无生气——薛筠不在时,阿癸靠发呆打发时光,一枯坐便是一个下午。她只在薛筠面前开口。
有一日,薛筠倒是笑了,道:“你对我知无不言,是不是我问你的主子是谁,你也会说?”
说者无意,阿癸却是悚然一惊。
那天薛筠出门后,她拼着伤口崩裂,摸到了窗台边被他仔细收好的短刀,藏在了枕下。然而,次日薛筠便找出了那把刀,道:“我费尽心思救你,你却费尽心思寻死,存心与我作对吗?”
“我听说刑房很可怕,不想死得太惨。”
“也许死更可怕呢。”薛筠蹲下,与榻上的阿癸平视。
“是吗?”阿癸因为瘦削所以显得眼睛格外大,眼瞳偏又透亮,眼中茫然如清潭之上缭绕的雾,“可没人教过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薛筠没说话,拿着短刀在指间把玩许久,最后他当着阿癸的面将其抛出了窗外。
三
如阿癸所料,相国府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薛筠总是忙碌,他还需为相国之女,闺名唤作云娘的千金看病。趁薛筠外出,她又被带入了牢中。
任鞭刑、夹棍轮番上阵,阿癸始终没吭声。倒不是因为忠心,毕竟她这样的死士,连主子的面都不曾见过,怎会有甘心为之赴汤蹈火的情谊。她不说话只是因相思毒发,万蚁噬骨的痛苦让她根本没办法开口。五岁时她吞下这种毒后,每隔三月便会发作五天。
她咬紧唇,懊恼那天没将刀从薛筠手中夺回来。
牢门猛地打开,蓦然洒入的光太过刺眼,阿癸听到有人说:“把她还给我。”
她睁眼,薛筠就在不远处,用不知从谁那儿夺来的剑横在颈边。狱卒慌张地去请人,而他竟朝着阿癸眨了眨眼。
不久后相国亲自赶来,然而薛筠不卑不亢:“你答应过我不会惊扰我的病人。”
相国看了阿癸一眼,道:“她中了毒,薛郎该知道。”
“所以呢?”
“得趁着她死之前问出幕后主使。”见薛筠神色未变,相国又道,“这是政敌派来刺杀我的人,薛郎何必护着?”
阿癸已被剧痛折磨得近乎神志不清,但还是忍不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动了动,想听清薛筠的回答。
“在我眼里,病中的相国千金与伤重的死士并没有什么区别。”
阿癸以为是她听错了,毕竟死士的命,是不值钱的。相国似乎有怒,薛筠仍与之对峙。
最后,还是相国先妥协:“此女任你处置,只要她能为我指证幕后凶手。”
薛筠放下剑,朝相国一揖:“请容我一试。”
薛筠说的一试,是找他的师父,闻名江湖的薛神医。阿癸听过薛神医的名号,据说此人常年隐居,没想到,他竟也在相国府。只是此时的薛神医,已是垂死之人。
“师父慈悲,”薛筠欷歔,“多年前甚至为了救某个病人而身中剧毒。因这毒的缘故,他身体比常人更弱,现已时日无多。我想治好他,可总缺几味药材,所以才会在这儿。”
不久后,神医从昏睡中醒转,薛筠便将她留下。他走得匆忙,阿癸猜定是因云娘的缘故。
薛神医见过她后,没有急于施救,而是问:“若老朽能够救你,解毒之后你会去哪儿?”
阿癸在午阳下怔神,听见神医又问道:“想过今后吗?”
阿癸木然摇头。神医叹气。
而神医无愧于神医之名,在他那儿阿癸的伤果然好得很快,不多时便能行动无碍,可她仍谎称伤重。薛筠时常来探望她,或者说,来看师父,识破她的伪装也不说,只将眉梢扬起,戏谑地笑。
逃亡的日子选在某个深夜,那天满月如轮,天地明朗。乍一看并不适合潜逃,但阿癸就是要趁人不备。然而,当她翻过高墙落地的那一瞬,有人递上了一叠纱布:“伤口又裂了。”
阿癸在月光下静静地与他对视,大概是薛筠唇角那抹讥笑让她倍感熟悉,她竟柔和了眉眼。
“选择在这时走,你莫非是想换种方式自尽?”
“我想离开这儿。”阿癸说。
“毒解了?”
“按药方服药,不多时即能解。”
“恭喜。”薛筠半垂下眼帘,“你是要回你主子那儿,还是去别的地方?”
“都是离开,有什么区别吗?”阿癸站起来,“你不反对我走?”
“你的去留和我无关。”薛筠将绷带和伤药递到阿癸手中。
阿癸攥着药,忽地抱住了对方。少年瞬间僵住,阿癸却凑近他耳畔轻轻问:“要不要一起走?”
“你猜出来了?”
阿癸默认。
“独自逃生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带上我便只剩半成可能。我倒不怕失败,毕竟相国千金的病还得靠我,可你——”薛筠道,“别胡乱心血来潮。”
“就算是心血来潮吧。”阿癸说,“但此刻我是真想带你一块儿出去。”
四
阿癸没想到她竟真的逃出了相国府,更没想到的,是府外京城的繁华。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夜色靡丽的京都,花灯连绵如星海,烟花次第辉映紫夜,游人的喧闹盈于耳中。
“今日中秋。”薛筠说。
她不由得出神,五岁前的记忆告诉她中秋是团圆的良辰佳节,然而这些年来她从未拥有过哪怕一次八月十五。薛筠却已熟门熟路地拉着她逛起了夜市,随手买些糕点、果子塞给她。
最热闹的茶楼请了当红的戏班,她听着不熟悉的咿呀浅唱,听着丝竹粗哑嘲哳,听看客轰然大笑,恍如身在梦中,咬了口薛筠买来的月饼,甜得眉头扭成了一团。
她其实是想笑的,只是忘了该怎样做出这种表情。
薛筠趴在栏杆上,不看戏却瞧她,问:“知道活着意味着什么吗?”
阿癸摇头。
“不知道的话,就尽量活长一些,或许有一天会知道。”
“这很重要吗?”
“我是孤儿。”薛筠忽然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十六年前的仲冬,我被弃于荒野,若师父晚一刻捡到我,我就死了。”他瞥了眼阿癸,在后者迷惑的眼神中继续道,“后来我常想,如果当时师父来迟了,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要好好活下去。”薛筠用惯于拈针握笔的手替阿癸拂开眼边的碎发,“活下去你才能见到这么有意思的戏,瞧见这么美的月。再活久一点,去见见什么是春花如霞,什么是夏蝉清雅,什么是秋来枫红,什么是冬雪素冷。”
他步步后退,阿癸眼看着他消失在了人海中,被吞没得毫无影踪。他们本就该走上不同的路。然而,薛筠却在分别后又回到了相国府。
“怎么回来了?”薛神医勉强睁眼看了看弟子,“我以为那人带着你一块儿逃了。”
“她的确带上了我。”薛筠说,“可我总得回来为师父送终。”
薛神医摇头骂他蠢,才说了几句便又无力地合上了眼。他已油尽灯枯,之后再没醒来。
黎明时分,因节庆而松懈下来的卫兵终于发现阿癸失踪。相国府喧闹一片,薛筠平静地为师父换上一早就备好的寿衣。不是没有人怀疑薛筠,但相国千金的病到了要紧时刻。安排好师父的后事,薛筠便被带去了云娘那儿。
他在相国府虽是客卿,却并无自由。因薛神医故去,他成了无牵无挂之人,又或者是因阿癸的出逃所带来的教训,看守他的人比平日里多了一倍不止。
薛筠揉了揉一宿未眠的眼,望闻问切后开新的药方,云娘的病只能慢慢将养——天底下名医那么多,云娘点名只要他治,其中意思任谁也猜得出来。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治好她的病,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相国府。师父临终前说他傻,这话真没错。
药方令下人取走后,薛筠抬眸,帐幔内的少女努力对他扬起一个笑。即便因她的缘故他被困相国府多日,可说到底这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骄纵女孩。他不愿与她多有接触,放下笔去外头透气。端药的丫鬟与他擦肩而过,他走得太急,二人还险些撞上。
不对。走到廊下,薛筠蓦然意识到,方才端药的婢子,走路的姿态不似闺门温驯的女婢。
薛筠匆忙赶回房内,阿癸已割下了云娘的头。她杀人的手法娴熟,黑暗中长达十二年的磨砺已将她打成了极好的一把刀。
相国府的人预料不到她逃而复返,薛筠也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满手鲜血的女人就是昨夜与他一同看戏,眼中写满了茫然孤寂的阿癸。
五
被俘两个月后,阿癸又回到了她过去十二年来一直住着的地窖。
执行任务失败的死士主动回来算是稀奇事,回来并将功赎罪的死士更是少有。阿癸带回了相国及其女儿的头,这一消息甚至惊动了她的主子。
高高在上的权贵会驯养死士,却很少与这些活在暗处的仆从接触,阿癸也是第一次见到她从五岁开始便被教导要效忠的人。
“我以为你会逃的。”主子玩味地打量着她。
“相思毒……无解。”阿癸看着地面,她回来得匆忙,身上的伤口不记得是第多少次崩裂了,血缓缓地淌下。
“听说相国府住着薛神医师徒,我还以为这于你而言算是机缘呢。”主子揶揄道。
回来后阿癸依旧只是一把刀,死在她手下的人越来越多,可她记住的,始终是杀死云娘那一刻薛筠的眼神。她再没遇到过如薛筠
一般的人,也再没有受伤被俘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