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嫁衣绣上飞花和凤凰,小云在我的眉间一点朱砂,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姑娘这张面容,真是倾国倾城!”
大喜之日,我没有笑。
曾经我也以为我是大燕最美的姑娘,顾盼间能迷倒无数的儿郎,倾国倾城倒不至于,林府诗书簪礼之家,要是教出了个红颜祸水,父亲还不得把林家祠堂掀翻了。
十里红妆铺地,八抬大轿将我送进绛王府。
临走前林尚书对我淳淳叮嘱:“你我只是盛世浮萍,不忍看山河万里,烽火遍燃,位卑未敢忘忧国。”
我本读书识字,这种文绉绉的语气我怎的不懂?
无非叫我以大局为重,凡事隐忍,尽心伺候那喜怒无常的绛王殿下。
父亲还真看得起我,难不成将我当成那狐媚祸国的妲己,企图以我一人之力将李修延带入温柔乡?
我早已有喜欢的人。
认准了一个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惜,后来他娶了公主,做了驸马。
那年长街,灯火阑珊,清风吹过回梧街外那一树梨花,记忆中那清隽的面容仍是微笑的模样。
我问:“公子那句喜欢怕是不做数了吧?”
他的眉眼淡淡的,叫我看不清,声音里的冰冷却刺痛了我的心:“姑娘还是当那是一句戏言罢!”
花瓣随风飘荡。
梨花,离花,还真是应景。
妾有意郎无情,我一直不是一个强求的人,但我却是一个固执的人,固执的在心底种下沈殊的名字。
我不喜欢李修延,所以我做不到谄媚承宠。父亲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修延自然也不会喜欢我,毕竟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不恨我已然算他胸襟宽广似海了。
这些年,他像一头饿狼一般,攻城略地,蚕食鲸吞,将朝政大权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的心应当是很窄的,不然也不至于手握权柄后就将当初欺辱过他的权贵子弟一个个发落了。
以至于听到我将被陛下赐婚给李修延时,都拿不准他到底是真的无所谓了,还是想把我攥在手里,慢慢磋磨。
我想不明白李修延为何要娶我。
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当着沈殊的面,他面色凝重的下跪领旨,收起了往日里的桀骜锋芒,仿佛他从未拥兵在手,仿佛他从未执掌朝堂。
若他抗旨,两个人也不会互相折磨。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但我是个惜命的人,沈殊跟我绝交那天我哭了半宿,第二日还是照常起来吃饭喝茶看书,心情只低落了一会儿,愁绪就已经在忙忙碌碌的琐事中消磨殆尽了。
虽然生在诗书世家,但我觉得,那些无病呻吟都是闲出来的,所以姐妹妯娌之间的龌龊我要管,生意铺子里面的精妙我要管,甚至太子和绛王之间的明争暗斗我也横插了一脚……
别问我怎么做到的,沈殊是太子底下的智囊团,可惜,他们两个掉书袋的文人凑在一起,说是商谈计谋,其实只是夸夸其谈,没有现实基础支撑的谋略就如同空中楼阁一般虚无缥缈。
我看不过眼,就多管了些闲事……
以至于,招惹了不该招惹的是非。
太过伤心会摧残心肝,我心疼自己的身子,又觉得为那么个……好吧,我承认沈殊很好,我说不出他的一丝缺点,除了不喜欢我。
但是为他要死要活,不值得。
我惜命,圣旨当然不能违抗。
于是不用父亲母亲苦口婆心,不用三姑六婆轮番上阵,我轻飘飘的接了旨。
自然也没有绝食三天上吊撞墙跳河明志的戏码。
毕竟我惜命。
心底还是觉得不容易,不就是嫁个人吗?怎么人人都以为我要去殉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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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延在民间的名声一直不佳,特别是人品这一项,什么残忍暴戾,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酒池肉林……等等等等,反正就是传说中奢靡无度的暴力王爷。
闺阁里的姑娘大抵都很怕这尊神,不愿嫁。
我却不怕,因为这些流言都是我命人散布出来的。
林林总总下来,前面那些斗智斗勇大抵都败了,只有这些流言如同蚊虫滋生,屡禁不止。
如今要盘太子殿下的优势,大抵就在这民间的声望上能压那位绛王殿下一个头了。
花轿外吹吹打打,铜鼓喧嚣,这般热闹的场景自然惊动了十里长街。
绛王府的排场自然是顶好的,就算李修延不喜我,也给了我极尽的纷奢繁华。
一路鞭炮,十方轰动。
小云在外边喜滋滋的说着好话,轿夫一停一顿,绛王府这便到了。
红盖头一盖,我就像个半瞎。只能挨着小云和嬷嬷,绣花鞋磨磨蹭蹭,总算走得稳当。
红盖头底下,突然出现一只修长的手,薄茧覆盖在拇指边,是握惯了铁剑的模样,这是一只男人的大手。
厚重的胭脂水粉味也挡不住他身上清淡的龙涎水的味道,我只盯着他那微翘的绣着修竹的靴子,心想着今日华服加身的绛王殿下恐怕要艳冠京华。
“姑娘,这是王爷!”嬷嬷在我耳边念着,然后将我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中。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李修延?
只是我的手还是往后缩了一缩,虽然明白这是个必走的礼仪程序,但是不习惯那般接触。
我与李修延,相看两厌,哪里曾想到,我们也有执子之手的一天。
他似乎也不甚喜欢,只很轻柔的托住了我的手,半握半松的,两相接触间,都能感受到他手心里润湿的汗意。
大概是第一次娶亲,紧张了罢。
难道他忘了红盖头底下的姑娘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白月光朱砂痣,而是在他成长的路上屡次伸出恶魔之掌的黑莲花?
我记得他喜欢的姑娘姓徐,威武大将军的独女,英姿飒爽,艳丽大气,连我见了都忍不住夸一句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他身上的气息清冽幽远,我跟着他的步伐,亦步亦趋。
旁边人有多热闹,我就有多闹心。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一杯酒,红烛舞,龙凤成夫妻。
两杯酒,高镜悬,喧室结同心。
三杯酒,明月照,余生共执手。
————
三巡酒过,我被嬷嬷押入洞房。
我敢嫁,自然就有不必侍寝的办法,嬷嬷给我灌再多的迷魂汤,我都只是打着哈哈,随意的敷衍过去。
嬷嬷临走前还递给我一卷图册,自然是传说中的春宫图。
虽然出身簪礼传承的诗书世家,但是……这玩意儿……我还真见过!
我说过,我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林府的白姨娘,屋里藏了一整箱,有一日丢了个贵重的簪子,我去凑热闹……啊不……帮忙!
然后就翻出了这玩意儿!
白姨娘为了堵我的嘴,忍痛割爱将一部分上交给了我。
可我当时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全凭那一种跋扈气质强撑着,哪里懂得这些是什么?只是觉得能被白姨娘视如珍宝的东西不会简单,便生生收藏了起来。
不过研究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嗯嗯嗯……看不懂!
看不懂就算了,毕竟小姑娘心性,画册也堆在角落里积了灰,如今恍然回想过来,忍不住苍凉的笑,鱼水之欢本该美好,那曾想会是今天这般地步。
李修延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掀了红盖头,盘腿坐在喜床上掰花生核桃吃。
听到推门的声音,我扭头去看他。
许是我这副模样实在不像一个大家闺秀,特别是我还出身礼仪森严的林府,他站在门边愣了一会儿,一张脸清清冷冷的,但是耳尖微红,走近了还有一身酒气……
目光迷离的样子,原是喝酒了。
我随意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剥核桃。
不知怎的,绛王府的气派大些,核桃也好吃。
我对他没有期待,自然不会小心翼翼的坐在床边等着李修延回来掀红盖头喝交杯酒,贴着大红色喜纸的床显得喜气洋洋,坐在床上的人却没有一丝表情。
他越走越近。
红烛晃动,自然能看见他那惊艳的容貌。
“李修延。”我叫住了他,我们毕竟相识一场,不至于装作互刚刚拜天地的陌生夫妻,我诚恳的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我,我所求不多,留我一命即可!”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今我只有一条命在了。
对于林府来说,我已然成了一枚棋子,暗中跟李修延斗过那么多次,怎么还不明白,林府一直是太子党羽,陛下为何偏偏将我许配给绛王?这不是在活生生的将太子的力量剪除吗?
我说过,林府是诗书簪礼之家,也是个循礼蹈矩之家,父亲固执得很,无论他的女儿嫁给谁,他都只会忠于储君,他并不是忠于太子这个人,而是尽力在维护着那一套老祖宗的规矩。
陛下知道,林府永远不会背叛太子,嫁多少个女儿都一样。
所以,把我嫁给绛王,是为了恶心别人。
恶心李修延!
都说老了的人都孩子心性,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也知道了陛下可能真的无能为力了,只能用这般伤皮不动筋骨的烂办法。
他除了能恶心自己的儿子,还能帮到谁呢?
若不是父亲是个死忠的,寻常大臣碰到这种事情恐怕要纷纷表示寒心,再大的忠心也要化作一腔幽怨,毕竟哪家的女儿不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就这样被上司送入狼窝?
烛火昏暗,李修延靠近我,神情莫测的盯着我:“林绘之……”
林绘之?已经多久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记忆中只有太子殿下会这样一本正经的喊我。
但我不叫林绘之,我有一个才子佳人话本里最常出现的庸俗名字,庸俗到当初沈殊问姑娘芳名的时候,我羞窘得不想说话,我叫林木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还有个小名,叫秀儿……
我抬头,看见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有我看不懂的复杂。
我擅谋篇布局,能下一手好棋,但我,实在不善揣摩人心。特别是面对如此复杂多变的一个人。
“本王不会放过你!”他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幽幽的说道。
我的心冷了一半,已经料想到了他接下来的手段,吴将军府的小公子,就因为说了他一句“王爷艳丽,龙阳否?”,如今舌头都没了;魏国公府的长子,就因为跟着太子差点折了他一条腿,如今成了个双腿残废的跛子。
而他们的恶意挑逗,少不了我在其中推波助澜。
我实在不想说什么,吴小公子和魏小公子都太好挑拨,简直……没有一点点难度……
太子一说,他俩就往上冲。
虽然不是我指使的,但我当初并没有阻止,明知不对,却没有一丝要制止的行为。
在我看来,这些小算计无关痛痒,以李修延的心智肯定不会被钳制住。
可是李修延不知道,在他看来,我与沈殊与太子蛇鼠一窝,其中有多少我的手笔,谁算的清?
“李修延,所以,你连我的命都不想留了吗?”我抬头看他,似乎觉得心有不甘,眸中居然有些酸涩。
父亲怕是没想到,从陛下下定决心送她入绛王府那时起,他女儿的命就已经掌握在了别人手里。
李修延凑近我,他的鼻尖都要抵到我的鼻尖,浅淡的酒味在逼甬的空间里流转,他那长着薄茧的手抚上我涂了厚厚胭脂水粉的脸,语气是一贯的阴阳怪气:“你叫我什么?都嫁给我了?还想着沈殊?”
忽然,他一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盯着我,声音仿佛粹了冰一般,冷极了:“说啊!”
我感觉得到他的愠怒,可我不懂他为何而怒,难道是害怕我给他戴绿帽不成?说实话,我都不介意他去纳妾养通房。
“喔,对了,我都嫁给你了,自然要叫一声夫君!”
我对上他的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一丝情绪,我继续刺他:
“怎么?感觉很恶心?被自己父亲恶心的感觉怎么样?他知道我在太子背后一直暗害你,也知道我的心上人只有沈殊,你那次竞标盐政,是我挖了礼部尚书的墙角,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我陪他喝了一天酒,与他谈诗歌词赋;
还有你那次治理运河,是我教太子将功劳全包揽在他身上,于县令是个板正的清雅之士,怎么见得你这种小人行径?还有……”
还有太多太多。
为了沈殊,我都不知道我原来为太子谋划了这么多。
只是不等我一一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红了,嘴里苦涩的咽着几个字:“原来如此!”
他突然不说话了,只直勾勾的看着我。
眸中的怒火如同那闪烁的烛火,明灭不定。
我稀罕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前没少惹他,可从未见过绛王殿下如同没有生气的躯壳一般。
我承认,我在故意拿陛下激他,毕竟我俩真的没啥好说的,我惜命,所以这场婚事必须是你不情我不愿,这口锅必须盖到陛下身上,我才有那小小的活路。
“可笑,你以为沈殊喜欢你这样道貌岸然的小人?”他忽然笑了,床帏下的身子修长,半张脸裹在黑暗里,露出的半张脸也越发阴沉。
我静默了半晌,忽然感到有些无力,李修延还真是能精准无误的戳到我的痛楚。
沈殊确实不喜欢我。
我其实本不该掺和到太子与李修延的争斗中去,可是那时候一时兴起的我早已勒不住缰绳,只想尽心竭力的帮助沈殊,帮他赢得太子的青睐。
一句话来说,就是我的招数太损了,最后只换来沈殊的蹙眉:“秀儿,你太恶毒了!”
我喜欢沈殊身上那份憨直淳朴,可是我也忽略了,原来全天下的人都喜欢单纯善良,沈殊也是如此。
陛下恩宠的云飞公主,容颜妍丽,心地善良,她与我不同,她不问世事,不喜争权夺利,性子安静,对人永远是一副平和温良的样子。
富贵窝里生出来的金凤凰,自然温柔解意,不比我这恶毒女人好千百倍?
可笑的是,李修延的话,我居然一句话反驳不得。
从前心头的牵挂,今朝成了眼底的繁花,曾是惊鸿公子,如今成了不相识的陌生人。
头一次觉得,我做人真的很失败。
忽然,我的心头一绞痛,嘴角溢出了一丝血。
我的指尖还捏着绛王府铺上的核桃,口口浓香,确实好吃!
“李修延……”我凝望着他,忽然苦涩的笑了出来:“你连我的命都不愿留了吗?”
我父亲抛弃了我,沈殊不要我了,陛下也将我当成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如今,连你,也要置我于死地吗?
我以为,你愿娶我,至少不会急着杀我……
李修延的眸光突然收紧,他抢过我手中的核桃,眼里的冷意如同十二月的严寒,刺得我的骨头冰凉。
我感受到身上一阵阵附骨的痛,额上马上冒出了涔涔冷汗。
我真没想到,李修延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我为何要去贪那些小零嘴,白白落了他的算计也不知。
我真的蠢,居然忘记了我们的绛王殿下是从不吃核桃的……意识在慢慢消散……最后一刻的清醒,只能感到脸上凉飕飕的,不知是我的泪水还是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水……
绛王府乱得不成样子。
我听到了李修延嘶哑的呼喊:“太医!”然后他捧着我的脸,一遍遍的吻着我鲜红的唇,一滴冰凉的水啪嗒打在我的皮肤上,我才意识到他哭了。
他哭什么呢?
我死了他不该高兴吗?
他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对不起,绘之,本王不能失去你,你可知本王为了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你可知道正是因为有你,本王才会抛下诗书画茶跟太子斗了个你死我活?你可知道……见了你,我只想占有!”
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嫌他的声音烦,我想睡觉,我好累。
我想起那夜寒风苦雨,我撑着一把油纸伞,路过幽寂的酒馆,顺手撑了一个少年,雨水润湿了他的唇,显得毫无血色,那时候的他就像一只随处游荡的鬼魂。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那少年就叫李修延,他也没了母妃,只有一个偏心到极点的父皇,他真可怜……
身边不知为何包围了独属于他身上的清冽龙涎香。
一整夜,我被各种各样的药灌下去,迷迷糊糊间,听到他无数次崩溃的大哭大喊,听到他骂姓徐的,听到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念着我们的回忆。
可是我们哪有什么甜蜜的回忆,我们只有宴席上的礼貌一笑,朝堂上的争锋相对……
我也终于知道是谁下的毒。
原来李修延真的没打算要我的命,他说爱我。
在核桃里泡了剧毒的就是那位我一直钦慕的徐姑娘。
我说过我不善于揣测人心,如今总算栽到在了满纸的算计上。
陛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用我的死,来离间李修延和徐将军的关系,他在用我的命去赌,赌我在李修延心中的份量。
他们这群疯子!
我的心彻底冷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
李修延,我不爱他,哪里配的上他的精心算计?沈殊,我爱他,可是他却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人,或许我确实恶毒,或许现在我已经没那么喜欢他了,一切都源于我那该死的执念啊!父亲,你真的太无情了,来世,我不要再做你的女儿……
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冰冷包裹着我的身体,透过纸糊的轩窗,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胡子邋遢,形容憔悴,他一个人倒着酒,孤山独听雨下,寒夜里把酒当茶,夜风凉凉,苍月冷崖,流水潺潺,空山寂寂。
他的身影如画,一身清冷衬得幽幽空林失色。
他一边坐着,一边自言自语道:“绘之,你在天上可好?若我当初不害怕,不故作豁达,你是否会为我停留?
我早已经丢盔卸甲,只想生生世世,眷恋在你身旁,我若说,愿为你放下朝堂和江山,和你携手走天涯,从青丝一路到白发,只愿你我寻常人家……”
“好,下辈子寻常人家。”我在心底默默念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