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
12月的中旬的一天，上午11点多的时候，林路打来电话的时候我仍然蜷缩在被窝里。联系上的这几年，每隔一两个月，林路会给我打个电话。有时候这个电话期待了数日遥遥无期，有时忙碌的时候来的措手不及。“怎么还睡着，不舒服吗？”自从7年前的乳腺手术后，林路每打一次电话，仿佛就为了验证我是否还活着。没什么，前一阵子电商促销，太忙太累，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今年过年回不回家？这个问题林路连着问了7年。回不了，家里有人摔伤了，挺严重的，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你有没有体会过绝望？家里人从三楼摔下来，在重症监护室，不知轻重的时候？
哦，前阵子我老婆腰疼的厉害，整天眼泪汪汪的，也是觉得挺绝望的。是呀，上有老下有小的，咱们这个年纪不敢出任何岔子。我接到。那我想见你怎么办？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给我打电话？林路问我。我每天挺忙的，工作回来很晚了，还要辅导孩子作业，陪孩子。每天都想着哄孩子睡着了，干点自己的事，结果都是自己也睡着了……
林路问我想不想他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许在午夜梦回，我想过他现在在干什么，可更多的时候，我为自己的世界忙碌着，无瑕顾及其他。我也不想跟他说，就算最绝望的时候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间给他打电话合适。一如既往，我们各自说着生活中的点滴，仿佛早已熟悉，却又陌生很久，隔着十几年的时间长河，纵相见，应不识。
2019年8月
南方的黄桃熟了，给你寄点吧！林路每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必定是上午11点多，刚下了早班，吃完午饭，中午有大概1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我想他也许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特别无聊，一边躲开工友拍着肚子消食，一边趁老婆不在身边，找一点喘息的机会。他在嘉兴的一家五金厂已工作了十几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小工熬成大师傅，从20多岁的年华，熬到年近40的中年大叔。我大概早已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也无法想象他现在的样子。我固执地认为印象里的他大概就是钟汉良那样的吧，目光深邃，有光。
我们大概都想知道一过经年，彼此变成了什么样子。很多年前，他坐我后排，读书的日子清苦，但我们有青春。他给我写情书，送玫瑰花，为我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而我，也就只敢在无意间回头看他一眼的时候，怦然心动。我爸是这个学校里最严厉的班主任，我的生活，除了读书，别无其它。对于林路的爱，我心里是感激的。他是这辈子第一个让我感觉到被爱的人。我家是豫东平原上无数个农村家庭的缩影，甚至更加贫寒。
印象里的暑假，都是我跟爸爸一起看书学习。我复习下一年级的功课，爸爸准备民办转公办教师的考试。年复一年，连考了好几年，最后还提着攒了一年的小磨香油给县上领导送礼，才如愿以偿转成公办教师。90年代的老师工资极低，工作一年，甚至赶不上外出打工的人一个月赚的钱。贫穷对人的伤害，疼到骨子里。
有一次母亲给了我两块钱，让我去买酱油，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回家给母亲说了，母亲拿着她的鞋打我，我同学就在门口等我一块去上学，母亲硬是不让我走，拿着她的塑料凉鞋一个劲的打我。后来妹妹弄丢了10块钱，母亲笑着说没事。读二年级的时候，因为30块钱的学费一直拖着没交，被班主任追问了一个学期。90年代乡下的小女孩，不戴红领巾，每一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条丝巾，那么鲜艳，那么好看，我在梦里都想有一条，可是他们永远像一条鞭子，无时不刻地抽打着我的自尊。
以致多年以后我的衣柜里挂着几十条丝巾，我老公大概永远不知道我为什么乐此不彼地买来一条又一条的丝巾，也只能无奈的骂一句败家娘们，我只是看着他们，却再没有勇气戴上。上初中的时候，我同学来我家，穿了一条特别漂亮的长裙。我母亲在我同学走后，对我说，别人穿上好看，你穿肯定是不好看的，又矮又胖的。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生下我？她已经有了让她骄傲的儿子和偏爱的小女，夹在他们的中间，我觉得自己就是多余出来的人。偶尔看他们说的热闹，我也会自作聪明的加入其中，无意间的一句错话，妈妈会怂恿哥哥，上去胡她的嘴，让她胡说。家务活哥哥是不用干的，因为是儿子，妹妹也是不用干的，因为小呗。而我是必须干的，想什么呢？不然家里养你是吃干饭的？
母亲18岁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哥哥，被迫换亲嫁给有小儿麻痹的父亲，父亲一辈子都是让着母亲的。有人牺牲了幸福，自然会有人牺牲尊严。有一年炎热的暑假，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的午觉，我一觉醒来，母亲坐在门槛上哭，寻死觅活。父亲走过来给我说，你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咋办？What？大概母亲跟某个邻居发生了鸡零狗碎的口角，无处发泄，何以解忧，唯有嚎啕当歌呀。
20年后再回首，我当笑话一样看。如果能回到20年前，我想抱抱13岁无助的自己。那天晚上我站在院子里，望着遥远的星空，在想一个字：死，反正那么多余，反正做什么都错，反正活着那么痛苦。从天真无知到洞察人性，会看人脸色，知道什么时间该说什么话，什么时间该干什么活，从死寂走向沉默，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干活，沉默地在脑中臆想长大后的世界。我一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直到上大学后，仍然会在梦中哭喊着醒来，梦到跟妈妈在争执争吵。有人说这叫成长，成长就是冷漠地对抗这个世界吗？
父亲的无视，母亲的偏爱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喉咙，如埂难咽。如果说缺衣少食是90年代豫东平原大部分家庭的写照，物质的匮乏所带来的伤害还不是那么刻骨铭心。心灵的空荡，常常在漫漫长夜里侵蚀着我，快快长大是我唯一的梦想。长大后干什么呢？不知道，80公里外的县城都是我想象不了的远方，更何况是外面的世界？
……
当往事一幕幕浮上来，我一直觉得，美丽都是别人的，大概跟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吧。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会有人捧起沙滩上的一粒沙，当它是珍珠。林路作为我青春期里最重要的人物，隆重登场。尽管被我做班主任的爸爸处处打击防范，他仍然固执地喜欢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喜欢他，但我知道，我不会逾越父亲的期待。缺少爱的人，大概面对每一份爱都会牢牢抓住，不忍放手。后来好多年，我都被一个梦困扰：我找不到林路，我明明知道他就在那个角落里坐着，在我身后，可是我想看他一眼，永远都看不到！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2019年2月
今天是你的生日，就想给你打个电话。这么多年，林路依然记得我的生日在二月。准备咋过呀？还能咋过，无非就是跟老公孩子一块出去吃个饭呗。你老公给你送了什么礼物。开什么玩笑，都这个年纪了，你啥时候看到过鱼都钓上来了，还给喂鱼食的！那也不能便宜他呀！那是肯定的，登了他的京东账户，买了支口红。就当是他送的吧。过年回来不？不回，爸妈也在这边过年，没有回家的理由。
这个世界很残忍，你随便在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也许都是别人梦寐以求想见的人。不能见，却想见，每次都成为林路打电话的一个落脚点。飞机，高铁，那么方便，两个小时的行程就能见到几十年见不到的人。甚至不需要行程，微信视频，一键点击，立刻能看到彼此。林路却把见面的希望，都寄托在每年回老家的聚会上。我们活得真实又无奈，一如十几年前。
这个朴实的中年男人，永远都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很多时候，我们是别人的孩子，妻子，父母，我们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以最基层的农村为起点，父亲对我的期望是成为一名教师，找个门当户对的爱人。林路的父母对他的期望是，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我们彼此都不能成全对方。十几年前，我上了大学，林路上了湖北的两年制技校。工作两年后，林路告诉我，他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他觉得还可以，可以试着相处。从此我们再没有联系。
妹妹结婚的时候，我回过一次老家。大片大片刚收完小麦的田地一片黝黑，烟火四起，空气里弥漫的都是焦糊的气息。21世纪的世界如此发达，我家乡的村落依然如石器时代，用拳头来体现一个家庭的权势，无序的村民才不管是否会对大气造成污染，政府是否允许，堂而皇之焚烧秸秆。村子里的叔伯大婶越发年迈，叫不上名字的孩子在四处玩耍，更多的年轻人一去不复返，奔向未知的远方。记忆里风吹麦浪的清香不在，挺立于路旁的白杨更加壮硕，一排排绵延至远方，我无数次梦到的这条路，我和林路此生再也不会相遇了吧。
2018年12月
吃饭了吗？林路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医院给父亲办住院手续。发烧引起的肺部感染，在老家县城看了一个多月没看好，连夜开车接到省城直接进急诊，呼吸科的住院床位一位难求，哥哥上下找关系，才塞进7楼的二病区。低钾引起的电解质紊乱，隐忍了一辈子的父亲亢奋暴躁，一直不停地胡说。怕人看不起，是瘸腿父亲一辈子的心病。他把自己活成一个标杆，优秀的模范教师带了三四十年的毕业班，亲戚邻居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找他张罗，用棍棒教育把儿子逼出家门，成为在一线城市拥有三套房的高知。
父亲的面子，大概是比命还重要的。十几年前林路就知道，父亲根本就不会允许他存在，并出现在女儿的生命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呢？大学也没上，像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没攒下几个钱。林路无数次对我说要跟我父亲谈谈，我都自私地拒绝，我实在不忍心伤了父亲的自尊。多年前，我知道林路无条件地爱我，可我还是把他弄丢了。多年之后，我喜欢这样的林路。有两个孩子，听老婆的话，踏踏实实地工作，过几个月，会在某一天的中午给我打个电话，无关情，无关爱，只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
我们活的如此不堪，却又热切地拥抱美好。我们说以前，老家的某某，前几年贴小广告搞电信诈骗，赚了不少钱，全村的房子就数他家盖的最气派。这两年电信诈骗打击力度大，这家伙就躲在老家天天钓鱼喝酒，有一天喝的太多了，失足掉池塘死了。一个同学，已经做起了跨国的买卖，从农村走出来连中学都没毕业的家伙，肩负起了重大使命，帮豫东平原上更多的光棍汉从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贩卖妇女，以十几万的高价卖给很多娶不起本地老婆的光棍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供不应求。还有一个同学，从饭店收酒瓶，然后自己勾兑生产销售一条龙，现在都开上宝马了。
有个女同学，都上了新闻了，有一天带着儿子上街，无故晕倒，孩子被人贩子抱跑了。全县城的朋友圈都在疯狂转发找孩子的微信，警察跟踪查案后发现，抱走孩子的竟是这女同学的前男友，女同学跟老公没有感情，孩子也是跟前男友的私生子，不愿再跟现老公一起生活，又争取不到孩子的抚养权，就自己导演了一出戏。
……
可这些奇葩，毕竟是亿万河南人中极其少的一部分不是吗？大部分的河南人，一没资源，二没有权有势的爹妈，三没有平等的入大学的机会，就凭着勤劳和汗水，在北上广在南方在各个城市，兢兢业业地当货车司机，流水线工人，保险公司业务员，起早贪黑的早餐摊主……那么踏实，那么可怜，却又受人鄙视。我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对话。师傅你哪的，咋听着是河南的？不不不，我安徽的，交界，口音像。所幸，无论这个时代怎样，我们都没有成为坏人。于我于林路都是。我多想让父亲看看现在的林路，正值，勤劳，有担当，这样的男人是否达到了他的择婿要求？
2018年3月
干什么呢？林路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在重刷钟汉良的剧。看我男神的剧呀。看你现在这么乐观，真好！不然怎么样，中年老阿姨得自己会哄自己开心呀。前几天，在师大一男生一口一个阿姨，把我叫的黑血上头，明明才30多岁怎么就成阿姨了呢。别胡说，女人30多岁才是最美的时候呢，林路哈哈笑着安慰我。
美啥呀，前几天去给孩子开家长会，我女儿下了命令，妈妈你可要好好地化化妆，穿漂亮点来开家长会，别让人家看到你的大黄脸。也许在父亲和林路看来，我现在大体是幸福的了。从偏远的农村，一步跨越穷山恶水，落户省城，嫁给本地土著老公，有车有房，女儿聪明漂亮，老公顾家听话，不抽不喝不赌不嫖，虽然不是很满意，也过了退货期，这辈子就这么将就着呗。
夫妻双方学历相等，有话说，三观合，相互尊重欣赏，享受着城市的教育，医疗，公园，交通，公共资源和配套。可看上去很美，到最后谁他妈不是嫁给现实生活？婚姻中的两个人像不像合作伙伴？因为彼此双方签了一份长期合同，所以肆无忌惮地索取利益最大化。女人想要一份长期饭票加一随叫随到的忠实奴仆；男人想要一自带月薪免费洗衣做饭看娃保姆。到最后都是一地琐碎。
孩子一岁前，我老公犹如诈尸般存在，半夜孩子哭了闹了人家从来听不见的，冬天孩子得了肺炎暴跳如雷对我横加指责没有照顾好孩子。孩子1岁后就被老公念叨着出来找工作，工作不到半年，婆婆脑出血住院，辞职回家。跟公婆共同生活的几年，硬生生把自己从脆弱敏感的小媳妇，磨练成刀枪不入双手叉腰的悍妇，大战八百回合也不会受伤，虎虎生威。节假日不敢休假带着孩子工作，硬生生杀出一条中年妇女的职场路。
就连朋友圈也不清净，从各种有毒的心灵鸡汤，到形形色色的微商，生活，活生生地把已婚妇女们逼成了妖魔鬼怪。…………此后几年，隔几个月林路都会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如果能回到很多年前，林路是否仍然会选择这样的人生？我只知道，我终于活成了大部分人应该活的样子，我却始终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2013年2月
老娘不过生了个娃，闭关做了10个月奶牛，竟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多了个叫微信的东西。年前的微信群异常热闹，多少年不联系的老同学，一个拉一个，呼啦啦建立起大大小小的微信群。你想要林路的电话吗？一个人加我微信私聊。林路，仿佛是前世的事，跟今生有什么瓜葛呢？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180……我颤抖地播下一串数字，铃声响到50多秒依然无人接听。窗外是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老公跟婆婆在楼下一个看春晚，一个包饺子。我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心想必须要打通这个电话，因为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电话骤然响起，是林路的声音。你好，哪位？刚才你打电话过来我没有接到，手机被小孩拿走玩游戏了。
是我，新年快乐，好久不见！你是……我的天怎么会是你，林路叫着我的小名，不可置信。是我，我想知道你这些年过的好不好。还不是就那样，刚生了二胎。这么多年你在哪？跟老婆在嘉兴，一呆就是二十来年。为什么你忽然就不见了？我害怕你嫁给我，过的不好，会失望！你知不知道好多个夜里，我梦到你就在我身边，可是我就是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子？我怕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这么多年，你不在，你觉得我现在过的好吗？应该挺好的，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爱你。
原来，我想要的爱一直都在身边，无论是林路的执着还是放手，与我都是成全与爱。那么多年耿耿于怀的梦，是该放下了。我还可以吧，生了个孩子，前一阵子，因为气郁结心，刚做了乳腺手术，所以要到你的电话后就迫不及待地给你打个电话，害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傻瓜，怎么会没有机会，你还要活很久很久，活到把孩子抚养成人，结婚生子。我的眼泪滴满孩子的衣衫，我一定要活很久很久，像林路一样，无条件纯粹地用一生爱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