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花开，五月花落。
五月风来，梨花化泥，看尽人间凉薄情。
1
我是一个刚化魂不久的鬼，醒来就躺在一座破庙里，身上披着破烂的布，勉强可以遮住身体。
庙里还有一个更老一些的鬼，他早早就住在这破庙里，我醒来时，他就蹲在我旁边好奇地打量我，不停摇头感叹世道无情，这么个小妞也被送入鬼道。
我没有心思听老鬼摆摇头晃脑牢骚人世，而被这破庙和庙中供奉的怪佛吸引。
怪佛长得十分恐怖，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青白色的眼珠子瞪着庙门外，右手捏紧一颗锈迹斑斑的珠子。我沉醉地看着珠子，无法挪开眼睛，仿佛陷入魔障一般。
老鬼突然在我耳边怪叫一声，我一个激灵，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忙询问老鬼这尊怪佛是何方神圣。
老鬼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是镇守这座庙的，老鬼前面有个鬼告诉他，每个新生的鬼在七日内都不能离开这破庙半步，直到魂魄融合结实了才能出去，离开前还特地叮嘱老鬼不要一直盯着怪佛手里的那颗珠子看，之前有个鬼由于好奇，不听老前辈的话，走近去瞧，不一会就像入迷一样，痴痴走向怪佛，一下子就被那珠子吸了进去，之后就再也没看过他。
我听了鬼身一颤，就此决定再也不回头看这怪佛一眼。
“你咋死的呀？”老鬼挤挤眼，好奇问到。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成了鬼，低头瞧见狼狈的一身，觉得自己生前大概是个乞丐，又摸摸骨瘦如柴的身子，思索片刻，便肯定地回答：“饿死的。”
老鬼无趣地扯扯嘴，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到别处溜达。
我坐在刚醒来的地方，四处观察这破庙，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疙瘩角落有一个粗糙的木簪子。我瞄一眼在远处转悠的老鬼，快速将木簪捡来，低头悄悄玩弄，觉得这木簪格外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2
过了几日，老鬼的七日圆满，临走前提醒我不要接近佛像的嘴巴，说那是会吞噬任何东西的可怕存在，我点点头，挥手向他告别。
老鬼走后，我用指头掰算自己的日子，还有两天，我也可以离开这连只鸟也瞧不见的鬼地方，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晚上，我正斜靠在柱子旁，专心研究木簪。突然，破庙的门被撞开，进来一个秀气的书生。我讶然躲在柱子后面，悄悄观察，便瞧见他脚后有影子，才知道不是什么恶鬼前来吃魂，呼了口气，优哉游哉走出柱子，在书生面前晃悠。
“呀，还挺俊俏。”我颇为满意地打量这书生，顽劣地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
书生好像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拂过，不适地皱眉侧过头，用半个后脑勺对着我。我心里顿时一紧，眼睛直勾勾盯着书生的后脑勺。插在书生头上的那根木簪和我手里的木簪，简直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伸手去碰他头上的木簪，却从他头上穿了过去。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原来鬼是碰不到人的啊。没办法，我只好眼馋地蹲在书生后头，死死盯住那根木簪，绞尽脑汁想办法把它给弄下来。
我不知道这木簪的来头，只知道它应该对我很重要，是我醒来后，唯一有些印象的东西。
书生焦急地四处寻找着什么，这时，庙门又被猛地打开，进来一位面色苍白，走路似弱柳扶风的女子，她一进来就跑到书生面前，拦住书生，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哽咽：“别找了，阿梨已经死了！刚刚被人在前边的小溪边发现！年之，求求你别找了，找不回来的...阿梨已经死了...呜呜呜...”
书生仿佛被定住一般，僵直在原地，双眼空洞地看着地面，嘴里低声嘟囔着：“不会的，不会的，阿梨怎么会死了呢，她只是生我的气，偷偷躲起来，让我去找她...”他抓住那女子的胳膊，面色惨白，睁大眼睛看着女子，神情激动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信那些算命的话，觉得她命里带煞，会把我克死，我也不该当着她的面把送她的簪子扔掉，那是我们一点点亲手刻出来的啊！怎么办，阿梨肯定很生气，我要把簪子找到重新还给她，这样她就不生气了，她马上就会回来的...我记得就在这里的啊！怎么会不见了，再找找，找找...”
3
书生发疯似地将庙里每个角落翻了个遍，女子跟在他后面低声啜泣，想拦住他却又无力阻挠。我站在远处，静静瞧着一脸快要疯魔的书生，将木簪放在手里把玩。
我已经知道自己就是他们口里的阿梨，是那颗珠子告诉我的，就在那个女子拦住书生的时候，生前最后一天的记忆突然冲进我的脑海。
珠子说那书生凉薄得很，抛弃了我，转身就抱住那女子，而那女子也十分可恶，一直以姐妹的名义呆在我身边养病，却暗中觊觎书生。
我只觉全身发冷，想起那天跑出破庙，在半路被一个醉汉推倒在地，抓住双脚残暴地拖到小溪边。
醉汉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尖叫，大声呼喊书生的名字：“年之！年之！救我！”
醉汉反手甩了一巴掌，掐住我的脖子，粗声道：“贱蹄子，叫什么叫！”
我眼睁睁看着年之从不远处匆匆而过，阿念姐姐慌忙在后面追他。我激动地想开口呼救，醉汉马上用力捂住我的嘴巴，抓起旁边的石块朝我脑袋上砸去，我被打得眼冒金星，眼前猩红的一片。
不一会，失去知觉，陷入了昏迷。
等我醒来时，模糊中看见醉汉用旁边捡来的破布随便披在我身上，慌慌张张地逃走了。我半个身体浸在溪水中，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一动不动躺在烂泥里。
那天下起了暴雨，小溪的水位不断上升，没过我的胸口。我试图用手扒住旁边的土疙瘩往上爬，可是被雨水冲刷的泥土变得又滑又软，拼命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慢慢地，我丧失最后的力气，无声浸泡在溪水里，嘴唇已经被冻成黑紫色，不住颤抖。我开始意识恍惚起来，感觉自己身在一个冰窖里，寒气不断从各个地方钻进皮肤的每个孔隙。
最后，我看着自己抽搐着嘴巴，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对着虚无的空气乱抓：“年之，不要扔掉簪子...”
4
“恨吗，恨的话就把我拿下来，我帮你报仇。”珠子嘶哑诡异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
我定定望着那俩人狼狈的身影，低声要求：“我要去我死的地方看看。”
“那可不行，还没到七日，你不能出去，一出去你就会魂飞魄散。”
“我知道你有办法。”我面无表情地转身看向珠子，“如果能让我出去，我就答应你，把你拿下来。”
珠子沉默了许久，勉强答应，但要求必须抽出一丝魂魄放入珠子中才能离开。
我强忍着疼痛，迅速从身上剥离一部分魂魄给它。珠子将红光罩住我的全身，示意我可以踏出庙门。
我来到小溪边，村民们正准备把我从淤泥里挖出来。
我看见自己被水泡得肿胀的身体，布满大大小小的淤青与伤痕，脸上更是惨不忍睹，惨白青紫交错相间，暗红色的血凝固在额头、眼睛、脸颊，宛如厉鬼出水。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将我的尸身装入麻袋，抛到砍好的木柴堆中，点上火。
我坐在火堆旁，目睹着自己慢慢变成一堆粉末，风一吹，便伴着灰烬飘去远方。
5
我如一块石头呆坐在原地，直到人们都陆续离去，老婆子一盆水浇在忽明忽暗的火苗上，我站起身，将怀里的木簪子扔进小溪，转身往破庙走去。
“你回来了。”柱子压着嗓子笑道，“很惨吧，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只要你把我从这佛的手里拿下来，我就让那些欺辱你的人全部消失！”
“好。”我看着它，微微一笑，转头指着年之说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我要那书生头上的木簪消失。”
“呵呵，小丫头片子还是个痴情种，这简单。”话音刚落，庙中突然起了一股异风，吹散书生的头发，刮倒桌上的油灯，木簪落在被点着的破布上，火势突然大涨，木簪一下子烧成灰烬。等书生睁开眼时，木簪已然不见。
“这下该履行诺言了吧。”
我看着变成灰烬的簪子，快意地捧肚大笑，直到笑出眼泪，肚子疼痛难耐，才恢复原来麻木的表情，慢慢走向珠子。
“快些，快些！”我听见珠子急促的呼吸声，冷冷一笑。
“别急，马上了。”我缓缓将手伸向珠子，一把抓住，往佛像嘴巴冲去。
“你不要命了？！我吃了你一魄，我死，你也得跟着死！”
我冷笑着，快速将它抛进佛像嘴巴：“那就一起死吧！”
佛像闭上嘴巴，不一会，就听见珠子刺耳的嘶吼声。
慢慢地，珠子的声音一点点变小，庙里的火势开始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
我的身体也逐渐分崩离析，剩下的魂魄相互撕扯啃咬，我强忍着痛意，转身看向年之和阿念，觉得有些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艰难走到他们面前，低头哽咽道：
“年之，阿念...真的好疼...”
他们并没有看向我，年之拉起阿念的手，从我的身上穿过，打散了魂魄之间最后的连接，跌跌撞撞跑出了破庙。
6
我跪在佛像面前，望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身影，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里。
我突然发现心里空荡荡的，无悲无喜，也感觉不到疼痛。
破庙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坍塌。
我缓缓站起身往佛像上爬，整个庙在吱吱作响，掉落下来的瓦砾、沙尘穿过我的身体，落入火海。
我爬到这尊怪佛的脸旁，看着他的眼睛，他依旧凶狠地盯着庙外，青白色的眼里却看着有些哀伤。
我用最后的意念强制身体爬进了佛像的嘴巴，蜷缩在佛像的嘴巴里，看着外面通红的世界，等待佛像闭上嘴巴。
佛像嘴巴慢慢合上，恍惚间，我模糊地看见一滴晶莹的水滴划过，溅落在佛像的獠牙上，还没看清楚便陷入了黑暗。
我闭上眼睛，任自己的魂魄一个个抽离身体，飞散到四周。
是他哭了吗？
是在为我伤心吗？
没关系，我已经不疼了。
我好累，好困，让我好好睡一觉.....
7
那一天，破庙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怪佛立在那，明明没有下雨，却满脸水渍。
村民们都纷纷来观望这怪像，私下猜测是佛像显灵了，怜悯这世间百苦。
“呀，这有个女娃娃！”一个挑着扁担的大汉突然大叫，手指着佛像的一只手。
人们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发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娃娃小像，大概五岁左右，看着似玉非玉，模样却与这面目恐怖的怪佛不同，十分可人，闭着眼，蜷缩在佛像手掌里睡觉。
有人想从佛像手里将女娃娃拿下来，却怎么也挪不动女娃娃一分一毫，仿佛和这怪佛融为一体般。
“这一定是老天爷怜悯我们，赐给我们福物。”有人忽的叫起来，“我们要把它好好供起来！”
后来，这片村子就有了一个新的小庙，里面供着一个面如鬼怪，手捧女娃的怪佛。
村外人听闻这怪佛可驱散厉鬼精怪，女娃可保家中人丁旺盛，十分灵验，每每路过都前来拜上一拜。
百年而逝，一次饥荒爆发，村里人不是饿死，就是举家搬迁，离开这贫瘠之地。这庙也逐渐没有人去打理，变得残破不堪。
再过了百年，新来的官人为了扩建自己的府衙，命令手下将已经歪歪斜斜，全是破洞的小庙移平。
就这样，两百年之前，被人们几乎踏破门槛的小庙，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那怪佛和女娃去哪了？
无从知晓，可能被埋在废墟里腐烂，也可能被哪位好心人买了去，供在别的庙宇里.....
其实，无论是哪个结局都无所谓了。
因为那女娃的故事，早在两百年前就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