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总说时间是公平的,不管怎么样,它总是按部就班地走着,可我却不这么看。
人啊,到了一定年龄,时间就静止了,即便事实上它还在继续,但对于某些人来讲却越来越无关紧要了。毕竟,如果每天都在重复昨天,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
比如说现在,阿兰推着我到那个每天都去的小花园,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我甚至可以判断出花坛中那株玫瑰比昨天萎了几分。看着那株已过了最美时刻的玫瑰,我甚至开始嫉妒它,看,时间在它身上都有存在的意义!
阿兰是疗养院的护工,平心而论,她是个好护工,总是将我照顾得妥妥帖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阿兰太多话,总喜欢聊些家长里短。
或许,在她的认知中,像我这样的老太太爱听这些吧。我知道她是好心,怕我无聊,我不忍心打断她,因此我总是在装睡。想是我的演技好,或者阿兰识趣,反正我们谁也没有揭穿谁,相安无事。
对于秘密,人总是会有窥探欲,比如我那个金丝楠木的匣子,阿兰总问我里面到底收了什么宝贝。
“宝贝嘛,当然是得藏起来不能对别人讲的哦。”我总是这么回答。
“你这老太太,就爱搞这么神神秘秘。”阿兰总爱在末了加上这么一句。
是啊,那个匣子里的当然是宝贝,不然我为什么要用一个金丝楠木匣子装它们呢?
要知道那个匣子拿到外面换来的钱足以在阿兰的家乡盖栋二层小楼咯。对于此,阿兰当然清楚,只是她不会知道其实匣子里面装的只是一叠信和一个空香水瓶子而已。
香水瓶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橘子香,那些信许是同香水瓶子搁得久了,也染上了一些。
下午快晚饭时,我总会有那么两个小时独处的时间,每当我闻到那残存着的香气,都在庆幸我将这个金丝楠木匣子留下来装它们。
若不是这个匣子,怕连这一点点残存回忆的气息也不会有了,至于那些信,在南方潮湿的环境下估计早变成废纸了。
毕竟,第一封信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四十年了。
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还没有Email,那时,我们写信。
或许,现在很少有人会去写信了吧,邮票,信封,信纸也都成了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或许,时间对我终将变得毫无意义也是有征兆的——一个只愿意重温过去的人,要时间来做什么呢?
即便如此,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我不喜欢面对屏幕的快捷和冰冷,或许这种便捷看上去仿佛没有什么距离,但有些东西太快了反而不好。
有时我在想,假如当时我们不是在通信,而是在用email或者其他什么,或许现在我根本不会记得自己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让我惊艳的人,我们的相互爱慕或许只会存在两个月或者更短,然后我们便会如同真正的过客一般在彼此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现在,我是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在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便只剩下回忆。
在我的生命中曾出现过很多人,可是让我留下印象的只有那么几个,其中最特别的便是这个同我写过一百零一封信的人,我们那么了解彼此,即便我们从未见过。
他叫北月,非常有趣儿的一个人。假如从第一封信开始讲谈起,怕是没有人愿意听这个冗长而絮叨的故事吧。从哪开始呢?就从第八十封信开始,那时他在西藏。
有的人生来便是一颗树,只适合在一个地方,但有的人血里带风,假如只待在一个地方,那注定会枯萎,北月就是这么一个血里带风的人,他总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地方,如同中世纪的吟游诗人一般。
去西藏前,他刚刚结束了云南之行,那时他告诉我他在大理爱上了一个姑娘,他说姑娘是真爱,但最终姑娘拿走了他所有的钱不辞而别。我在信里骂他活该,他却一直在维护那个姑娘。
北月有个特别的喜好,每去一个地方,总喜欢把当地美食的做法在信里详详细细记下来,而我看到菜谱,总是会笨手笨脚地做上几次。
或许潜意识中,吃着差不多的食物可以感觉离他更近一些吧,当然,这只不过是我的假想而已,模仿的怎么可能像呢?终归是不同的。
西藏,北月是一个人去的,他说他要去纳木错湖绕湖三个月,如果真的有神,能让他再见到那个姑娘。
我说如果真的有神,见到这么一个傻瓜,一定让那个骗子姑娘离你远远的。北月很固执,说他爱她,她知道他爱她。我回信说有谁告诉过你,爱一定是有回应的呢?北月回信说你可不可以让我存在些幻想?
幻想是个好东西,我一直羡慕那些还愿意幻想的人——明知道没有,可还愿意去相信,真是现代版的唐吉坷德。我本意是想在回信中酸一酸他,让他在西藏好好逛逛,忘掉情伤后继续去做他的吟游诗人。提起笔来,却写不下去。
有的东西,我没有或许是因为我不配,可已经拥有的人,又何必非要让他接受别人的想法呢?对的还是错的,有什么关系,横竖只不过三个月而已,真相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人么,释怀就好。
北月的信里依旧密密麻麻记下了西藏美食,但是原材料的限制,我只能大街小巷跑去找藏餐。味道嘛,肯定是改良过了,聊胜于无吧。
在回信里,我告诉他我找到了家西藏餐厅,尝了尝他说的那道传说中的美食,也不知道是不是差不多。那封信是第一百封,寄出时离三个月还差半个月。
很快,我收到了北月的回信,他说世上是有神的,那个姑娘在纳木错出现了,他们正计划要去喀纳斯。
北月在信上写到: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忧伤呢?但好似所有的忧伤都是理所应当的存在,不过,如果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但自己无能为力的就来纳木错吧,这里真的有神明存在。你想要的,你告诉他,他会听你讲。随着信寄来的还有一小瓶橘子味道的香水,北月说本来想买橙子味道的,可是没有,心想橙子和橘子反正也差不多,虽然差了一点点,总归也算亲戚。最后他留下了打算在喀纳斯下榻的酒店地址。
这封信是北月的第一百零一封,也是我收到的最后关于北月的消息。也许北月说的是对的,那里真的有神,只不过在我看来是个糊涂神。只是那时,我还没有这么肯定,直到我也寄出了第一百零一封信。
这么多年来,北月是我灰色的生活中出现为数不多的几道色彩,尽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灰色的终归还是灰色的,但没有想到会如此突然。这么多年了,我没有释怀。
当时,我甚至想北月讲的话——纳木错那有神明会听到我的所愿。我甚至到了纳木错。只是我望着蓝得如此不真实的天和如海般广袤的湖,我只是在湖边捡了一颗小小的白色石头便走了。
北月说的对,假如真的有神,他应当在这样的地方,但这里太过纯净,这里的神哪里会懂得我的所求,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糊涂神罢了。
那家喀纳斯的酒店,我也联系过,对方告知我确实有这么个人预定过,只住了一天便离开了——独自来的,独自走的。酒店接待员告诉我北月走前留下一个地址说如果有他的信便转寄那个地址。我问酒店接待员可不可以把那个地址给我,结果被告知那个地址转寄了信之后便丢掉了
关于北月,我只有这么些东西可以证明他不是我的臆想,他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他真的存在过。那第一百零一封信,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或许就是因为未知,才让我即便这把年龄也无法释怀。
在疗养院里,我喜欢换各地的菜式,阿兰说我一定去过很多地方。我总是摸着纳木错湖边上那个被我后来做成项链的白石头说:“是啊,很多呢!”阿兰永远也不知道其实我只去过纳木错和喀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