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家的周围总是开着一种小花，紫色渐变的花瓣，小小的花朵，小草一样的枝干，很迷你袖珍。
这种花一年开好几次，从来没有季节区分，只要天气稍微暖和，气候稍微好点，就会盛开。
小时候，燕子蹲在墙壁边上，看着这种小花，于是用自己的名字给她命名：“阿燕”。
当我问为什么的时候，燕子说：“它和我一样渺小，无法与强大的风雨对抗！”
很多年后，我再次见到燕子，才发觉，有些结局似乎早已开在了这朵花里。
1
过年开车出村口，等待疫情监测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中年妇女可怜地站在路边上，皮肤干裂，脸上蜡黄，长满褶皱，一头长发干巴巴地束在脑后，开叉焦黄，像是枯萎的野草。
挡在路上的管理人员是办事处的，老远就听道喇叭里的声音：“扫码通过，不能扫码的登记身份证信息。”
他们一行好几个人，弟弟突然惊讶地叫起来：“那不是二姑家的燕子吗？刚刚还在家里见过。”说完，两人打起招呼，然后聊开了。
燕子说，自己没有智能手机，还要等那个身份登记的回来。
我再一次仔细地看着她，感觉恍若隔世，对山村这个地方生出了一种催人老的恐怖感觉。
早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就听说二姑的大女儿要嫁人了。男方离她家不远，家庭还算是殷实，有几亩田地，可以种玉米，水稻，足够一家人的粮食，不会饿肚子。
没想到，将近20年的时间再次见到，她看上去比一般的农家妇女还要憔悴与苍老！
山村的女娃，大多数人的名字叫燕子，为了不混淆，只能在公开的场合叫上姓氏，如果哪家的父母没有记得加上姓氏，就会有好几个人出来答应你。
除了燕子，还有女孩的名字中带翠、霞、叶等字，还有的叫做凤、飞、会的，大有一种就地取材，简单接地气的感觉。
表妹叫燕子，听说当时书名不是这个，是上户口的时候，对方将名字写错了，就成了现在的名字。
我在上小学时见过燕子好几次。一双眼睛灵动迷人，皮肤白皙，脸上常常带着笑容，如雨后山上的百合花一样美丽。笑起来，两颗虎牙裂开，很是可爱。
小学的学校就在河对面，从我家到学校差不多10分钟的慢走。快的话，5分钟就到了。
读书的时候，中午来她外婆家吃饭，下午放学后就回到离学校还有10公里的家，割猪草，放牛，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生活。
村子里的男孩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家里的支撑与骄傲。男孩大多数可以为所欲为，也大多数可以不在乎女孩家的细枝末节。只要不是很严重的错误，都会得到家人的谅解。
在农村，一个女孩长得漂亮是一种幸运，但如果遇到一个意志不坚定的父母，那就是悲哀了。
我家和燕子的外婆家只隔了一道墙。我常常听到那个精神时常的三奶奶大声的念叨，“又来家里吃了，咋个不拿点回来”。
有时候会听到：“菜端来热热就可以了，还讲究”。
念叨的次数多了，燕子也没有再继续来吃中午饭，有时候自己带着干粮来上学，今天是煮熟的土豆，明天是烘干的薯条，还有辣子面等，就着就能解决一顿饭。
只是每到课间的时候，她干粮就会渐渐地减少，最后等到中午，干粮就没有了。于是她只能挨着饿，等着下午4点放学，翻山越岭，回到家里吃饭。
她常常被饿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开始还能坚持，后来渐渐地患上了胃病，吃什么都难受，时间长了，竟然慢慢地消瘦下去。
2
她家离学校要走三个小时的路程，是整个村子里距离学校最偏远的地方之一。那里群山绵延，悬崖众多。牛羊一不小心，总是会摔得很惨。
为了上学，燕子每天早晨要5点半起床，点着火把走坑坑洼洼的山路，有的极为陡峭，有的荒无人烟，她只能一步一步地移动，走完一段山路，趟过河水。
大山里的林子常有蛇出没，常常出现一些蛇拦截在路上，嚣张地看着小小的她。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火把分成两半，一半放在地上，一半紧握着，用来驱走蛇。
放走了蛇，正松了一口气，就见到了一堆堆蜈蚣，还有蚂蟥，毛毛虫出现在路上，脚踩上去，有的还在她解放鞋的薄薄的鞋底的两端翘起来，大有一副死不瞑目的感觉。
她压住心里的慌乱，飞快地跑出那条阴森森的道路。
当然，这不是很恐怖的，恐怖的是她要经过一段据说当年战争时候留下的“万人坑”。
这个地方虽然早已长满了葱葱郁郁的竹子，没有了当年的杀伐血腥的味道，但每次在黑夜中见到这些林林总总的竹子，像是黑夜里凶恶的煞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有时候，竹林从众甚至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燕子每次从这里路过，总是会吓得魂不附体。
有时候她想要避开这段路程，只能改道但是另一端道路也是一路上都是密林，虽然不像这一段那么恐怖，但还是害怕。
有次一个女同学说，他小叔在半夜的时候起床上厕所，见到七仙女墓前有人跳舞，还有鬼火，再睁眼的一瞬间，眼前有变化了颜色，过了一会，他想要看清楚的时候，什么就不见了。
还有有次路上遇到一处山泉从地底下喷之玉出，那个小伙伴说是，地底下埋葬着一个古代的郡主，满生穿金戴银，棺材里全是金银首饰。据说这个郡主是因为想要嫁给情郎，但是那个情郎被父亲逼死了，最后殉情而去。
燕子每次似乎都感觉到到四处都游荡着魂魄，稍微不注意，自己就会被抓走。
燕子刚上一年级的时候，她身边也有好几位能上学的孩子，大家一起结伴同行，倒是没有多少担忧。可是后来，那些女孩子渐渐地被家里人带回去了，不再允许去学校读书。
燕子成绩很好，每次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还能拿到班上的好名次。班主任老师拿着她的试卷对同事说，“寒门出贵子，你看你们条件好点的同学，成绩都追不上穷人家的孩子。”
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家境还算富足的人只有那些几家，上学能带着零花钱也只有呢么少数的几个同学。但是那些同学都成绩明显不如那些家境艰难的同学。
家境好的，在家不用做家务，也不用担心明天中午吃什么，还有什么是零花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呢。
上到三年级的时候，燕子没有来学校了。老师也感到很意外，那么喜欢上学的孩子，怎么就没有来到学校报道呢。
燕子的母亲终于抵不住那些男人的口舌，“女孩子都是为别人家养的，读再多的书，以后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有几次，二姑还能反驳，最后竟然同意这样的说法。
于是当老师找到他们家，燕子的母亲果断地拒绝送她来学校上学。老师走的时候，见到燕子背着一个背篓，坐在山坡上，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书籍，然后认真地看着，一边读，一边捂着嘴哭，脸上挂着泪痕。
她蹲在山坡上，翘首看着远处的学校，见到开那些同龄的孩子在学校欢快地奔跑，声音一阵赛过一阵。
贫穷总会让人求而不得。老师总是说，只要考上好的学校，就可以挣脱大山，挣脱摆在眼前的桎梏。可是燕子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挣脱眼前的桎梏，就迎来命运的另一个牢笼。
3
辍学不久，听说有人来家里说媒，男方没有上学，早就外出打工，媒人将对方夸得地上无，天上有的样子，很能干。
那天，媒人拿来的东西很多，见利忘义的父母同意了这门亲事，收了东西，答应将女儿嫁给他家。
燕子知道后跑到我家，对我父母说，她爹妈要把她卖了，换钱给弟弟上学。希望我们能帮她劝说下父母，她宁愿出去打工，也不愿意那么早早地进入最后婚姻的坟墓，她才11岁不到。
燕子一边说，一边哭，好好的花容月貌粘上了泥土和泪水，让人心疼。
我妈妈和她妈妈关系还算好，燕子的外公也算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和我妈去劝了燕子的父母。
她母亲说，家里穷，读不起书。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残疾，成了驼背，小时候发烧医治不及时，最后高烧后成了一个弱智儿童，现在那个孩子脑袋不清楚，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一来，燕子的爹妈就格外的希望自己最小的孩子成才。她的二弟叫毛毛，小时候活泼可爱，是一个从聪明伶俐的孩子，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性格。
她父母木讷，老实，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能越界一分一毫，即使这样，还是有人跑到家里来说三道四，欺辱他们。有时候甚至在他家里骂人，而他们，只好受着。
燕子有天下午去放牛，自己就在附近的山上割猪草，等回来的时候，牛不见了。燕子发疯似的在山上找牛，最后循着脚印，找到一个不远处的家里，她不敢进去。因为这家人是她家二叔住的地方。
她二叔和她的奶奶住在一起，奶奶时常偏帮着二叔家，来他们家里要东西。
燕子到家里要牵走牛，他二叔强势地将她赶出来。只有回家，和自己的父母说。
父母因此来到二叔家，两家人大吵了一家，父亲人不可忍地与二叔打起架来。最后二叔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爹也因此膝盖落下了毛病。
燕子的奶奶一见到燕子就大声骂，“扫把星，死姑娘”。
后来奶奶来家里骂她的母亲，说道“燕子是一个女娃，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以后还是要靠你的儿子，他才是给你养老送终的人。”
母亲声音嘶哑，回到：再怎么说，也要让她认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不要像我，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名字，名字，她已经是比别人多上了几年学了，还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吗？现在这样就够了。”
燕子觉得自己是被家人舍弃了，小小的家，已经没有了归属感。那她的家在何方？
燕子难受地大哭，她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女孩子大概是没有什么出路的，最不幸的是生在这样的人家，生在了山高皇帝远的贫穷地区。
他看到别人家的女孩子，可以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而自己，只能独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疗伤。
4
上初中的时候，有天我放周末回家，突然传来燕子要办婚宴的消息。那一刻，我百感交集，燕子今年才11岁，比我小了两岁呢。我突然庆幸，还好我遇见支持我上学的父母。
出嫁那天，燕子穿着红色的衣服，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瘦弱的身躯，撑着一把伞。老家的习俗，新娘结婚的时候，穿着新衣服，撑着伞。至于为什么撑伞，我一直没有明白。大概是像古人盖盖头一样吧。
我看着她在一群迎亲的成年人中，显得格格个不入。她亦步亦趋地走向了远方，瘦弱的身躯，让人越发的心疼。
再次相见，是她回门的日子。
她和一个明媚的少年一前一后地来到家里。怎么说呢，两个人的年纪都比我小。笑的不谙世俗，大概在他们眼里，结婚，似乎和过家家一样，又有着某些该承担的责任。看样子，燕子还是接受这门婚事，也接受眼前的少年。
我很奇怪她遇见了什么，又怎么想开了，不是说自己不答应吗？燕子羞赧地对我说道：她先前不知道要嫁的是他，才拒绝的。
新婚之夜，还没有等来新郎她就在床上迷迷糊糊间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她才看清楚自己的新郎，发现是那次在森林遇见的男孩。
她每天经过哪些山路，那些危险的地方，都有一个男孩默默地站在了身后，默默地陪伴着他。她不久后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她身边，一直守在不远处，一直陪伴了她上学的孤独时光。
男孩每天都到燕子家不远处等她，等到她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书包上路，一个人路过那黑黢黢的森林，看到她被虫子吓得魂不守舍，但依然故作坚强。看到她经过哪些恐怖的地方，强装胆大的样子。他看到她的窘迫，痛苦，挣扎，也看到她好强与不甘，最后他每天都提前到那里，将一切清除，然后在她后面的路上，跟着她，保护着她。
也至于现在，燕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接受这门婚事。
虽然不能再上学，这对新婚夫妻决定一起去打工，只要在外面挣钱了，她就可以买到书来看。于是两人说好，等秋收完就出门。
听到二姑和我妈说，燕子在婆家过得好，家里有吃有穿，还有几亩田，有吃不完的米，不像在家里，只能吃玉米饭。而且每次回来，还能带点吃的回到家里。
眼前的燕子，小小的，瘦弱的身躯，支撑着一件红色花布衣裳，和新婚那天穿的没有差别，但不同的是，我能感觉到燕子的开心，像是从心底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花，阳光灿烂。
旁边站着的男孩也是一脸的喜悦。
燕子能幸福，真好！我从心底祝福她。
5
过了两年，我上了高中。
春节假期，又到了亲戚们走家访友，拜年的日子，我见到了二姑。二姑在拜年这件事情似乎很固执。
每年过完初一，二姑总是背着背篓，里面放着两箱子牛奶和饮料来一步步地爬过泥巴的小路，来到我家。
以前是在山上住着，一直很不方便，最近两年搬迁到了山脚下。三爷爷家的田作为修房子的地基，在山下修了房子，一家四口过得还算好。
她脸上的黑色的胎记，盖住了半张脸，微笑地看着我们。有时候，她大笑起来，整张脸的肌肉都在抽动，嘴里的饭或者口水就会喷出来。有时候，甚至会笑得天昏地暗，不停地咳嗽。
吃完饭后，母亲留二姑在家里宿一晚上，二姑说着要走，说是燕子的的孩子从山上摔下来，伤得很重，要回去看看。
我母亲问，“她有几个孩子？”
“在她家兄弟那里有两个孩子。”
我妈羡慕地说道，你那么年轻都有好几个孙子了，我现在孩子们虽然都读完书了，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哎....
两人开起了疯狂的吐槽模式。我母亲羡慕他家里的小孙子，她羡慕母亲家里的几个孩子都读完书，有文化，不会吃太多的亏。
我有点模糊，什么时候，燕子去了她家兄弟那里？
二姑转过头对我说道：“那个短命的走了，她婆婆不准她回来，只能改嫁给他家兄弟，改嫁后不到半年，燕子发现自己怀孕了，后来因为悲伤过度流产。身体还没有养好，接着又有了两个孩子。”
二姑后悔地说，“当初就不应该收那点钱，现在儿子也不成器，女儿被困在别人家里，燕子想来看我，都无法来，这都是报应啊！”
我一阵唏嘘，那位老妈子，看不出来还挺凶的。母亲和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不要再问了。我看着二姑眼里的悲伤和无奈，于是没有说话。
二姑背着背篓，歪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泥泞路。
后来，我从母亲那里才知道，当年燕子夫妻两人感情要好，日子过得还算和美。燕子当时还计算这在家里的土地上种地，田里插秧。
夏天的时候，燕子和她男人来给二姑家种田，因为天气炎热，小伙就下河去洗澡，此后就没有回来。
当天，一家人翻遍了整座山，最后在河里大石头边上找到奄奄一息的小伙。
新婚丈夫死了，燕子伤心过度，想回到娘家，可是她婆婆不答应。说了当时给的聘礼，燕子已经嫁过去了，以后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她母亲拗不过，试图和解，还礼金，东西等，试图将燕子接回来，却还被她婆婆拿着扫帚赶出来。
二姑没有办法，这样一来二去就生病了，在家里躺着。
她只要闭上眼睛，就想到燕子被她婆婆关在屋子里，想要她屈服，答应改嫁，二姑的眼泪就直流。她的女儿，最后还是被她推进了地狱里，走了当初她的父亲逼她走的道路，沦为牺牲品。
6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嫁给了她的小叔子，她的小叔子后来又怎么接受她，中间的事情，只不过是弹指一瞬间。沧海桑田，青山白骨，死去的人，早已消融在这山水间。
我离开家的时候，见到二姑带着一个中年女人在三爷家做客。我老远地看着，她一身宽大的黑色的羽绒服，身材纤细，脸上蜡黄，一头黑色的头发变成了像是秋风中的荒草。
我还在疑惑是哪家的媳妇，母亲对我说，“这是你堂姑家的燕子，就是小寨坪的那个”。
我突然感到唏嘘，在经历那么多后，燕子再不是童年的那个燕子。
我也惧怕家乡这个地方，这里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变成了现在的村姑，活在泥土中的中年妇女，卑微到了尘埃里，毫无尊严，毫无人性，也毫无欢乐。
我和她打招呼，她亲切地喊我：“表姐”，只是现在谁都看得出来，她才是年龄较大的那个。
我们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她很羡慕地说：“表姐现在有出息了，不像我，一辈子只能守在这个地方，得不到解脱。”
她问我，有没有孩子？
我说没有？
她又自顾自的说道：“我有两个好看的儿子，但是一个从悬崖上摔下来，死了。我当时就不应该叫他去放牛的。我这辈子都不再喂牛了。我上辈子是欠了牛的债，这辈子是来还债的，我的，我儿子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燕子从一束光，活成了行尸走肉的样子，就像她当初命名的那朵叫阿燕的小花，在寒冬之后，终于还是经不住冷气，枯萎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