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香
1
长风过晚,夜露中宵。已是月上梢头的子夜午时,一袭中衣的白忱仍就着昏黄的油灯在房中写写画画。
“师傅。”倚坐在榻前的墨倾掂了一块糖糕塞进嘴里,随后又装作无意一般同白忱套着词,“师傅你说说哈,不过一幅画能有什么名堂,我看定是那些人在胡言乱语地说大话。”
书案前,白忱坐着未动,只将那碟子点心向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才又冷冷道:“你不必在此打探,我既不想说,你问了也是白问。”
一语被师傅戳中了心事,墨倾被气得有些发蒙,她恨恨地端了糖糕往外就走,却还是不免心痒痒地想起了白天的事。
……
墨倾和白忱师徒,是在今日白天才抵达临安城的。
两人前脚才踏入临安城的城门,还没品一品此地的物阜民丰,却先听见了城门口的茶寮里一个老者正在不着边际地说着一幅古画。
“啧啧,上品生宣纸,廷珪做墨,玉石的卷轴徐徐展开,带着异香,最令人称奇的还是这画上所绘的内容:熙攘喧闹的长街正中乃一间当铺,看样子便知道这画名贵得很嘞。”
古画而已,墨倾跟随师傅身边这么多年,也是多少见过一些世面。
墨倾本不想借此卖弄,可听到那老者说起这画是有求必应的神画时,还是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脑子里更是只有一个念头:这临安城的百姓们,怕不知又被什么妖法忽悠了。
“嗨嗨,女伢子莫要乱讲,那画很灵的。”临街搭的茶棚子里,长髯及胸口的老者捻着胡须,“我听人说啊,若是有什么所求的,便取一滴自己的指尖血供在画前,不出三日所求的便都能实现。”
老头儿这胡编乱造串讲故事的本事,真是让墨倾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极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打算辩驳两句,却见一旁稳如泰山喝茶的师傅,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异色。
“师傅?”墨倾唤他。
白忱缓缓放下了端着的茶碗,褐色的眸子看了墨倾一眼,沉默了许久,才又对着老者说:“劳烦指教,那幅画现在何处?”
师傅白忱的这一句问,实在是令墨倾心里古怪得厉害。
毕竟,白忱从来为人寡淡,行事更是凉薄。
而墨倾所知道的,便自他行走江湖开始,从未过问过尘世间的生离死别,恩怨爱恨,这点儿细枝末节的事情,他更是不应该放在心上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即便是寡淡如师傅一般的人,也曾在某一时刻,阴差阳错地,心头泛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而墨倾,对于白忱难得地闪过的那一丁点儿恻隐,还是十分感恩戴德的。
毕竟,还是那点儿恻隐,让白忱救了她。
2
墨倾遇到白忱的时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正是冷到骨子里的隆冬,漫天的鹅毛大雪封了路,一向热闹喧嚣的长街之下,连鸟兽都畏畏缩缩地躲回了窝里。
时至今日,墨倾已经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无妄城,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蓬头垢面,披头散发。
一身单薄禅衣的墨倾,赤着脚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漫无目的地走,烧伤的炭迹在雪地里拖曳了一路。
风飒飒,雪纷纷,墨倾真的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几乎失去知觉轰然倒地的那一刻,撑着竹伞的白忱堪堪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救救我——”她说。
墨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扯他的衣角。白忱低了头去看被她攥脏了的衣服,被那双无助却又包含着期待的眼吸引了过去。
“何苦。”白忱叹了口气俯下身,将那方晴空撑在她头顶。
“救救我。”墨倾仍然在说。
白忱探手将她揽入怀中,蹭掉她脸上的血,终是道:“救你可以,但是你要把心给我。”
人没有心是会死的,墨倾也这么认为。
但是并没有。
当墨倾再度从昏迷之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换了副皮囊。
“你那副样子破破烂烂的,为师便给你找了副身体,姑娘家的总不好在脸上留个伤疤给人看。”
白忱说这话的时候,正在书案前写写画画,他甚至是连头也未曾抬一下,就扬手将一件青色的外衫扔了过来。
“为师?”墨倾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儿。
“你若不愿意,叫我白忱也可以。”
白忱沾了沾笔端的余墨,抬起头看他,眼底浮起一丝冷意:“反正你的心已经给了我,我们便是两不相欠的。”
凉薄的师傅,薄情的人。
墨倾虽然跟在白忱身边这么多年了,但见他对旁人之事这么上心还是头一回。所以当白忱费尽心思地打听出古画的下落的时候,墨倾的第一感觉是,师傅怕是病得不轻。
据老者所说,古画在王员外家中。
他们师徒两人顺着老者指点的方向走,没过多久便看见石狮子镇宅的王宅门口,两个老头满脸愁容地蹲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这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墨倾走上前探问。
“啧啧啧,这两日府里的小少爷骤地便发起高烧,我家老爷把城中的名医找了个遍,可就是不见好嘞。”
“可曾请术士来瞧过?”墨倾又问。
“请啦,上次请了妙风山的师父来看风水,可刚一进了门,小少爷就抽搐得越发厉害起来,吓得老爷连忙将几位师父送走了。”
“那孩子可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听了许久的白忱忽然问道。
两个老者面面相觑地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连连点头:“师父好道法,说得正是。”
像是扯住了根救命草,两个老者也不管白忱是什么身份,便不由分说地将他迎进了府中。
偏厅内,一脸愁容的王老爷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一见白忱,便不由分说地扑了上来,握紧了白忱的手:“大师高德,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
白忱向后退了两步,寡淡的目光扫过雕梁的偏厅,终究冷冷地问:“要画还是要命?”
“嗯?”王老爷一脸疑惑。
白忱没有再同他说下去,只神色黯然地看了一眼墨倾,随即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你若舍得你儿子的命,这画你就留着,若想救你儿子,就得把画交给我。”
3
王家人丁不兴,姨娘小妾一个接一个的娶,可是到了子孙辈儿,仍旧只有早亡正妻留下的一根独苗。
王老爷是爱财,可是还没爱到宁可断子绝孙的地步,所以白忱问他要古画的时候,王老爷便是半点犹豫也没有地答应了。
不过,说来也奇。
这古画被白忱带走的第二天,小少爷的病便一下子好了,向来长舌的丫头下人,没遇上过这等邪事儿,自将白忱看做了避世的高人。
收了古画,师徒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夜深。
客栈里,晚风徐动,墨倾单手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的古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白忱聊着天:“师傅,这画是同我有什么干系吗?”
墨倾问起这话的时候,白忱正在翻着一本古书,目光落在“生魂入引”那几个字上,刚好被墨倾的话打断了。
“怎么这么问?”
“只是感觉。”墨倾颇为狐疑地挠了挠头,口无遮拦地同他讲,“我总觉得,你今天看我那一眼,有点怪怪的。”
墨倾的话说得白忱下意识地一怔,他正想要再同她解释些什么,可墨倾又忽然转了话头。
“对了师傅,这画儿真的能有求必应吗?”墨倾想起白日里老者说的话,一下来了精神。
“人心不足。”白忱想了想,还是抬起头看着她,“墨倾,千万不要动什么心思,这画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做或不做,墨倾能忍住。但想或不想,这便不是能忍的事儿了。墨倾心痒痒地看着那幅古画,屡次三番地想要偷偷摸摸地求求姻缘。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她,毕竟也是个初心萌动的姑娘家。墨倾贼兮兮地盯了那幅古画大半个晚上,连半夜里做梦,都是在跟白衣翩翩的公子游湖赏花。
一夜安睡,等到第二天墨倾恍恍惚惚地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日上三竿。
白忱和古画已经不见了踪迹,墨倾恍惚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夜师傅确是跟她说过,他今天要带着古画去办件事。
“也真是的,带我一起去又如何。”被丢在了客栈的墨倾,单手撑着下巴蹲坐在房门口,将满心的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初阳不过午时,便阴恻恻地下起了小雨。
墨倾本想借着白忱不在,偷偷溜出去玩儿,可还没等出去呢,天边已然蒙上了一层雾色。
烟雨蒙蒙,小桥人家,墨倾站在窗下,看着细细密密的雨,一心的鬼主意落了空。
而蓝宋便是那个时候,出现在墨倾的视线里的。
他穿了一袭天青色的长衫,撑着旧时的伞,隔着一层烟雨在桥上徐徐地走的时候,回眸驻足间带出的贵族公子的气息,正是墨倾梦里公子的模样。
过眼情缘,不过是一瞬间的比肩。
可令墨倾做梦也没想到的是,那公子竟然是来寻她的。
初晴雨后,墨倾仍然在廊下愣着神儿,远远便看见蓝宋收了手中的折伞,缓缓向她而来,还未等她开口,便同她问道:“那画是在你这儿吗?”
画,又是画。
墨倾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心里偏生出几分鄙夷。
贪财好色的凡人,墨倾见得多了,却不想生得如此好皮囊的人竟也如此市侩。墨倾啧啧地叹了两句,终是转头一扬手对他道:“师傅已将画带走拿去销毁,你有时间求这些旁门左道,倒不如自己本本分分地做些什么。”
“姑娘误会了。”蓝宋同她抱了抱拳,赶了两步来到她身边,“我今日来,并非是有所求,只因家中连日来怪事不断,我……实在走投无路。”
4
贪财好色,说的不光是别人,也是墨倾自己。
墨倾本就对生得好看的人全无抵抗力,更不用说眼下这位君子貌相的少年郎了。
“可是师傅真的不在。”墨倾为难了好一会儿,“不如这样,你且等上一会儿,待师傅回来了,我定想法子让他随你走一趟。”
一句大话就这么信口开河地放了出去,可一想起白忱那副软硬不吃的态度,连墨倾都觉得心底没底。
从日上三竿,到黄昏斜阳。
蓝宋足足在客栈同墨倾等了整整两日,可白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始终也未曾回来。
“我师傅这个人随意惯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平白让蓝宋等了两日,墨倾心里隐隐觉得愧疚,她颇为苦恼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不如这样吧,我同你走一趟,也好过总在这里等着,浪费时间。”
蓝宋的家就在城中,不远不近,不偏不喧,隔着老远便能看见一座气派的庭院掩映在闹市之中。
“这便是我家。”蓝宋探手上前,将墨倾领进府中。
墨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头看见对面的当铺的时候,微微愣了愣神儿。
“你家是开当铺的?”
“谋生罢了。”蓝宋并不避讳,只是不自觉地一声叹,倒让墨倾一时间察觉了几分异常。
“你说的怪事,可是跟这当铺有关?”墨倾问。
“是。”蓝宋负手而立,抬眼望着那当铺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这还只是怪事之一,我家的当铺自我接手以来,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失窃。”
墨倾看得出蓝宋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颇有些忌惮,也就没再问,一路跟着蓝宋进了西跨院的月亮门,等他停下了脚步,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大颗桃树下。
“这树便是第二件了。”蓝宋指了指头顶上开得正盛的桃花树,“此树不分春夏,常年花开不落。”
人间四月,花期已尽,墨倾抬头看向漫天的芳菲花雨,没觉得异常,只觉得栽下这桃树的人,真是浪漫到了极致。
不过蓝宋似乎避之不及,他几乎没怎么停留便拉着墨倾行色匆匆地步入了房间。
正值黄昏,内帷里的天光已显得暗淡,墨倾前前后后地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发现这屋子里的异常。
“那第三件呢?”
“镜子。”蓝宋说。
墨倾一时间没能领会蓝宋的意思,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妆台之前的一面铜镜。
铜镜里的墨倾,身影窈窕,明眸善睐的瞳仁里,带着点点秋水眼波的笑,并未显现出半点的异常。
“这镜子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问题?”
蓝宋的脸色,便是在那一刻古怪到了极致。
他沉默着看了墨倾好一会儿,过了很久才开口缓缓道:“这面铜镜除了你,从未照出过任何人。”
5
古镜,古谈,大多无稽而已,可蓝宋万万也没有想到,这有关于铜镜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此镜不可见人,却可鉴人心。
蓝宋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得知这铜镜的传言,当下他却对此深信不疑。
也就是从那一时间起,蓝宋对墨倾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那文雅之中透出贵气的目光流连地落在一脸狐疑的墨倾身上,脸不易察觉地红了。
“热?”墨倾问他。
“不,不……”蓝宋顾左右而言他地想要支吾过去,却忍不住说,“倾倾,我带你去听戏可好?”
墨倾不爱听戏,但是爱凑热闹。一想起茶馆里,络绎不绝的贩夫走卒,她便将来此的正事儿,一股脑地抛到了脑后。
因着蓝宋的身份,茶馆里的伙计格外热络地替两人备下了二楼的雅间。茶馆里人不多,墨倾昏昏然地听着,没过多久,便又做起了春秋梦。
混沌一梦,竟然一向厚脸皮的墨倾羞臊得有些脸上发烧。
因为她梦见,山海夜星的交汇之下,一身绛红色云纱的自己正低头依偎在蓝宋的怀里,肆无忌惮地听他在耳边说着情话。
真美好啊,墨倾在心里忍不住想。
只可惜太美好的东西,总不长久。
画面斗转变化的那一刻,墨倾隐隐看到遍体鳞伤的自己被绑上了刑架,而周围的看客,皆是一副冷血样子,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冷冷地笑。
“倾倾?”
是蓝宋将她从无休无止的噩梦中拉了回来。
墨倾颤抖着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久才从恐惧之中回过神儿。
“怎么了?”蓝宋问她。
墨倾抹了抹额间的细汗,过了很久才同他说:“我梦见我被绑上刑架,你不在。”
这一句,令蓝宋蓦地怔住。
他神情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