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将军(上)

2020-09-08 07:04:12

传奇

1.拦路虎

一滴露水从树叶上落下来,折射着朝阳的光彩。

“啪”。

夏末的露水带来了冰凉的触感,程月丰睁开眼,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墨绿色的槐树树冠。

一簇簇白色的槐花簇拥在一起,像是倒悬的船帆,树干上,一只斑斓大虎正趴在树干上呼呼大睡。

他在一个狭长阴凉的山谷谷底,山坡上的树木苍翠有力,郁郁葱葱,喜阴的花草藤蔓在大树的庇护下生长的茁壮茂盛,他脚下的谷底草地上则开了很多淡蓝色的小野花,山谷深处,隐隐约约有几座小屋。

程月丰披在身后的头发黝黑顺滑,像是流淌的墨,几乎要融进黑色的袍子里,头顶翘着几根头发,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波动。

他没有什么行李,原本头上那根玉簪丢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程月丰拍了拍树干,虎妖察觉到树干的震动,停下了呼噜声,矫健地跃下树枝,化作一位明艳窈窕的黄衣少女。

“你没事啦?咦,你的衣服怎么也复原了?”

不同于虎身的粗哑威严,黄衣少女的声音像是清晨枝头上跳跃的黄鹂。

李灵犀仔细打量了他,真是奇怪,这个人昨天没带鬼差,一个人跟那只千年狼妖斗得两败俱伤,身上全是大小伤口,胸口狠狠挨了狼妖一爪子,雪白的骨头都露了出来,眼看着就要咽气了,她偷袭了狼妖,忍着满口的血腥气,叼起他走了。

望着黄衣少女充满了好奇心的杏眼,金黄色的瞳孔妖异而活泼,脖子挂着银璎珞,璎珞下的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清脆作响,这般可爱的女孩实在很难让人拒绝。

但程月丰无意回答她的问题,从外表看,他和李灵犀是世界的两个极端,他阴郁沉默、神色冷漠,一身纯黑色的袍子似乎把他与整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分隔开。

他只冷淡地向她道谢。

“多谢姑娘相救,姑娘多日跟随,请问在下能为姑娘做些什么。”

他察觉到此地浓厚的阴气已经逐渐散去,狼妖应当已经毙命,而在他踏入燕子岭后,这只虎妖跟着他已经近十天。

“没,没有!”

李灵犀连忙举起双手否认,但是红晕却悄悄爬上了脸庞,她看着程月丰古井无波的眼睛,还是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好吧,我的确需要你帮忙…我没坏心!只是我爹一直拘留着你娘的魂魄,不让她去冥府,我听那些鬼差喊你狱尉,这才,跟你了几天。”

“羁留人间的亡魂的确归我管,你有阴阳眼?”程月丰不咸不淡地问她,一阵风从李灵犀的方向吹来,他黑色的衣袖和他的眼神一样没有丝毫的晃动,但他在右肩捏起几根金色偏硬的短毛,扔掉。

“这种本领叫阴阳眼吗?我能看到你和那些鬼差缉拿鬼魂,但其他妖都看不到,对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灵犀有些苦恼地看向程月丰,向右微微偏着头,头上的蝴蝶珠花轻轻拍动着翅膀,回应着她的疑惑。

她自幼在燕子岭生活,不仅对地形熟悉,对自己的隐匿之术也很有自信。

的确有阴阳眼。

但程月丰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就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抬眼问她:“不怕我把你爹抓了?”

灵犀听见这话,扬起小脸,灿烂若朝霞初升,理直气壮地跟程月丰说:“我和我爹从不做有违天和的事,我跟着你这几天,你只对利用他人魂魄修行的那只狼妖动手,你们冥府肯定也跟朝廷一样,有法可依。”

2.虎纹明光铠

“这就是我家了,自从我娘去世后,我爹就很少住在这里,我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但晚上也会偶尔回来,我怕他看见陌生人进来生气,昨晚就没敢把你带进屋。”

灵犀带着程月丰走进了山谷深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竹屋精巧而扎实,绑着篱笆,篱笆内的锄头铁耙上爬满了牵牛花,一看就很久没有用过,院子里还有石磨但也同样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看来李灵犀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人类,但妖与人只要两厢情愿,没有人会闲的阻止他们结为夫妻,只是普通人与妖的寿命差距太大,普通人也难以接受妖怪,所以这样的夫妻程月丰没见过几对。

程月丰打量着小屋的摆设,与外面的荒败不同,竹屋虽小,但摆设精心,质朴典雅,而且经常擦拭,一尘不染,在竹林中格外幽静高雅。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边摆着的一副做工精良的虎纹明光铠,胸甲和肩甲上錾刻着威猛的虎头,纵而刀痕累累却依旧熠熠生辉,佩刀的刀鞘朴实厚重,刀柄尾嵌着一枚黑曜石;一旁竹制小桌上摆着插花,用粗瓷花瓶装着几只夹竹桃和梅花,淡雅明秀,疏落有致,贵族女子间盛行插花之风,平民女子鲜少能学到,此瓶插花的制作者定然是颇具涵养的贵女,这瓶插花已经被人用法术好好保存了至少有十年,应当是李灵犀母亲的作品。

这幅虎纹明光铠不是凡品,历久弥新,应该出自北疆步家,再加上那柄无华刀,擅长插花的贵女妻子,再加上他身处燕子岭,程月丰已经猜到了灵犀父母的身份。

这瓶插花被施加了法术,不能破坏,或许,李灵犀的母亲经常照料这幅铠甲。

程月丰走近那副铠甲,躬身在铠甲下方点燃一块黑中带白的香料,一缕紫烟缓缓升起,在铁甲周围氤氲开来,带来了铁甲铭刻的最深刻的过往。

二十年前,京都梁城,明月高悬,杀气冲天。

勤王军已经攻破了西城门,胡舟澜带领手下杀出一条血路,城内的守卫更是节节败退。

他力能扛鼎,一人一骑锐不可当,身上的虎纹明光铠染透了守军的鲜血。

梁城的大道上,马儿一声嘶吼,胡舟澜一杆长戟,犹如张飞喝断当阳桥气势不凡,挥退涌来又一波守军。

“给我上啊!”

“是!”“冲啊!”

……

勤王军的气势一往无前,很快就打的本就士气大跌的守军屁滚料流,沿着朱雀街占领了南边的定和坊。

北方燃起火光,让胡舟澜有些焦急,是成王府!他的任务,就是要在狗急跳墙的皇帝杀掉成王前营救成王一家!

“将士们,清君侧,救成王!”

“清君侧,救成王!”

“清君侧,救成王!”

……

胡舟澜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策马踏进后院已经燃起熊熊烈火的成王府,与成王府前院内的守军短兵相接,一时间竟然进不了后院。

“你们拖住,来几个人跟我去后院!”

为了逼出成王一家,后院的屋子已经被点燃,。

华慧院内,瘦削的成王举起尘封三年的铜剑同王妃、儿子、还有家仆与皇帝派来的守军艰难对战,堵住了华慧院的门口。

家仆已经死伤大半,成王发丝凌乱,身上的旧衣被划破,伤口冒出汩汩血水,体力已经有些不支,王妃将门出身,巾帼不让须眉,一剑挥退阻拦的小兵,连忙扶住了他。

“王爷,你先护着南风!”

在场唯一不会武的只有成王小女儿李南风,不过二八,她与贴身的侍女躲在众人身后,纵而吓得脸色苍白、强作镇定,却也难掩倾城之色。

“爹,我没事!”

我连剑都拿不动,已经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成王看了看身后娇弱单薄的女儿和满脸是血的儿子,挡住守军挥来的又一剑,怒吼一声,突然爆发出力气,将那名守军击退数步。

“谁也不能伤我儿一根头发!”

随着成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同时身后露出破绽,一旁的守军校尉抓住空挡,趁势偷袭,挥起弧形长刀——

王妃和成王之子李南炎回护不急,脸色大变,连声高呼:

“父亲!小心!”

“王爷!”

“爹!”

……

最后一声,是成王女儿李南风凄厉的呼喊。

但是那把刀并没有割掉成王的首级,叮!一只羽翎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隔着铁盔直直射穿了守军校尉的脑袋!

所有人,以及还带着眼泪的李南风被这惊世骇俗的一箭震惊的失声。

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皎洁的圆月下,胡舟澜手中的弓还未放下,染血的明光铠上染血的虎纹愈发狰狞威严,骏马上的他身形高大威武,借着火光,李南风看清了他俊朗冷硬的脸庞,仿佛是踏月下凡的天神。

这位悍勇的将领,在月下收起了弓箭,挥起长戟。

“末将晋王麾下胡舟澜,来迟了。”

……

进入明光铠记录的过去中,程月丰看着过去的胡舟澜轻松的斩杀掉围攻成王府的守备军,与从北门进入的勤王军会师,出色地完成了此次的任务。

一切都那么正常,他安抚惊魂未定的成王一家,不卑不亢、目不斜视地向他们行礼,事实上,“虎将”胡舟澜颇有威名,胡舟澜这三个字已经足够让他们安心。

但程月丰注意到了,他的眼中并不是只有冷冰冰的公务,在他看到成王女儿李南风之后,他眼底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但是他分得清场合,很快就恢复如常,那一抹惊艳很快消失不见。

如果程月丰不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狱尉,他可能也错过了这位年轻将军眼中细微的波动。

然而,如果这一眼不深刻,明光铠怎么能记录下这平平无奇的一夜?

“原来,我娘长这个样子,我已经不记得她长得什么样子了。”

程月丰皱眉,一回头,李灵犀果然也进入到了回忆中,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南风,已经很久没有再与母亲见过面了。

李南风身形纤弱,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虽然因为几年来,与父兄母亲等人一起被幽禁脸色有些苍白,但是螓首蛾眉,杏眼凝眸中还含着泪花,月光下楚楚动人,飘然若仙。

胡舟澜还要带领手下沿着朱雀街歼灭不投降的京城守备军,再与晋王李霆和其他将领进攻禁军把守的宫城。

随着胡舟澜逐渐走远,燃烧的王府像烟雾一样慢慢散开,而李南风却仍旧望向胡舟澜离开的方向。

在她仅有的18年窄窄的人生中,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但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此时她最该关注的是流血负伤的父母兄长,她很快回过神,与侍女一起扶着受伤的父母兄长离开燃烧的华慧院。

紫烟逐渐散去,他们又回到了清凉的小竹屋。

果然是他。

虎威将军胡舟澜,如今的女皇、曾经的天后步曌麾下金吾卫大将军,在推翻前朝皇帝李霖的天瑞之变中作战悍勇,锋芒毕露,步曌赠予他步家收藏的虎纹明光铠和无华刀,在最后的梁城一役作为主将之一中攻破南城门,晋王李霆登基后,改元丰庆,丰庆二年,迎娶蓝河郡主为妻。

胡舟澜作为步曌忠诚的将领,在步曌夺取皇室权力的斗争中,为步曌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在步曌登基前夕,他急流勇退,下野隐居。

他在丰庆年间最为耀眼的功绩之一,就是杀死了拥护李霆之子、意图逼宫的成王一家。

3.鹿角步摇金冠

“你刚才是在,招魂?因为我找不到我爹,你就直接招来我娘的魂魄?”

从回忆中走出来的李灵犀一阵恍惚,拍了拍自己的鼻子,让自己清醒一下。

“不是,是通灵。”

“通灵是什么?”

程月丰拾起没有烧尽的犀牛角,起身问她,眼中黑白分明,还是一片死寂。

“有没有你娘的亲近之物,这幅铠甲,还是与你爹更为亲近。”

“有的,你等等!”

灵犀走进里间,不多时,拿出一只小冠。

灵犀小心翼翼地将小冠放在桌子上,这只小冠轻巧精细,冠首像鹿角一样伸出分叉的枝干,枝梢坠一片桃心金叶,随着灵犀的动作微微摇晃,而横带上则錾刻着细腻的花纹。

的确是很漂亮金贵的饰品,灵犀跟她娘长得有几分相似,如果她带着应该也很漂亮。

程月丰将点燃的犀角放在一旁,紫烟慢慢爬上了这只鹿角步摇冠。

丰庆元年。

李霆登基后没有亏待自己的好兄弟成王,加了封地和俸禄,李南炎被封为世子,李南风被封为蓝河郡主,享有蓝河县三千户的税收。

李霆有头疾,许多朝事仰仗皇后的帮助,再加上步曌手中权柄不小,对于自己手下的武将不吝惜于提拔,胡舟澜被提拔为金吾卫大将军,赠号虎威。

不在军中时,胡舟澜深居简出,步曌再足智多谋,想必也很难想象自己的虎威将军真的是一员“虎将”。

新修缮的成王府内,李南风院中的晚梅开得正好,乍暖还寒时候,百花未放,晚梅便仍旧一枝独秀地点缀着有些单调的院子。

梅树下有石桌,摆放一只高颈白瓷瓶,斜插着几只姿态各异的梅花和松枝,别有意趣,李南风则披着鹤氅,一双柔荑提着画笔勾勒眼前的景色。

一旁的侍女银雪为其侍奉笔墨,却发现小姐有些漫不经心,一团黑墨落在了画上。

“唉。”李南风摇了摇头,放下画笔,让银雪打开成王妃送来的首饰盒子。

心中思绪万千,不适宜作画。

银雪打开锦盒,正是一只鹿角步摇金冠,精美而不奢华,正合李南风心意,这样的小冠是古时妇人的时兴之物,因为皇后步曌不喜欢繁冗的打扮,偏爱这样轻巧精美的小冠,一时又在梁城风靡起来。

“小姐,王妃送来的首饰很适合您呢,要不要试试?”

银雪看出这只小冠很符合李南风的心意,便笑着问她。

“嗯,我们进屋去吧。”李南风杏眼中眼波微漾,脸颊两边生出梨涡。

程月丰和李灵犀跟着进屋,李南风对着铜镜梳好发髻戴上小冠,她肤色白皙,瓜子脸,杏眼眼尾微微上翘,既纯真又带来些少女的柔媚,很适合这样小巧的金冠。

在李南风又点缀了些其他的细小的珠花、发簪后,带上玛瑙耳坠,她虽然纤弱,贵气却浑然天成。

李南风还在对着镜子打扮,李灵犀站在她旁边,发现自己比她高了一个头,又偷偷走到聚精会神的程月丰一旁,也已经到了他的眉骨处。

李灵犀有些沮丧,跟美丽高贵的母亲比起来,她可是足够人高马大了。

就在此时,烟雾散开,又重聚为一座座连绵的山峦,其中一座尤为高耸,山顶的寺庙更在晨雾之上。

低沉悠远的晨钟已经敲响,回荡在空旷的山峦中。

上山的路上,李南风盛装打扮,戴上了那只鹿角步摇小冠,眉间贴上了梅花花钿,更显得娇柔可爱,她跟在兄长李南炎身后,悄悄看着被邀约而来的胡舟澜。

成王毕竟上了岁数,此次伤了元气,王妃在一旁照料,原本想在王府设宴款待胡舟澜,但胡舟澜以“卑职受王命,不过恪守职责”推脱了,就只好向胡舟澜府上送了大礼,谁料到胡舟澜收是收下了,但也送上了同等的回礼。

李南炎受的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便与李南风向虎威将军府递了帖子,邀请胡舟澜前往寒水寺赏晚梅,本以为也要被拒之门外,谁料到胡舟澜竟然答应了。

胡舟澜不知道为什么,走得不快,李南风有些庆幸,这样她刚好跟得上。

“胡将军英勇非凡,成王府阖府上下感激将军的救命之恩。”

既然得此机会,李南炎自然要向胡舟澜表达自己的谢意,对他抱拳。

“世子不必过于介怀,这是胡某的职责。”

胡舟澜人高马大,身高九尺,今天穿着黑色的锦袍,使用了同色的皂带束着精瘦的腰,像梁城的贵族青年一般带着时兴的玳瑁冠,但是他胸背宽广挺拔,站在阳光处犹如劲松昂扬,比梁城的贵族子弟出众了不知道多少。

幸而哥哥听我的话,没有穿上娘亲送来的黑色滚金边袍子呢。

李南风暗自庆幸,用宫中赐下的缂丝扇微微遮了下脸,今日哥哥穿上月白色的袍子显得温文尔雅许多,虽不及胡将军,但也不逊色多少。

胡舟澜话虽少,但是都会对李南炎的话做出回应,勉强算热络。

“三年过去,成王府仍能得到陛下惦念,陛下实属仁德。”

听到这话,胡舟澜顿了顿,思考了一会儿,道:“陛下与成王殿下乃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成王妃娘娘的父亲出自皇后殿下的母家北疆军,皇上皇后都惦念着成王府。”

“感谢皇上皇后的恩德,皇后娘娘的确是少见的奇女子,但如今陛下子息微弱,中宫无嗣,望皇后娘娘早日诞下嫡子。”

原来救援成王府的计划也有皇后的手笔,李南炎默默记在了心里。

“真是难以想象,女子也能像开国昭公主和皇后娘娘一样弓马娴熟,上阵杀敌,母亲也能舞刀弄棒,我也想有娘娘的半分英武,可惜身体不顶用,连马术都未曾学习过。”

听到皇后娘娘,一直秉持着淑女礼仪的李南风,忍不住发声,不由有些沮丧。

胡舟澜没想到看似柔弱的李南风也有这样的想法,他回头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她,眉峰舒展开,“郡主不妨尝试着学马,我看您的气色不差,体弱并非先天不足。不需急着熟稔,缓些来,对身体也是有益的。”

“真的吗?我也可以上马!哥哥,听到没,你可不要再拦着我了。”

李南风杏眼一亮,一下找到了底气,用手中的团扇轻轻点了下李南炎的肩膀。

李南炎摸了摸鼻梁,去年陛下登基后,派了几位御医来府上为成王一家治伤,为李南风诊脉的御医也说过李南风需要适当的运动,但是这些天紧着父亲那里,倒是给搞忘记了。

“南风,梁城变化很大,我们搬到新府中,府内的事情还未处理好呢,以前家里的马场又已经荒废了,一时之间不好置办下新的马场。”

“行,那等马场置办下来,哥哥你得教我。”

李南炎无奈地点点头,他回头问胡舟澜,没想到胡舟澜一眼就能看出妹妹的身体情况。

“胡将军对望闻问切也有所研究?”

“略有了解,遇到皇后殿下前,我不过是一名山野樵夫,平日里偶尔需要处理自己的伤病。”

“胡将军果然天纵之姿。”李南炎不由感慨了下。

当时陛下被逼入燕子岭群山,不得踪影,皇后娘娘率军寻找,却在山中迷失了方向,正巧遇到了久居山中的胡舟澜,胡舟澜虽然是山野樵夫但正是对燕子岭熟悉之人,在胡舟澜的带领下,皇后娘娘才找到已经中毒的陛下。

谁料到胡舟澜更是悍勇难当,皇后在军中颇有根基,胡舟澜在军中毫无保留的大放异彩,成为一名颇有威名的年轻将领。

“世子谬赞了,郡主若要习马术,不如到魏国夫人的马场。”

胡舟澜看向眼神亮亮的娇柔郡主,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将眼光移到李南炎身上。

李南炎摇了摇头,皱起了眉头。

“魏国夫人府上的马场的确平坦宽阔,但她与宣将军成亲后就不如何出门交际,我们府上跟魏国夫人和宣将军也只是泛泛之交。”

“那就由我引荐吧,魏国夫人温柔宽厚,马术精湛,相信郡主能够很快学会。”

“真的吗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李南风听到后,一颗心仿佛突然掉到了糖罐里,欣喜的烟花在胸膛绽放开。

她眉眼间带着笑意,杏眼中洋溢着喜悦的波光,随着笑颜盛放的还有两枚甜甜的酒窝。

魏国夫人曾是皇后的女官,天瑞之变中协助皇后调度粮草、击退来犯之敌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故而她是因为军功被封魏国夫人,她的丈夫宣将军还没有她的爵位高。能得到这样一位女将的教导,李南风真是从未想过。

李南炎无奈地陪笑,这下可好,又欠上人家胡将军一个人情。

正在他欲向胡舟澜道谢,李南风保持着贵族的礼仪缓步上前,似乎想要对胡舟澜行一个正式的谢礼,挡住了他的视线。

李南风白皙的双手交叠,放在额头上,正要躬身一拜,“谢…”

她刚一开口,胡舟澜眼疾手快,拿出手帕包着手停住了她的动作,把她扶起来。

“郡主不必行此大礼,跟着魏国夫人好生学着便是了。”

自那一次月下相见后,李南风第一次抬头直视着胡舟澜棱角分明、硬朗俊逸的脸庞。

感受着丝帕传来的灼热温度,感觉什么东西开始从心底蔓延,她咬着唇,一抹红霞悄悄爬上耳后,连忙抽开手。

山道上清风徐徐,风景宜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李南风的心头开始浮躁起来。

“嗯!谢谢胡将军。”

然后就莲步轻移,还是带着些慌乱地走到了李南炎的身后,离得胡舟澜远远的。

……

别看胡舟澜现在人模人样,一旁观看的李灵犀隔着时空打破了这尴尬暧昧的氛围,并揭穿了他的老底。

“我爹那条帕子我见过!他当宝贝一样藏着,我小时候翻了出来,他可把我好好打了一顿。”

李灵犀没有说出来的是:后来我娘去世后,夜里,我看见过好几次他看着着这条帕子喝闷酒直到天明。

4.佛珠手串

紫烟散开后,程月丰问李灵犀:“你娘大概在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对胡舟澜和李灵犀的爱情故事无感,通灵之术是为了找到亡魂在世时情感最浓烈的那段回忆,然后借此回忆进行招魂。

两次的通灵,他已经大概明白了这两人的人际关系,现在只需要找到那段回忆即可。

“在我一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大概在二十年前。”

李灵犀回忆了下,她出生即为妖体,具有化形之能,相较于人类婴儿,记忆力自然不同,母亲的模样还依稀在眼前。

那就是丰庆二年到丰庆十三年间的记忆。

“这些年来,你母亲的遗物放在那里?”

“嗯…我带你去母亲的房间吧,她的东西都在那里。”

程月丰跟李灵犀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凉风透过小窗,依旧没有吹动程月丰的黑发和衣袖,但是清新、整洁完全不像是尘封了二十年的房间,摆设织物还保留着人气,肯定不是李灵犀收拾的,她最近掉毛,胡舟澜的用心不由让程月丰有些些许触动。

“待会儿,你离开这里,或者闭上眼睛,不要进记忆里。”

程月丰拿来犀角,叮嘱李灵犀。

“你要使用回溯之法吗?”

“你知道回溯之法?”

程月丰不由侧目,她知道的太多了,招魂姑且算她误打误撞,但回溯之法是冥府的高阶法术,将所有物件全部使用通灵之术,保存的记忆可以尽量联通起来,然后施法者可以加快记忆流动时间,迅速获得需要的信息。而对于旁观者就很不友好了,快速流动的记忆会紊乱他们本身的记忆。

“你爹教你的?”

伶牙俐齿的李灵犀目光躲闪,有些期期艾艾,“不是,哎呀,就是从书上看到的。”

鬼扯。

程月丰不相信她说的话,阳间的书不可能留存关于冥府法术的只字片语。

“出去吧。”

李灵犀乖乖出去,看着程月丰开始了他的回溯之术,不会注意到她,拿出一本黑色封皮的典籍,《阴典》。

她坐在桌前,咬着手指找到了通灵之术。

嗯…以前都不知道这些法术的具体要怎么施行,今天看到程月丰,才知道原来还差一样媒介。

她一抬头,看着桌上程月丰没有拿走的那块黑色的香料,狡黠一笑,决定自己试试通灵之法。

她去隔壁胡舟澜的房间屉子拿出一只佛珠手串,佛珠是沉甸甸的檀木,颗颗饱满,极具佛性,可以压制妖性,应当是父亲在朝廷当差的时候用上的。

随着紫烟燃起,她进入了佛珠的记忆。

丰庆二年正月,元宵宴后,戌时,宫门外。

李灵犀晕晕乎乎地,宫门外挂起了华美的灯笼,城内的烟花一朵朵、一片片地在空中绽开。

然而这样的盛景下,胡舟澜低头走着,脸随着烟花忽明忽暗,并不是十分愉悦,晚上的宴会上,手腕上的佛珠手串一次一次地收紧,压制着他即将脱离控制的妖性。

成王夫妇因为成王身体不好,提前离开,李南风和李南炎便代表成王府继续参加元宵宴,李南风拉着李南炎指着金鱼形状的彩色烟花,兴奋地问他,“哥哥,这是我让管家买的烟花呢,好看不好看?”

李南炎连声称赞她的眼光,毕竟可爱体贴的妹妹就是用来宠的嘛。

今日宴上,皇后娘娘和其他的贵妇人对她的插花之艺也多有夸赞,父亲的身体好转,又适逢元宵佳节,李南风自然十分愉悦,她一不留心,发现胡舟澜已经走出了一截。

李南风小跑几步追上去,一年来在魏国夫人府上学习骑术,她的身体已经好上不少,与胡舟澜也熟悉不少,兄妹二人勉强算的上是胡舟澜在京中唯二的玩伴。

“静安,你家里有没有放烟花?”

静安是胡舟澜的字,他说是一位贵人所取。

胡舟澜摇摇头,脑子里还是宴会上群臣众皇室劝谏皇后回到后宫生子、朝政由各大臣及王室协议的画面,虽然他知道他们的目的在于谋求权力,但是他们所说的话让他很不舒服。

于是他令人错愕地问了一句此时堪称惊世骇俗的话,“女子的最高价值就在于生儿育女吗?

周围只剩下李南风李南炎兄妹,他们两人自然知道胡舟澜说的是谁,一下安静下来,周遭只剩下烟花的爆鸣声,李南炎有些费解,胡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胡舟澜停下来,竟然眉头紧锁地走到李南风身前,李南风几乎整个人都被罩在了胡舟澜的阴影里,身后是五彩缤纷的烟花。

“郡主殿下,皇后殿下弓马娴熟,追随陛下起兵,上阵能够提剑遣将攻城,下阵更能调度军中粮草武器,这样的她还需要生下儿子来显示自己的价值吗?”

“我吗?”

这样的胡舟澜给了李南风很大的压迫感,她仰头看着胡舟澜深邃的双眼,垂眸咬了咬下唇。

“这些话不会被皇后殿下听到。”

胡舟澜做出了保证,他低哑的嗓音让李南风想起了他策马来到成王府那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李南风感到无比的安全感,将拳头握紧在自己的胸口,她也觉得那些人很讨厌。

在胡舟澜的鼓励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说出自己心中的话。

“皇后娘娘,她很伟大,她做到了很多女子做不到的事情,她不需要一位嫡子来稳定自己的地位,就算皇后娘娘没有与陛下成亲,她也一定会是一颗最耀眼的明珠…”

“南风!”李南炎眼看妹妹说的越来越不像话,直接喝止了她,把她拉到身前。

“胡将军,妄议皇室可当重罪,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臣子能说的,中宫有子于江山稳定大有裨益,娘娘如今虽然协理朝政,但陛下身子转好必会退隐后宫,我们感念娘娘的恩德,望在后宫有一子傍身,中宫之位方能更加稳固。”

胡舟澜察觉到自己有些过激了,眼中的星辰暗淡了些,这些话的确不是他该问的,但是皇后殿下她,真的会屈服于所谓的三纲五常吗?

人类的世界,他了解地越多,越能理解到皇后的难处,在他心中,皇后值得天下最顶峰的权力。

“今晚喝了些酒,说了些胡话,我先回府了。”

胡舟澜意兴阑珊地地离开,成王府的车夫将车来,接兄妹二人回府。

李南风有些担心的看着胡舟澜离开的背影,李南炎则是眉头紧锁。

现在朝中承平,隐隐有两派相互对抗,一派是皇室,一派则是后党,胡舟澜正是后党中的一元虎将。

李灵犀跟着胡舟澜回到他的将军府,看着胡舟澜的眼神逐渐由迷茫化为坚定,他的府上没有多少下人,他回来后就让他们不要再值夜,元宵佳节,街上热闹非凡且今夜不宵禁,回去与家人游玩。

前院用来偶尔迎客的花园修筑的十分自然美丽,牡丹已经含苞,绽放的月季释放出缕缕幽香,月光下,胡舟澜褪下佛珠手串,化作一只威武的成年大虎,从衣服堆里钻了出来,体型比李灵犀的虎形大很多,额头上的王字也更加清晰深邃。

大虎,伏在草地上,橙黄色的虎眸看着天上绽放的金鱼烟花。

他享受着这孤独而喧杂的晚上。

谁料到,半个时辰后,李南风竟然来了。

“静安,静安?你们府上没人吗?”

胡舟澜一下紧张起来,她怎么来了!

更糟糕的的是,她来过将军府几次,府中侍从又让他遣走,她现在直接往花园里来了!

现在变回人形穿衣服是来不及了,不知为什么,他化为人形后皮毛化作的衣服有些,奇异。

大虎只好叼起一旁的衣服和手串,藏在花丛里。

“咦,怎么没人?”

胡舟澜偷偷看着她,小心的隐藏着自己的身形,胡舟澜也使用了隐匿之术,李南风的身体还是偏弱,一只大老虎出现在面前,可能还是会被吓到。

“小姐,我们走吧,胡将军也许也在街上游玩呢?”

“他肯定在府上,他走的时候有些不对劲,我想约他出来热闹下。”

银雪提着灯笼,忍住不缩脖子,总觉得这阴暗的花园里有什么野兽盯着她。

李南风知道胡舟澜根本不会出去玩乐,他与很多将领相熟,是不错的战友,但不会一起出去游玩。

两人交谈起来,李南风对胡舟澜府上只有几个门房的侍卫和小厮十分不满,万一有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呢。

胡舟澜知道她俩没有发现他,正暗自庆幸,谁料到李南风突然看向他躲藏的方向。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胡舟澜浑身僵住,安慰自己加了隐匿之术。

李南风拿过灯笼走近,瞬间尖叫一声,被吓得跌倒,幸好银雪扶住了她。

“老,老虎!”

月光之下,花丛之中,威猛的斑斓大虎正匍匐在草地上!

“小姐,你说什么!那里有老虎?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银雪正要往那里去,李南风一下拉住她。“银雪,别去!”

胡舟澜抬起头,错愕地看着惊吓的李南风,怎么回事?!

李南风用手掌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巴,与大虎的目光遥遥相望,纵而惊吓得目眦欲裂,但是害怕自己惊吓住老虎努力让自己不要出声。

胡舟澜当机立断,将东西放在自己修炼的空间中,跳出了花园。

在李南风惊吓的目光中,老虎在月光下一跃而出,流水般的月光流淌在在它矫健流畅的肌肉上,

“它,它走了…”

银雪疑惑地看着花容失色的李南风,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小姐,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将军府怎么会有老虎呢?你是不是看错了?”

“不,我绝对没有看错!”

银雪扶着惊魂未定的李南风到石凳上坐下,安抚她可能是看错了。

但李南风坚持自己的看法,片刻后胡舟澜从后院走出来,披散着头发,挂着宽松的袍子,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郡主,怎么了?”

胡舟澜故作错愕的样子。

“静,静安,你们府上,有虎!”

“郡主,你看错了,将军府上怎么会有老虎呢。”

“是,是吗?”

这下李南风也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对上胡舟澜怀柔的目光,隐隐觉得胡舟澜眉眼间竟然跟那只虎有些相似。

“夜间灯光昏暗,郡主可能看花了眼。”

“嗯…静安,你们府上怎么只有侍卫和门房的小厮?其他人呢?”

“元宵佳节,正是团聚的好日子,我不需要他们的随身服侍。”

李南风知道胡舟澜十分的警惕,而且武艺超群,但是还是忍不住劝他留几个人。

胡舟澜岔开了话头,“郡主不和世子去街上游玩吗?怎么来到了我的府上?”

“宫宴后我看你神色不太对,想要邀请你去灯会游玩。”

李南风虽然有些犹豫,但是还是落落大方地发出了邀请。

胡舟澜看着李南风回府之后换上了平民富家女子的装束,清丽可人,眉心的海棠花钿让她看起来格外的明艳。

“好,那就请稍等片刻。”

李灵犀正要跟着胡舟澜和李南风一起出门,紫烟却散了开,待她回到竹屋,已经日头高悬,面前正是程月丰的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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