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书天地,安否安否
文/纪南方
01.你会喜欢我吗
“你会喜欢我吗?”
张云庭对沈锦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腾空晃着,脚下是吕卡维多斯山,一眼望不到底。自然,他并不是威胁沈锦回才这样做的,只是他将脚伸出车外时,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但是沈锦回显然不这么想,她居然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并估算着她说出“不”后张云庭跳下去的概率有多大。她这边还没计算好,张云庭已经收回了脚并关上了门,啧了两声:“锦回,这太高了,我害怕。”
话音刚落,他一把拉住沈锦回的手,手心出着虚汗,身子也开始发抖。沈锦回吓了一跳,她拍着张云庭的背,说:“你可千万别死啊,缆车的钱还没付呢!”
“庸俗。”张云庭略虚弱地闭上眼睛靠在车身上,还不忘说她两句,“你在这里都生活两年了,怎么还如此市侩?”
沈锦回怔了怔,张云庭说话向来没有文人的拐弯抹角,分分钟让人想跟他打架,比如现在,她扬起手想拍醒他,最后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头,哼了一声:“你是腹有诗书不知饥饱,我一介凡夫俗子,自然是一切向钱看了。”
“呸。”张云庭缓和了一些,睨了她一眼,“我何时短了你钱花了?”
他这般说,沈锦回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侧了侧头往外看去,彼时正值向晚时分,太阳懒懒地被山体遮住,缓缓地落着,她说:“你又不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要花你的钱?”
她的眼中虽然落着霞光,但余光却瞥着张云庭,半晌,她听见张云庭的声音传来,带了点恍惚与无赖:“当初不是你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吗?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怎么就不是我的谁了?”
你怎么就不是我的谁了?
沈锦回心头一跳,便又听到张云庭“啊”了一声:“所以,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问题?”
你会——喜欢我吗?
02.他啊,好看得不像话
对于沈锦回来说,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她思考了有整整两年。
第一次见到张云庭,是在两年前的基菲索斯河上。她初到雅典,时差倒不过来,醒来后便穿着汉服在街上晃悠,不出意外地遇到了在结冰的河面上遛鸭子的张云庭。
没错,凌晨两点,张云庭在遛一只略带笨拙的鸭子,沈锦回姑且将这当作一个极有艺术性的行为。
后来换成她在半夜遛鸭子时她却总觉得略微诡异,于是她就埋怨张云庭,为何在教授要求选宠物的时候,他会选择鸭子,他沉吟片刻:“我比较向往北京的烤鸭。”
沈锦回顿时颤了颤,而张云庭没想到的是,最后他没吃到北京的烤鸭,倒是捡回了一个北京姑娘。对于看惯了金发碧眼的张云庭,身着汉服的沈锦回极为好看,温婉动人,典型的东方姑娘。
“所以嘛,我才轻易地原谅了你的打扰。”张云庭笑眯眯地说。
沈锦回咬牙切齿,诚然如此,她却被他忽悠得不轻——那晚他踏过厚厚的冰走到她的面前,微微靠着树,眯起眼睛,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二十三岁的张云庭眉眼疏阔,嘴角含着笑意,灰蓝色的毛衣愈发地显得他温和宁静。沈锦回忽然想起她曾看到描述男主角的一句话,说他好看得不像话。
张云庭就是这样,好看得有些不像话。
但是,她稍稍遗憾,如此俊朗的男人竟然脑子有病,上天果然公平。她一边感慨,一边用英语说了不好意思,转身就要走,张云庭却是一挑眉:“站住。”
沈锦回脚步猛地一顿,当真站住了,因为她没想到他居然是中国人。然而张云庭并没有给她表演他乡遇故知的戏码,下一句话便把她拉回了现实:“你知道它是谁吗?”张云庭指了指那只乖巧的鸭子,“它可是吉米亚马戏团的台柱子,你看了它的表演,居然敢不表示点什么?”
沈锦回哑然,她指了指鸭子,表情略微不自然:“可是……我只看到它在不停地滑倒,很笨。”
张云庭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般,站直了身体。四下无人的夜寂静得有些可怕,沈锦回决定破财免灾,刚刚掏出钱来,张云庭却斥道:“庸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锦回顿时来了脾气,刚想反驳两句,张云庭却审视着她,说:“明天它要表演节目,你来帮忙。”
于是,他先用美色迷惑了她的神,再用言辞忽悠了她的智。所以沈锦回认定,从她认识张云庭起,她就开始神志不清了。
03.你是猪吗
而沈锦回到底没去那个所谓的马戏团,她一觉睡到正午,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她来雅典并不是为了游玩。她最好的朋友结婚,她来参加婚礼,新娘似乎不知疲倦,满城地找着可以用来做外景地的景点。
这可害苦了沈锦回,她体质本就不好,拍摄当天她跟着东奔西跑,到最后一个场景帕特农神庙后,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看不远处夕阳下新郎新娘相依相偎,她别过脸去,冬季的雅典白雪茫茫,凛冽的风吹来,让她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张云庭就出现了。
“嘎嘎。”先落入耳中的是鸭子的叫声,她无语地回过头,果然见张云庭一脸讶异地站在她面前:“哎呀,真的是你,你那天怎么没来?我可是等了你好长时间。”
沈锦回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她戳穿他的谎言:“吉米亚马戏团根本就没有鸭子,更别说是台柱子。”
张云庭被戳穿了也不觉尴尬,坦然地坐在了沈锦回旁边,长长地“嗯”了一声,眨眨眼:“是没有啊。但是——”他摊摊手,“我还是等你了。”
要知道,他用最短的时间找个貌似正当的理由把她扯进他的生活是有多么的艰难,只是他没想到她居然没有来。沈锦回好笑地看着他眉宇间略带的委屈,又看了看还在拍摄的新郎新娘,她把心一横,抬了抬下巴:“你说吧,我怎么补偿你?”
沈锦回觉得这世上没有一顿饭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顿。可她忘了,张云庭怎会是如此庸俗之人,他带她在Kydathineon街上一直走到尽头,转身进了小巷子,接着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幅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交给了门口的侍者。
沈锦回这才知道原来张云庭在雅典已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一幅画可以卖到三百欧元,于是好端端一顿赔罪饭,最后还是张云庭掏的腰包。
“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怎么和你扯上关系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云庭的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他似乎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喜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她的面前。
沈锦回娇嗔着瞪了他一眼,突然一怔,他的脸色红得极为诡异。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往他额头上探去,额头滚烫。沈锦回心一紧,拧了眉头,斥道:“你是猪吗?”
“啊?”
张云庭微微愣神,门口百无聊赖的鸭子丑八怪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04.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后来沈锦回想过,如果没有那个下意识的动作,也许她和张云庭交集也就止于此,至少在参加婚礼后她能毫不留情地离开雅典。
他病得不重,沈锦回在他的住所找到了药给他吃下去,他靠在沙发上,说:“麻烦你了。”顿了顿,他扬起头,笑,“为了表达我的感谢——不如我送你一幅画吧?”
沈锦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张云庭,她只是觉得灯光下的张云庭眉眼柔和,让人无法拒绝。
那是一家旧书店,沈锦回身着汉服坐在一隅,张云庭画得飞快,见她无聊,他突然开口问道:“锦回,你其实只是不想陪你闺密吧?”
沈锦回眼皮一跳,她失笑道:“有这么明显吗?”
张云庭“啧”了一声,他揉了揉手腕,不置可否。诚如张云庭所言,她并不想大老远地跑到异国整日陪新娘逛街,且在自己还没着落的时候,但是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个。
她随手拿起一本书,轻描淡写道:“其实,我和新娘并不熟。”她抬起眼,笑意满满,“我是为新郎而来。”
这是张云庭第一次在她的口中听到江淮的名字,很俗套的故事,她喜欢他,拼了命地想走到他的身边,可他的身边已有佳人。
似乎是为了应景一般,江淮很快就来了,出乎沈锦回意料的是,江淮竟然认得张云庭,他见到张云庭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是张先生吗?久仰盛名。锦回说今晚有事,竟是您来画画吗?”他责备地看了沈锦回一眼,“你在雅典竟然认得张先生,怎么不事先告诉我?”
沈锦回懵懂地看向张云庭,只见张云庭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谦然道:“不过是薄有虚名罢了。”同她所见到的判若两人,她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又不由得纳闷,张云庭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她还是低估了他不成?
果然,在回去的路上,一向沉稳的江淮极尽赞美之言,说张云庭是他很喜欢的画家,最后把沈锦回手中的画借了去欣赏。沈锦回眉头微蹙:“我还没看呢。”
“你?”江淮失笑,“你以后不有的是机会吗?”
他话中有话,说得极尽暧昧,沈锦回心中颇不是滋味,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其实在江淮那里,她本就不该再奢望些什么了。
不过倒如江淮所言,她确实有的是机会,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张云庭带她走过了雅典大大小小的地方,宪法广场上的士兵换岗,奥林匹亚宙斯神殿人字檐上的雕像,吕卡维多斯山上缓缓落下的太阳。
张云庭带她去参加画师的聚会,他们不说话,只静静地画画,如痴如狂。张云庭画她已经画得很熟练了,一眉一眼,妙笔生花,她也试着拿起笔画画,画不成样子,被他嘲笑。沈锦回哼了一声,不愿理他。
“锦回。”张云庭觉着好笑,却又正了正脸色,“你留下来,我教你画画。”
沈锦回的回程已定,他是知道的,但还是想要问一问。沈锦回却抬起了头,眼中略带疑惑:“张云庭,我听说你是在希腊出生的,从未回过中国,你不想回去吗?”
张云庭神色一黯,攥着铅笔的手也紧了紧,半晌,他摇了摇头:“我不想。”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带着些许意味深长,“锦回,那里对于我来说,太过遥远了。”
05.她被他爱着,一爱就爱了许多年
“但是你最后还是留下来了啊。”回忆至此,教堂的钟声回响着,张云庭坐在角落里,微微侧过脸看向沈锦回。在缆车里沈锦回到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他也没从山上跳下来,在路过教堂时看到里面有婚礼在举行,便坐了下来。
沈锦回听着他的话,不由得白了他一眼,两年前她能留下来,那还不是拜他所赐?
张云庭却完全不自知,仍笑眯眯地看着她。婚礼进行到交换戒指的环节,新郎突然低下头吻住了新娘的手指,说:“谢谢你。”
新娘茫然地看着新郎,过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以为他在谢谢她嫁给他,小声温柔地埋怨着吓她一跳。新郎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张云庭却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突然伸出手将沈锦回的手攥在了手心,沈锦回也茫然地看向他。张云庭笑了笑,他知道新郎在谢什么,不是谢谢她接纳他的青春年少,不是谢谢她安慰他的暮年时光,只是突然想要感谢。
她就站在那里,被他爱着,一爱就爱了许多年。
其实他早就想谢谢沈锦回了。
沈锦回的思绪却被拉回到两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的教堂,是江淮的婚礼现场,彼时她最晚到场,看着新娘在婚礼进行曲中走向江淮,台上的大屏幕上放着两人一路走来的照片,她却略微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地瞥着一旁的张云庭。
那天她回去后上网搜了一下张云庭,网上对他褒贬不一,其中最激愤的却都是华人。言辞颇为激烈,让人胆战心惊——原因是中美协会惜才,不愿人才外流,想邀张云庭回国,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雅典到北京,不过十几个小时的距离,为什么对张云庭太过遥远了呢?
“你是来看婚礼的,还是来看我的?”目不斜视的张云庭突然开了口,带着几分戏谑,沈锦回脸色一红,忙转了目光,故作没听到他的话。
张云庭微微一笑,正想调侃她两句,脸色却突然一变,只见放着照片的大屏幕画面一抖,刺眼的红色打了个叉,底下是张云庭的照片,他笑容明媚,更衬得血红触目惊心,斗大的字写着“枉为华夏人!”,“坑害中国姑娘!”。
第二张照片不知是谁拍的张云庭和沈锦回的照片,隔着帘子拍摄的屋内,她在做他的模特,但是角度问题显得画面旖旎,让人想入非非。场上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朝他们这边看来,沈锦回心下一沉,忙去看张云庭,他却神色平淡地平视着前方。沈锦回扯出一个笑容:“这照片拍得我脸有点胖,是吧?”
张云庭转头望向她,好一会儿,才突然一笑:“明明是把你拍瘦了。”
沈锦回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但据张云庭所说,因他拒绝中美协的邀请,国内画界黑他的人众多,许是见他近日和沈锦回走得很近,便拿来做文章。
然而婚礼结束后,张云庭却被警察带走了,有人举报张云庭借画画名义猥亵沈锦回,此事上升到国际问题,警察十分重视。沈锦回头一次厌烦起雅典的懒散慢生活,言辞激动地说完全没有那回事。
等到警察确认后,张云庭才被放了出来。可媒体的消息却铺天盖地地席卷开来,将她描述成张云庭的粉丝,而张云庭则是那位借画画名义欺骗粉丝的画家。有人不无嘲讽地说,好在张云庭没答应中美协的邀请,不然丢的就是中国人的脸了。
也有张云庭的粉丝堵在楼下让她出来澄清,说二人是恋人关系。沈锦回被媒体扰得出不了门,自然也见不到张云庭,其间张云